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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聯網時代的詩歌寫作:人人皆詩人,分行即是詩

經歷了遍地詩人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詩歌退潮,“詩人已死”的表述一度很流行。如今,我們發現詩歌又回來了,從早期的論壇、部落格,再到微博、微信、簡書等平台,詩歌以其恰當的篇幅、分行的形式成了人們閱讀的重要內容。老詩人重出江湖,新的詩人、讀者和愛好者層出不窮。

除了形式上的恰當、當代詩歌的積累外,詩歌中傳達情緒的及時、精確,詩歌寫作門檻的降低乃至消失,以及人們普遍的情感訴求是當下詩歌活躍的重要原因。在詩人楊黎看來還遠不只這些,他給出了一個讓人震撼而驚喜的觀點:互聯網給詩歌帶來了理想的狀態:人人皆詩人,分行即是詩。

楊黎

1962年8月3日生於成都。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出版有詩集《小楊與馬麗》《燦爛》《一起吃飯的人》《錯誤》《找王菊花》、文論《我寫,故我不在——一個廢話主義者的廢話語錄》等,主編《橡皮:中國先鋒文學》和《橡皮詩叢》。

李黎

1980年生於南京郊區,199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小說集《拆遷人》《水滸群星閃耀時》等。現供職於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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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我記得“詩生活網站”是2000年創立的,算是最早的專業詩歌論壇,隨後是“橡皮論壇”“他們論壇”等大量的詩歌論壇出現。它們對詩歌的傳播和普及起到了極大的作用,以往那種針對官方詩歌刊物的諸多局限而奮勇創辦的民刊,在論壇時代突然顯得不重要了,有了網絡、電子書、電子期刊,原先需要在現實中有所付出的紙質民刊突然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另外一層意思是,論壇告訴人們,詩歌就是民間的,詩歌就是在生活之中,在口語之中。

楊黎:詩歌論壇的出現,基本上和互聯網的出現和普及一致,詩人是最為敏感和時尚的,也是富有激情和想象力的。在很多機構不得不讓自己有個網站账號、甚至很多至今還沒有進入互聯網時代的情況下,詩人們早早讓詩歌和互聯網緊緊聯繫在一起了。詩歌網站的創立都很艱難,但是效果都很好,最起碼不乏熱鬧。這說明人們寫詩的欲望被大大壓抑了,互聯網解放了這種力量。隨時隨地讀詩、讀大量的詩、讀不同的詩的願望,也隨著互聯網得到了實現。

互聯網首先賦予每個人創作的自由,我想寫什麽就寫什麽,不違法亂紀的都被允許,不需要把自己想寫的改造成符合某個刊物或者某種權威標準。其次是發表的自由,這一點和創作自由互為因果,事實上也不分彼此。寫完了就貼出來,這一個動作就包含了創作的自由和發表的自由。

還有一個標準的自由。壟斷一件事物就是給它確定一個標準,詩歌也被標準化很多年,這樣那樣的標準加在它的身上。不是說標準不好,而是標準的存在必然導致更多的人為因素介入,必然會帶來此消彼長,漸漸演化為唯一的標準。互聯網的好處是,它的承載能力是無邊無際的,理論上可以把一切的詩歌都呈現出來,這就帶來一種各種標準的自由生長,給寫詩的人帶來的影響就是標準的自由。在標準多元時,我們真的不能認為一首大家都讀不懂的“好詩”真的是好詩。標準的自由也對創作的自由起著一種促進。

最後就是價值的自由。我們做事情總有一定的目的,都會希望它有所價值。詩歌獨特的價值是什麽?如果說詩言志是詩歌的價值,言志的方式很多很多;如果廣為傳播是價值,它比不過其他的一些藝術形式;如果說藏之名山是價值,那麽為什麽詩人都在不遺余力地傳播自己。這些都有價值,但價值一旦唯一,或者被引導著去追求唯一價值,本身就存在問題。互聯網時代的詩歌,不管是寫作還是閱讀,乃至消費,它體現的是一種自由的價值,每個人都可以從個人的實際出發,從具體和微妙的地方出發,和詩歌發生關係,不管長久還是一時,這種價值的自由帶來的也正是標準的自由。

有人說,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多,對詩歌大加諷刺。他們忘記了,不寫詩的人不會讀詩,不讀詩的人不會寫詩,和詩歌有關的本來就是一類人。人隻分為兩種,一種和詩歌有關,一種無關。

你說的互聯網時代民刊失去了存在意義,這個可以再談,但如果民刊還是那種由少數人和特定的趣味所把持,遵循的還是以往那種投稿——選編——刊發的模式,三五個月再問世,很容易看出它的僵硬和局限,確實沒有什麽意義了。一首詩如果是對重大事件的及時反應,過了幾個月半年的還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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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總結你的話,互聯網時代帶來了詩歌的寫作的自由、發表的自由、標準的自由和價值的自由。那麽它會不會有一種一切皆可、一切分行文字都是詩歌的泛濫?我個人對所謂的泛濫是持支持和期待態度的,太多的實際經驗告訴我,目前的詩歌的問題不是泛濫,而是拘束、功利、刻板、雷同、裝腔作勢等等,這樣的詞匯還可以羅列很多。只是,泛濫確實是一個容易遭受攻擊的對象。

楊黎:泛濫不應該是問題,應該是一種常態,吃飯也是常態,我們沒有說它泛濫,因為我們不會攻擊常態。對泛濫的攻擊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詩歌不是人人可寫的,為什麽不能是人人可寫?還有一個前提是,詩歌不是每一組分行文字都是詩歌,為什麽不是?沒有人能回答這樣的問題。但是每個人都受到詩歌教育的影響,會首先界定我能不能寫詩、這是不是詩歌。詩歌教育其實也沒有劃定詩和非詩的界限,哪裡能劃分清楚呢。

我們要回到詩歌的起源來看這個問題。唐詩宋詞是詩歌的起源嗎?顯然不是,《古詩十九首》是嗎?朦朧詩是嗎?都不是,詩歌的起源就是人的起源,有了人,有了情感,有了感歎發泄,就有了詩歌,只是後來詩歌被文化塑造了,被引導向另外的方向,比如修辭。對一個具體的人來說,他的詩歌的起源是什麽?是成年之後看到了某首名作,還是有記憶開始的第一次悲傷、第一次驚恐、第一次喜悅?答案顯然應該是後者,前者只能說是他個人操練修辭的起源。互聯網的好處就是,讓更多這樣的來自人的本身的情感反應通過詩歌、通過分行文字的方式呈現出來,及時、直接、不加掩飾、真實。

泛濫本身完全不是問題,不夠普遍,束手束腳,才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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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剛才有個詞一閃而過,我覺得非常重要:詩歌教育。確實,每個讀者及其趣味標準,都不是從天而降的,都是受到一定的詩歌教育的結果,尤其是那種學校裡的詩歌教育之後再無詩歌教育的讀者,可能是佔比最大的。他們中的一部分幸運地完成了自我教育,但更多的讀者還是順著學校裡詩歌教育去判斷詩歌,再準確地說就是,按照並沒有真正理解、甚至是誤解的古代詩歌觀念,去理解同時代人的詩歌及其寫作。很多問題就出在這個環節上。

楊黎:幾乎每個人都有過詩歌教育,這種教育有一個核心,就是輝煌的古代詩歌。每個人的際遇不一樣,教育自然也是五花八門,但很多都是一種知識性的教育,一種就著詩作的文本、詩人的文學地位的理性教育,很少有人在詩歌學習中讓自己對自身的存在更加敏感和直接,你問問小學生就明白了。詩歌教育可以說是失敗的,這種失敗體現在對待詩歌的標準和價值上,更反映在對詩歌的創作和發表上。不能自由寫詩,要有積累,不能隨意發出來,需要拿到一個權威認證,這些都是詩歌教育失敗的結果。

除了詩歌教育,還有一種事物影響了人們對詩歌的判斷,那就是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身處一個價值體系中,希望自己屬於某一類人,有某種地位,有某種優越感和特殊性,還有很多考慮。所有這些價值確認,讓人距離自己的真實想法越來越遠。用一首詩舉例:為什麽/你對著天空大喊:為什麽?/天空空空/什麽都沒有/你低下頭/對著大地/什麽都不想喊。一個人看到這首詩,或許感覺到它很不錯,是真實的感受,但出於各種原因,他排斥自己這樣的情感,更不願意這樣去表達。好在互聯網上有大量的年輕人,他們喜歡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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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烏青的詩歌一度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遭到了很多攻擊,非專業的攻擊是,“這也是詩,我也能寫啊”;專業或者貌似專業的批評是:“這種詩歌體現了作者語言的貧瘠”。

楊黎:如果覺得我也能寫,那就去寫,沒有人阻擋。很多人的問題就是,明明沒有人擋著他,他就是不敢,有這樣那樣的顧慮,自覺不如什麽專業人士,或者感覺寫詩很丟人。寫詩就是說話,你說話也很丟人嗎?當然,還有人會想,我寫詩有什麽用?可以對比一下,你一天說那麽多話,每一句都有用嗎?

語言貧乏是站不住腳的,常用的漢字就三千多個,白日依山盡、床前明月光,這些被普遍奉為經典的詩句語言也貧乏嗎?說烏青語言貧乏,這是偷換了一個概念,應該是修辭貧乏。為什麽要修辭?平時說話需要修辭?大腦在思考的時候需要修辭?所謂的修辭,大多集中於比喻,用一個模糊的事物比喻另外一個事物,讓模糊的事物更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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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我們提到了唐詩,也說到了口語,其間的割裂是說不盡的話題,即使唐詩內部,也有古今之分。一些觀點諸如“不學詩無以言”恰恰走到了反面,就是在詩歌中拋棄了我們最本能、最直接也是最想說的語言,用詩歌表達不想說事實上也說不出口的話,反而成了一個文學方向,甚至文學本身了。要感謝互聯網所允許的語言存在,不論刻意還是不經意,太多的語言都在持續地呈現出詩歌本質的一面,尤其讓我們明白,詩歌絕不是少數人正襟危坐的產物。

楊黎:口語必然存在,但唐詩不一定存在。有人覺得不可思議,說唐詩怎麽可能不存在!美國就沒有唐詩,澳大利亞就沒有,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就沒有唐詩,但是他們全都有口語。互聯網語言沒有排斥書面語,沒有排斥唐詩,口語只是自然而然佔據了核心。它的私密性、匿名性等等,都允許一個人以最真實的口語交流,而不必要拿出腔調,達到什麽高度。感謝互聯網,讓我們可以看到無窮盡的詩歌,只有在足夠多的詩歌閱讀中,我們才能逐漸清晰我們喜歡的、我們需要的、我們想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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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有人說楊黎對詩歌的貢獻是解放了詩歌的生產力,你自己也說過,你讓很多網咖少年變成了詩人。不過還是用你個人的寫作收尾吧。你最近幾年一直在寫“遠飛”系列,每首都寫得極為放鬆。有的看了之後等於沒看,有的直擊內心。感覺你已經放棄了在詩歌內部的一切努力,以往你就反對比喻,現在簡直在反對“詩句”。很多人大概都在想,楊黎要把詩歌帶到哪裡?在詩歌界形容一個寫了很多年的並卓有成就的詩人,往往說“已經大起來的詩人”,你卻越來越遠,給人絕塵而去的感覺。悖論的是,你不是說從此封筆,以期達到那種遙遠傳說的效果,你恰恰是在每天都寫,寫得很多,洋洋灑灑,然後給人的感覺越來越遙遠,正在飛向某個未知的領域,就像你在《大聲》裡寫的那樣。這正是我對你的崇敬之處,你回應一下吧。

楊黎:古人早就說過,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古人沒說,詩歌一定要什麽人用什麽方式來寫,一定要像《古詩十九首》、唐詩宋詞那樣達到什麽高峰,那是詩歌的結果之一,不是詩歌的前提。所以詩歌內部的好與壞、經典與否對我而言確實沒有意義了,有意義的是狀態。所以我徹底告別所謂殿堂寫作、經典寫作,告別它們的一切標準,哪怕是延續了幾百幾千年的,直接讓詩歌寫作和人畫上等號。化我為詩、化詩為我。我要告訴大家,每一個人都是詩人,分行的文字就是詩。特別是在互聯網時代,你想了但是不敢去寫,你看到了喜歡的詩又不大聲承認,那還讓人怎麽辦?

編輯 | 菜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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