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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王安石先生,十年前我就應該追隨您了!

作者:朱剛,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蘇軾一生“如鴻風飛,流落四維”,仕途幾經浮沉;壯浪縱恣於儒釋道三家,其心靈世界博大宏豐;擅詩、詞、文與書法、繪畫,乃至經學、史學、醫藥、水利等。蘇軾可謂窮盡了中國士大夫的一切可能性。

在蘇軾一生的經歷中,他與王安石的關係頗為令人樂道。他們在政治上背道而馳,在官場上針鋒相對,卻在王安石罷相後與其多次會面,甚至產生結鄰之願。

從“文人相輕”到“文人相親”,蘇王關係到底經歷了什麽?

元豐七年(1084)六月從廬山下來的蘇軾,繼續東行,經今天的安徽而至江蘇,於七月抵達江寧府(今江蘇南京)。在這裡,蘇軾會見了罷相八年的王安石。

這一對政敵的會見,也可以稱得上是神秘的,宋人的筆記中對此事津津樂道,但關於兩人相見的情形,與相談的內容,卻是異聞紛呈。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蘇軾於八月離開江寧府前,他們曾數次會面,相談甚歡,其結果是兩人都有了結鄰而住的意願。看來,對於從前的齟齬,二人之間已經互相獲得了諒解。

從年齡來說,王安石(1021年—1086年)處在歐陽修(1007年—1072年)和蘇軾(1037年—1101年)之間,都是北宋中期集思想家、政治家和文學家於一身的文化巨匠,而且按傳統的算法,三個人都活了六十六歲。相對而言,政治上以王安石的影響為最大,其變法引起的爭議使北宋歷史進入“新舊黨爭”的時代。對變法不以為然的歐陽修提前申請退休,而他最為欣賞的繼承人蘇軾則終生被卷在“黨爭”之中。

蘇軾與王安石在政治、思想和文學方面的對立或差異,也就成為北宋士大夫社會中最讓人感覺意味深長的話題之一。

一、嘉祐時期:“三蘇”崛起

宋仁宗的最後一個年號為“嘉祐”,從嘉祐元年到仁宗駕崩的嘉祐八年,大致相當於西元的1056至1063年。這段時間可以說是歐陽修事業的鼎盛期,他的老朋友雷簡夫給他寫信,稱他“以文章忠義為天下師”。

雷簡夫認為歐公在引導輿論方面的權威性已高於“九鼎”,所以他把潦倒了大半生的蘇洵推薦給歐公,並責成歐公改變蘇洵的境遇。不久後,歐公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他把蘇洵的著作進獻朝廷,並在自己主持科舉考試時錄取了蘇軾、蘇轍,歐公對“三蘇”的崛起確實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看來,通過歐陽修的影響力,“三蘇”才得以進入該時期士大夫社會的最核心圈。

而在這個核心圈裡,王安石已經存在,並聲譽日隆。他在十餘年前的慶歷二年(1042)就已考上進士,不過他不像“三蘇”那樣主動去跟歐陽修、韓琦等大人物結交,相反,他有意要保持距離,不願去做他心目中“趨炎附勢”的事情。他的朋友曾鞏極力要把他引薦給歐陽修,歐公對他也很器重,但他始終隻答應禮節性的交往。

由於北宋中期的社會風氣比較特別,他越是這樣自謙、自守,大家便越是認為他“有道”,希望跟他交朋友,所以名聲很大。但他本人對這種名聲也並不在乎,因為他的志向不在出名與否。

王、蘇的最初衝突,發生在嘉祐六年(1061)蘇軾、蘇轍舉製科時,衝突的發起者是王安石,他拒絕為蘇轍撰寫任命製書。可以看出王安石對“三蘇”主動結交大人物的做法是相當反感的。他的觀念裡,“君子”做人不是這樣做的。“君子”不屑跟權貴們交結,自己有一套主張,直接去說服“明君”,然後改造世界。

有意思的是,王、蘇衝突在二蘇的筆下,經常反過來被表述成王安石這個權貴對自己的壓製。在這個語境裡,我們可以理解蘇轍為什麽辭官養親,這等於在聲明自己並不貪戀官職,指責時弊的目的不是討好宰相。

二、熙寧時期:蘇王衝突

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任參知政事,設“製置三司條例司”,開始策劃和實施“新法”。由於這些“新法”並不僅僅是針對具體事務的局部性措施,其整體的指向是要全面改造漢唐以來的體制,回歸“三代盛世”,所以牽涉面甚廣,在實施之初,宋神宗和王安石也不是一意孤行地發令,而是開誠布公讓朝臣們討論的。

這當然也因為王安石對他自己的主張,從理論基礎到推行方案,都已考慮甚久,而且一切為了國事,並無私人打算,故而頗具自信,一旦獲得皇帝信任,便和盤托出,付諸公論,略無猶豫。但付諸公論的結果,卻使朝臣們分裂為支持和反對的“新”、“舊”兩黨,形成“黨爭”局面,這樣嚴重的負面效應,也可能是王安石始料未及的。此年,蘇軾正好為蘇洵服喪完畢,與弟蘇轍一起回到朝廷,於是必然地卷入了“黨爭”。就王、蘇關係來說,熙寧時期是他們在政治上明確敵對、激烈交鋒的時期。

蘇軾率先獨立發表對“新法”的不同意見,是在熙寧二年五月討論科舉改革的時候,應朝廷的要求,奏上一份《議學校貢舉狀》。這是一篇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大文字。如果說中國的科舉制度以“進士科”為核心,而“進士科”又可根據其考試內容,以王安石變法為界,區分為“詩賦取士”與“經義取士”兩段,則此篇奏議就是在變法之際,反對“經義取士”而為“詩賦取士”辯護的代表性文獻。

由於王安石的堅持,蘇軾的意見並未能阻止科舉改革的進行,但神宗皇帝看到這個奏狀,確實馬上召見了他。看來皇帝未必很重視他的具體意見,只是想鼓勵他的參與的熱情。但自此以後,史料上就連續出現王安石在神宗面前排斥蘇軾的記載了。

很顯然,王安石已明確將蘇軾視為一個政敵,加以排斥。作為政治家,為了順利推進其政治改革,他要做的下一步是尋找機會驅逐這個政敵。《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一三引錄了蘇軾的同年林希寫的一部筆記《野史》中的記載:

王安石恨怒蘇軾,欲害之,未有以發。會詔近侍舉諫官,謝景溫建言:“凡被舉官,移台考劾,所舉非其人,即坐舉者。”人固疑其意有所在也。范鎮薦軾,景溫即劾軾,向丁父憂歸蜀,往還多乘舟載物,貨賣私鹽等事。安石大喜,以(熙寧)三年八月五日奏上,六日事下八路案問,水行及陸行所歷州縣,令具所差借兵夫及柁工訊問。賣鹽卒無其實,眉州兵夫乃迎候新守,因送軾至京。既無以坐軾,會軾請外,例當作州,巧抑其資,以為杭倅,卒不能害軾。士論無不薄景溫雲。

林希講王安石有意要加害蘇軾,想個辦法驅逐他。正好朝廷要推舉諫官,王安石的親家謝景溫就提個建議:“凡被舉官,移台考劾,所舉非其人,即坐舉者。”被推薦的官員,把名單拿到禦史台考核一下,如果這個人不合格,推舉的人要被連坐。這建議表面看似乎有些道理,但大家都懷疑謝景溫有什麽目的。蘇軾的同鄉長輩范鎮推薦蘇軾擔任諫官,然後謝景溫馬上調查蘇軾,發現了問題。

據說,以前蘇洵去世的時候,蘇氏兄弟運送蘇洵的靈柩回家,在四川和開封之間,來回帶了很多的貨物,販賣私鹽。北宋的國家官員是不可以做這個生意的,你就算做得很規矩,作為官員也是品德不佳的表現。那麽這個說法有沒有證據呢?按北宋的制度,禦史台其實不需要提供證據,這是禦史的特權,叫做“風聞言事”,他只要說“我聽說的”就可以提出彈劾,而拒絕交代信息來源。於是王安石看到驅逐蘇軾的機會來了,“大喜”。

熙寧三年(1070)八月五日奏上,第二天就“事下八路案問”。宋代的“路”相當於現在的省那麽大,到八個路去查問,經過的州縣都去查,詢問有沒有帶貨物去販賣。查下來的結果,沒有帶鹽,但是坐了官家的船。正好朝廷新任命了一位蘇軾家鄉眉州的地方官,州府派船到外面迎接新官上任,順便把蘇軾一起送出來。這個算是蘇軾利用了公家的交通資源,坐了公船。

這麽一件事,當然沒有辦法定一個很重的罪名。但是就因為這一場風波,蘇軾不能再呆在朝廷裡面了,只好申請到外面當地方官,避開可能的迫害。按資歷他可以當知州,但熙寧四年給他的任命是杭州通判。

在熙寧年間的蘇軾心目中,與王安石衝突是“大忤權貴”,而且他表示“斷置已久矣,終不以此屈”,決計不肯屈服。所以,自熙寧四年離朝後,他繼續在詩文中對“新法”冷嘲熱諷,終於為“烏台詩案”積累起厚厚一疊“罪證”。

三、元豐七年:蘇王釋嫌

經過“烏台詩案”和黃州貶居、廬山訪禪的蘇軾,元豐七年到了江寧府,會見王安石並達成和解,這件事理所當然要成為我們考察王、蘇關係的一個新節點。

兩位並世的大詩人、大學者,在政治上卻互相敵對,這個事實可能頗讓後人感到遺憾,所以,在中國一直流傳著有關王、蘇二人的許多民間故事,但大都將政治衝突改編為詩歌或知識上的競賽。

比如明人馮夢龍編《警世通言》中,就有一篇《王安石三難蘇學士》,把王、蘇爭論菊花是否落瓣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話說王安石寫兩句詩歎息菊花落瓣,蘇軾就續寫兩句,說菊花都是枯死枝頭的,哪裡會落瓣,然後王安石把蘇軾貶去黃州,蘇軾到了黃州才發現,原來世上真有一種落瓣的菊花。

這就是故事的基本模式:年輕的蘇軾按照概括了事物普遍性的知識去指責王安石的某個錯誤,但其實那不是錯誤,而是年長的王安石在他的經驗中曾經了解的某個例外情形,因此王安石把蘇軾貶謫到那個例外情形存在的地方,讓他去親眼看看。

年長者的特殊經驗對年輕人的普遍知識的勝利,確實是絕妙的改編,由於那個例外僅僅是例外,原本無礙大局,所以這決不損害蘇軾的才名,但既然他是年少的一方,便必須向長輩折服,即便僅僅因為一個小小的例外現象。雖然年長者要靠特殊經驗去制服後生,未免已勝之不武,但我們中國人描寫的知識競賽,總喜歡讓特殊例外去戰勝普遍性,這樣的傾向其實值得反思。

不過此類故事本身充滿了善意,倒是毫無疑問的。可惜的是,它們非但都不真實,而且幾乎與王、蘇二人的實際情況正好相反,就這二人的思維方式來看,毋寧說王安石更強調普遍原則,而蘇軾是更重視特殊事例的。

兩大政敵在江寧府的會見,其情形究竟如何?我們先來看宋人筆記中異聞紛呈的面貌:

蘇公自黃移汝,過金陵,見王荊公。公曰:“好個翰林學士!某久以此奉公。”公曰:“撫州出杖鼓鞚,淮南豪子以厚價購之,而撫人有之,保之已數世矣,不遠千里,登門求售。豪子擊之,曰:‘無聲。’遂不售。撫人恨怒,至河上,投之水中,吞吐有聲。熟視而歎曰:‘你早作聲,我不至此。’”(陳師道《後山談叢》卷四)

這是陳師道《後山談叢》所記,王安石稱讚蘇軾的才華,認為他可以做個翰林學士。這“好個翰林學士”,原是南唐的李後主被俘虜到開封時,宋太祖接見他時說的話。王安石把這句話送給蘇軾,蘇軾的回應則是講個笑話,意謂您這話怎麽不早說。

我們很難判斷這些記載可信與否,但其內容大抵無關緊要,所以不妨姑妄聽之。

好在蘇軾本人留下的圍繞此事的文本,也不算太少。《蘇軾文集》中有他此時寫給王安石的尺牘:

某頓首再拜特進大觀文相國執事:某近者經由,屢獲請見,存撫教誨,恩意甚厚。別來切計台候萬福。某始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屨,老於鍾山之下。既已不遂,今儀真一住,又已二十餘日,日以求田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來,見公不難矣。向屢言高郵進士秦觀太虛,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詩文數十首拜呈。詞格高下,固無以逃於左右,獨其行義修飭,才敏過人,有志於忠義者,某請以身任之。此外博綜史傳,通曉佛書,講習醫藥,明練法律,若此類,未易以一二數也。才難之歎,古今共之,如觀等輩,實不易得。願公少借齒牙,使增重於世,其他無所望也。秋氣日佳,微恙頗已失去否?伏冀自重。不宣。(《與王荊公二首》,《蘇軾文集》卷五十)

此篇所表述的是,蘇軾要在附近買田安家,相鄰而住呢?當然我們可以認為,王安石畢竟地位高、年輩長,蘇軾這麽說只是出於禮貌,並不真心。就算如此,在寫給對方的信中這麽說,也須以二人樂於相見為前提吧。在此信的後半部分,蘇軾明確表示他對王安石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借助王安石的影響力,使秦觀獲得重視。此時的秦觀,還在準備舉業,要去參加元豐八年的進士省試。

由此看來,王、蘇之間恐怕不是一般的和解,令人懷疑那已經不是撇開政治態度的詩酒之交,而是在政治上也已經獲得某種程度的互相諒解。這一點,在蘇軾當時寫的詩裡可能透露出更多信息: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蘇軾《次荊公韻四絕》之三)

此詩刻畫出晚年王安石的一個“騎驢病叟”之剪影,頗為傳神。第三句也提到買田安家的事,看來結鄰而住還是王安石先表示的意願,這當然也可以被認為只是客氣而已,但最後一句“從公已覺十年遲”,卻極堪玩味。字面意思是:十年前我就應該追隨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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