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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林記李可染先生:事如春夢了無痕

文︱胡桂林

李可染先生去世,到今年正好三十年整了。他的大名和成就,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特別是新世紀以來,李可染先生的遺篇巨製,在拍賣場上連創佳績,價格扶搖直上九萬裡,他是“海內外拍賣有史以來作品過億元最多的畫家”。在一切向錢看的浮華塵世裡,這自然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引來眾多看客的熱捧。人往風微,和大多數人不一樣,李可染先生不但沒有“人走茶涼”,反而更熱鬧,“身後名”更大了。

從眾從俗,也先從拍賣說起,資料來自網上:“2010年李可染的《長征》拍出1.0752億元人民幣,創下當時中國近現代書畫新紀錄。2012春拍李可染的《韶山》拍出1.24億元,又新了紀錄,之後不到一個月,創作於1964年的《萬山紅遍》,拍出2.9億元,再次刷新記錄。”“李可染1976年作的巨幅力作《井岡山》成交價高達1.265億元,李可染1964年創作的《萬山紅遍》鏡心,再次以高達1.84億元成交。”囉裡囉嗦,列舉了這麽多金錢數字,是不是也有“望海心”了呢?那倒不是,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那些買家、賣家的財富故事,絕非升鬥小民所能想象,且不去管它。

可以注意到,李可染先生這些過億元的拍品,都創作於改革開放前,全部為紅色經典題材。內容主要表現領袖故居、領袖詩意,頌揚革命聖地,謳歌社會主義新時代。這也是其他老藝術家,如傅抱石等,在新社會常畫的題材。所謂“皇圖永固,帝道遐昌”。這些紅色經典作品,不但學術界評價高,在拍賣市場上也搶手熱門,創造了炫目的財富神話。反觀同一時期的文學家,和美術家的境遇完全不同。如巴金、曹禺、老舍等人,鼎革後也經過思想改造,以飽滿的熱情創作謳歌頌揚之作,在改革開放後卻遭人詬病,連作者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提,很快就被人遺忘。這是一個有趣的社會現象,也是如今文壇寂寞、畫壇火熱的原因之一吧。

李可染先生出生在1907年,是江蘇徐州人。原名李永順,一個很平凡的名字,但是他有與生俱來的、不平凡的繪畫天賦。他的小學圖畫老師認為他“其質可染”,所以給他改名李可染,可說是慧眼獨具。李可染的家庭背景既不是書香門第,更非鍾鳴鼎食之族,“雙親均不識字,父親是貧農,逃荒到徐州改做廚師,母親是城市貧民”。這樣的家庭出身,按照過去的階級鬥爭分類法,算是“階級成分好”。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家庭出身,生活壓力大,社會地位低,家庭教育差,為求生計,迫切需要孩子長大後來分擔家庭負擔。許多各方面表現有天賦的孩子,往往就被生活扼殺了,一生碌碌無為。

然而李可染是幸運的,他雖然出身貧困,父母不但送他去讀書,還包容他喜歡畫畫的天性。要知道,在普通人的眼裡,畫畫是不務正業,是浪費錢的事,按常理是被嚴厲禁止的。可是他的父母卻沒有這樣做,他的人生“第一任老師”是通情達理的,這是他日後成為“畫壇一代宗師”的非常重要的起點。李可染童年求學時候,在“學堂上寫字畫畫,塾師寵愛,不加阻止”,任由孩子的天性自由發揮,沒有強迫打壓,也沒有應試教育,教育環境也是寬鬆的。十三歲時,李可染遇到了不擺名士架子的畫家錢食芝,他的繪畫天賦就這樣被激發了出來,從此走上了藝術人生之路。

李可染先生無疑是畫壇的天才人物,他自己並不承認,說:“我不依靠什麽天才,我是困而知之,我是一個苦學派。”這是他的謙遜之德。苦學流汗,“廢畫三千”,也都是走向成功所必備的。他的啟蒙老師錢食芝曾誇他“童年能弄墨,靈敏世應稀”,應該不是溢美之詞。考杭州國立藝專研究部時,從沒畫過西畫的他,求教於一同前來報考的張眺,臨陣磨槍,竟以優秀成績考中,給他輔導的張眺卻名落孫山。不能不說這是他的天賦起的作用吧。

時代的力量改變了李可染的人生軌跡,抗日戰爭讓他離開了家鄉,他用畫筆投身到全民抗戰中。曾見過他畫的抗戰宣傳畫,和爬上梯子畫壁畫的圖片。抗戰後期,李可染在重慶擔任國立藝專中國畫講師,埋首“有君堂”,“是時鑽研傳統,遊心疏簡淡雅”,他這時期的畫追求隱逸情調,人物畫都是高人逸士,逸筆草草,不求形似。抗戰勝利後,他青春作伴未還鄉,應徐悲鴻之約,來到北平國立藝專任教,從此,北京成為李可染先生的第二個故鄉。

在北平期間,他拜師齊白石,相隨老人十年,成為白石老人晚年最得意的學生。那個時期,李可染的山水人物,還是以疏簡淡雅為尚,以放逸恣肆為真,很受白石老人的激賞,他曾誇讚李可染的畫:“若使青藤老人為之,恐無此超逸也。”當年,李可染先生年方不惑,在高手如林的畫壇尚無大名,白石老人卻預言:“中國畫後代高出上古者,在乾嘉間,向後高手無多。至同光間,僅有趙撝叔。再後只有吳缶廬者。缶廬去後約二十餘年,畫手如鱗,繼缶廬者有李可染。”白石老人看到的,是李可染作品裡的清氣、逸氣、靈氣和率真之氣,這種天縱之才,苦學是學不來的。所以,白石老人說“昔司馬相如文章橫行天下,今可染弟之書畫可橫行矣”, 可惜他未及見李可染先生後來橫行天下的“山河壯帝居”的紅色山水畫。

1949年,對中國來說是天翻地覆之年。作家趙樹理曾為“勞動人民文化宮”(太廟)寫過一首詩,從中可以形象感知這個時代。詩曰:“過去誰老大,皇帝老祖宗。如今誰老大,工人眾弟兄。時代一改變,根本不相同。還是這座廟,換了主人翁。”詩很淺顯通俗,現在重讀,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是當年知識分子共同面臨的困惑,尤其是畫家,困惑更大。李可染在“有君堂”時期的隱逸閑散,自然是不行了。用現在很時髦的話說,要“與時俱進”,要“轉彎子”。李可染先生回憶說:“五十年代,我幾次外出寫生,背著學生的畫具,每天跋山涉水,行程數萬裡,力求創造有現實生活氣息、反映社會主義時代精神的新山水畫。”李可染先生無疑是成功的,他對中國傳統山水畫的改造,否定了文人畫中個人感情的表達,和過分形式主義的表現。所謂“思想一改變,筆墨自不同”,他在六十年代以後,形成了極具時代特色的新山水畫風格,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為祖國河山立傳,從而被理論家稱為“李家山水”。

1963年,老舍先生在北戴河療養,有“北戴河贈四友詩”,發表在當年的《詩刊》上。其中贈李可染的詩,是:“牧童牛背柳風斜,短笛吹紅幾樹花。白石山翁好弟子,善從詩境畫農家。”老舍先生和李可染的友誼可以追溯到抗戰時期,他們是老朋友了。老舍先生的這首詩,寫得確實好,一幅田園牧歌式的盛世景象。上過中學的人都知道,分析一篇作品,首先要了解它的時代背景。好在那個年代去今不遠,上點年歲的,或對新中國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1963年,正是人民公社“大躍進”與“三年自然災害”之後不久,農村凋敝,饑荒蔓延,文獻俱在,用不著多說。可見,老舍先生這個時候寫的這組詩,並不是簡簡單單的懷友抒情。而李可染先生在此前後,也正在畫他的“萬山紅遍,層林盡染”。

黃苗子先生說:“可染作畫有膽,而做人卻十分慎重矜持。”黃先生話說得很委婉,說白了就是膽小怕事,不出風頭。托天之福,這樣的性格,讓李可染先生安然度過了歷次運動,就是到如火如荼的“大革命”時期,和其他人如葉淺予、潘天壽等相比,也只是淋了點毛毛雨,到丹江口乾校勞動,不到兩年就奉命返京了。批“黑畫”的時候,那已經是“文革”後期了,無論規模還是激烈程度,都已是強弩之末。據說李可染先生還是嚇得“失語”,所幸很快就過去了。1973年他離開大雅寶胡同,住進釣魚台旁的南沙溝高級公寓。可見那時的待遇還是很高的。他的老朋友老舍先生就沒那麽幸運,自覺跳入太平湖,解脫了。

中國畫研究院成立於1981年,李可染先生是國務院任命的首任院長。那年他已七十三歲高齡,推想有關方面的人事安排,主要是借重他在畫壇中的名望。因為他分量重,能壓得住陣。 李可染先生恬淡自守,從不以院長自居,當年好像也沒人叫他院長,他在任內,就像傳說的古代聖君賢相那樣,實行無為而治。因為他年高望重,大家都尊稱他“李老”。有時見到他,總是面帶笑容,更像一位藹然可親的老人。他的司機曾和我講過一件趣事,一次開車送李可染到北京飯店,參加什麽宴請。飯店門口人很多,李先生在前走,他跟在後,李可染一身褪色的舊中山服,人造革舊提包,布衣布鞋,土氣。司機是西服革履,洋氣,服務生連忙把司機讓進門內,李先生則擋在一邊。可見他生活儉樸不講究、行事不張揚的品行。幾任院長裡,論名望,李可染先生最高,但是,數他最不像“院長”。

李可染先生是當代畫壇可以和齊白石比肩的另一座高峰,他們雖然所處的時代,走的路不盡相同,同樣是名滿天下的人物,這些盡人皆知,也就不再多說了。餘生也晚,在李可染先生治下,也討了幾年生活。雖非桃花源裡人,所見所聞,也是有所感的。這期間,畫院發生了許多事件,最著名的是“二黃之爭”,轟動畫壇,以致驚動高層,上達天聽。為此三位副院長黃胄、葉淺予、蔡若虹先後離職,尤其是黃胄先生的淒然離去,令人唏噓。從此,畫院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受那次事件的影響,畫院一度非常冷落,經費無著落,靠吃黃胄的老本,租房度日。1989年的一天,畫院派車去文化部接有關人員,到“師牛堂”談話,結果大家都知道,談話中李可染先生“突發心髒病”,畫壇一代宗師,就這樣走了。具體怎樣沒打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生如戲,逝者如斯,三十年了,一切都隨風過去了。

有些人因為天分高,資本厚,很容易目空一切,自我膨脹。而李可染先生卻不是這樣,他曾說:“現在我年近八旬,但我從來不能滿意自己的作品,我常想,我若能活到一百歲可能就畫好了,但又一想二百歲也不行,只可能比現在好一點。”他刻有圖章“七十始知己無知”、“白發學童”,都足證其謙謙君子的美德,他待人寬,律己嚴,用傳統眼光看,更是位躬行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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