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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志怪小說遭遇蒸汽朋克:從《愛,死亡和機器人》談起

撰文:王丁丁

編輯:朱潔樹

最近上線的NETFLIX單元劇《愛,死亡和機器人》(Love, Death & Robots),在國內掀起一陣現象級的熱潮。豆瓣上超過15萬觀眾給出9.2的高分,無疑證明這部科幻短篇集在國內廣受好評。

《愛,死亡和機器人》每一集時長幾分鐘到十幾分鐘不等,著墨於一個簡單完整的小故事,背後卻是龐大、完整的世界設定。由於篇幅限制,每一個故事都有明確的標簽或風格定位。我們幾乎可以用一個詞概括每一集的故事類型:賽博朋克、末日、太空驚悚、虛擬現實、古墓探險、反烏托邦、架空歷史、人體改造,等等。然而,第八集《狩獵愉快》(Good Hunting),把中國傳統志怪小說中狐妖的故事搬到蒸汽朋克世界,乍看似乎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狩獵愉快》改編自劉宇昆(Ken Liu)的同名短篇小說。(劇透預警:如果你不想被提前劇透,可以選擇先看劇集,再繼續閱讀本文。《狩獵愉快》全集時長僅有17分鐘。)

故事設定在清朝末期,男孩梁跟隨父親獵殺魅惑人心的妖狐。出於同情,他放走妖狐的女兒燕,兩人成為好友。隨著西方帝國殖民勢力和現代科學技術踏上古老的中華大地,燕逐漸失去神力,被困在人的形態中,無法回歸原初的狐狸形態。

多年後,二人在英殖香港不期而遇。梁一邊在鐵路公司做苦力,一邊自學機械知識。燕依靠出賣美色為生,卻被只能由機器激起性欲的英國商人改造成賽博格(cyborg),成為人機共生的機械人。在梁的幫助下,燕最終得以將機械身體回歸狐狸形態,也回歸到她動物的狩獵本性。

《狩獵愉快》劇照

乍一看,這個故事就像中國古典志怪小說與蒸汽朋克的結合體,但細細回味,就會發現《狩獵愉快》絕非膚淺的獵奇和嫁接。

劉宇昆和許多華裔作家一樣,酷愛從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尤其是那些頗具奇幻色彩的人物形象或經典故事——中尋找新的詮釋方法。他借描寫華裔母子關係的《折紙》(The Paper Menagerie)一文走進大眾視野,2012年相繼獲得星雲獎和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故事中,母親為孩子折疊的紙老虎被賦予魔幻力量,溝通起兩代華人移民之間的文化鴻溝。

東西方評論界不乏對這些華裔奇幻故事的指責之聲,將其視作一種對中國文化的自我東方化的挪用。然而在筆者看來,《狩獵愉快》這個故事並非是為迎合西方觀眾口味,甚至蘊含了連作者本人也未必意識到的深意——實際上,它精準再現了晚清之後,東方古國面對西方現代話語和科學技術,在新舊之間掙扎求變,做出一系列或被動、或主動的反應。

引進並大力推廣科幻小說,是晚清文人作出的諸多嘗試之一。《狩獵愉快》展現出的多重敘事方式,無意識地模擬出彼時流行體裁“新小說”興盛之初,作家在傳統志怪小說和西方科幻文類之間的掙扎與妥協,也象徵了不同文化、文學和敘事之間界限不斷被模糊和重構的過程。

晚清科學小說:面對進步潮流的樂觀與掙扎

科幻小說於20世紀初引入中國,最初被翻譯為“科學小說”。科學小說的先導者梁啟超和魯迅,均倡導其改良思想、教化大眾和普及西方現代科學技術知識的功用。1902到1911是“科學小說”的黃金十年,晚清文人順應進步潮流和市場需要,在反思和掙扎中變革、學習,創作出一批具有古典文學特色和鮮明時代烙印的科幻作品。

梁啟超在創刊於1902年的雜誌《新小說》第一期中推出“科學小說”一欄,連載盧藉東和紅溪生轉譯自日語的儒勒·凡爾納小說《海底旅行》。然而,如果按照現在的標準,同期梁啟超本人撰寫的《新中國未來記》和他所翻譯的《世界末日記》,也應當劃分在科幻小說的範疇內。前者暢想未來中國君主立憲的盛世,是典型構想未來的烏托邦小說;後者則聚焦末世,“以科學上最精確之學理,與哲學上最高尚之思想”,傳達梁啟超“一切皆死,而獨有不死者存”的頗具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哲學理念。

《新小說》第一期目錄

魯迅也在他翻譯的儒勒·凡爾納小說《月界旅行》前言中,強調科學小說作為一種流行小說體裁的重要性。他認為科學小說能在潛移默化中破除迷信,改良國人思想,“……故掇取學理,去莊而諧,使讀者觸目會心,不勞思索,則必能於不知不覺間,獲一斑之智識,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勢力之偉,有如此者!……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

二人所言“科學”實際上發源於日語,對應中國傳統話語中的“格致”一詞。但儘管以科學為名,在新思想和新科學的衝擊下,晚清文人仍然在傳統文學和舶來的西方科學進步話語中間搖擺不定。他們試圖將傳統融入現代,用科學解釋神怪,以頗為戲謔的筆法,探索出一條王德威筆下所“眾聲喧嘩”的“多重現代性”的文學想象和可能性之路。

除了《新中國未來記》,中國最早的原創科學小說還包括吳趼人《新石頭記》,荒江釣叟《月球殖民地小說》,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譚》等。《新石頭記》是對《紅樓夢》的另類續寫,賈寶玉穿越到晚清時期,對新式機器和技術歎為觀止,仿佛他才是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後又因鼓吹民主思想被捕,最後流落到名為“文明境界”的烏托邦國度。《月球殖民地小說》受到《八十天環遊地球》影響,主角龍孟華為尋妻子鳳氏,乘坐熱氣球展開一段環遊世界的冒險旅程,最終發現地球之大,卻無容身之處,決議飛往月球這個理想家園。《新法螺先生譚》則是中國科學家的宇宙冒險故事,法螺先生在宇宙之力的作用下靈肉分離,身體墜入地心,遇見自稱出生十餘日的千歲老人“黃種祖”,幾乎是套用《地心遊記》的框架,重新講述王質爛柯和桃花源的故事。

這些作品天馬行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最終抵達理想的生存之域。它們之間的共性,不外乎對“舊”中國的批判和對“新”中國的願景。這其中包含無限糾結:深知自己的國家在許多方面落後於西方殖民者,於是以身作則,文以載道,呼喚學習西方,期盼光明的家國未來和科技進步;但與此同時,又無法割捨對喪失傳統的隱憂。吳岩主編的《賈寶玉坐潛水艇》一書,標題也直扣晚清科學小說的精髓,看似近乎荒誕的雜糅,卻真實反映了受到西方思想、文化和科學技術衝擊之後,中國人最真實的反思、掙扎和妥協。

《狩獵愉快》雖然並未直指時代夾縫中求新求變的文學,但正如小說原文中燕對梁說的一句話,面對文化和社會的劇烈轉變,晚清小說家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學著生存下去”。

狐妖的“賽博格化”:怪力亂神讓位於科學話語

如前所述,晚清科學小說雖冠以科學之名,卻是創作者們面對外來文化的拷問,在掙扎中求變,融合古典文學傳統中超自然元素和現代科學話語的產物,這也是為什麽王德威談到晚清科幻時,乾脆稱其為科幻奇譚(Science Fantasy)。

在西方文學傳統中,科幻(Science Fiction)和奇幻(Fantasy)之間素來存在清晰的分野,區分二者的關鍵就在於虛構是否與現實中的基本法則相衝突。而“科幻小說”(這一說法源自蘇聯文學中的“科學幻想”一詞,新中國成立初期被引進中國)這一文類自來到中國起,似乎就始終無法割捨科幻和奇幻之間剪不清理還亂的關係。

《狩獵愉快》完美再現了這種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的科學幻想模式,也再現了時代變遷中複雜的文化生態。妖狐們口中的魔力(magic)逐漸被機器的法則取代,換而言之,就是無法被自然法則和物理常識解釋的超自然的力量,在現代化的機器生產社會裡脫胎換骨,為科學原理捕獲和馴化,展示出全新的面貌和形式。

然而,當中國傳統文化裡的怪力亂神讓位於科學話語,妖魔鬼怪就真的不複存在了嗎?

狐妖是中國古典文學中最經典的妖怪形象之一。六朝志怪小說興盛之後,文學中狐宗教性的神秘形象逐漸被賦予人性。前有唐朝沈既濟《任式傳》中“遇暴不失節”的任式,後有清朝蒲松齡《聊齋志異》中塑造的一系列狐妖形象——包括阿繡、封三娘、蓮香等。在不斷的重新塑造之後,“狐狸精”的形象不再只是妖媚動人、惑亂人心,而被賦予了更為複雜的特點,介於善惡之間,亦正亦邪,反抗倫常,勇敢俠義。

在《狩獵愉快》中,狐妖則被刻畫成完全的受害者,延續了志怪文學借“非人”諷刺“人”的傳統。燕的母親被捕獸夾困住,化作人形正欲逃脫,卻被商人家的兒子看見,一見傾心,從此夜夜嚎哭不止,眾人皆以為其受蠱惑。狐妖母親不得不循聲趕來,本出於延續其性命的好意,卻葬身道士的利劍之下。燕則困於人形,被變態資本家手術改造成賽博格。

《狩獵愉快》劇照

劉宇昆筆下的狐妖,儘管模仿人類行為規範,但從未捨棄對狩獵本能的回溯。與其說是動物性的人,不如說是人性的動物,而人的形態對她們來說是最虛弱、也最受限制的。此後,燕從人到機器的轉變,儘管令她遭受徹骨之痛,卻意外獲得鋼鐵的力量,得以展開另一種意味上的狩獵——從自然狀態下動物本能的狩獵,到工業社會中懲惡揚善的狩獵。

由此以來,不同於一般變形(metamorphosis)敘事中,人與動物或人與機器之間雙邊的轉換關係,《狩獵愉快》完成了從動物到人到賽博格再回到動物的閉環。

動物人賽博格動物

在這個閉環中,“人類”不再是敘事主體,而只是過渡階段的形態。在筆者看來,這一系列化形過程正豐富了人們對“後人類”的認識。

以“後人類”視角重讀歷史:“非人的文學”的反抗性和超越性

劉宇昆作品中流露出的對於人類本位的反抗,似乎正合“後人類”學說之意。

人文主義敘事中的“人類”概念,其實是始於西方文藝複興和啟蒙運動的人為建構產物。人類啟蒙呼喚理性,祛魅宗教,重新確立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將人置於萬物生靈之首,也應運而生了一系列以人類為中心的理論和概念。

自晚清起,隨著西化態勢日益興盛,人文主義也成為文化主流之一,以破舊立新,推翻封建文化。五四時期高舉“人文主義”旗幟的周作人,在刊登於《新青年》的《人的文學》一文中,將歐洲對“人”的發現視作真理,倡導“人的文學”,反對包括鬼神、神仙和妖怪在內的“非人的文學”。

正如“人類”概念的歷史社會建構,“後人類”同樣也是歷史的產物,凱瑟琳·海爾斯在《我們何以成為後人類?》中指出,“後人類”概念興起於二戰時期,經典後人類觀點認為,信息模式凌駕於物質載體之上,而身體是人類最初學會控制的“義肢”,肉體存在與模擬現實無異。

後殖民理論家也許會發出責難,遭到殖民的國家人民尚未被當作“人”看待,西方學術界卻已經開始向“後人類”進發。以筆者之見,這一看法正落入啟蒙運動“人類”概念之窠臼。未必先成為所謂的“人”,才能成為“後人”。“後”的前綴看似具有時間先後含義,實則可以作為一種共時性的替代。正如“後現代”不需要發生在“現代”之後,“後人類”也不是“人類”的下一階段,而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對社會規範中“正常人類”範疇的反抗。

以後人類理論的視角審視燕,與其說是把“後人類”套用在燕身上,不如說燕本身豐富了“後人類”的意涵。

《狩獵愉快》劇照

在前文中,筆者提到燕形態的閉環是從“動物到人到賽博格再回到動物”,然而需要強調的是,在每一個轉化的階段,燕並非以單一狀態存在,而往往是多種狀態的共生。就算是她無法變回動物的人類形態階段,也應理解成是困在人形中的動物,而不是純粹的人。賽博格打破人形的禁錮,使她重獲化形和狩獵的能力,也只有這一過程是不可逆的。

這一系列複雜的化形過程,正突破了以往大眾認知中從“人”到“後人類”的單向轉化的認知,也超越了後人類討論中局限於“人/機”和“信息/實體”等二元對壘的傳統。事實上,後人類的概念也可以與少數族群話語形成互動,容納人工智能研究之外,包括動物研究、失能(Disability)研究等在內的其他領域。

從《狩獵愉快》放眼更廣闊的古代中國文化,我們會發現動物、鬼神和人之間本來就沒有固定的界限。《狩獵愉快》中,狐妖法力漸失,正是從另一種意義上反映了晚清“非人”話語逐步讓位於“人”的話語,“非人”的文學讓位於“人”的文學的過程。而在五四之後,“感時憂國”的現實主義文學更進一步地佔據主流地位,不論志怪還是科學小說,都漸漸在“現代”的壓抑之下,淡入歷史的幕後。燕在賽博格的身體中重生,則預示了被“人”壓抑的“非人”,最終借助機械之力重獲自由,這是一種“後人類”式的自我解放和重生。這是否也預兆著,受到“人”的文學壓抑的“非人”的文學,也即將迎來新生?

參考文獻:

Haraway, Donna Jeanne. "A Cyborg Manifesto."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2015. 291-324.

Hayles, N. Katherine. How We Beca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 Chicago: U of Chicago, 1999.

Wang, Dewei. Fin-de-siècle Splendor: Repressed Modernities of the Late Qing Fiction, 1849-1911.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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