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什麽地方會需要“衡水中學”？

每年到了五六月間，“衡水中學”這個名字就會反覆出現。

說起中國的應試教育，每個人都認為這是個大問題，但是大家都習慣了，仿佛這已經不是一個毛病，而是一個特色。想上名校，就得有為了考試而學習的覺悟。

河北衡水中學的本事是把應試教育玩到“極致”！

據報導，衡水中學是這麽準備高考的：洗腦式的激情教育、高壓式的管理和控制、反人性的成功學。學生們打飯跑操都帶個小本子記單詞，禁止任何娛樂活動，連課外書都不能看，“一名高一女生因為感冒嗓子疼，在自習課上喝了一口水，班主任便通知其遠在邢台市的母親來校，女生則含淚站在保安室寫作業……”

如果高考是一場不得不打，而人人又都不想打的戰爭，在這個各方一再呼籲裁軍停火的時刻，衡水中學正在加劇軍備競賽。

推薦來自網易“浪潮工作室”的這篇報告，探討了一個有深度的問題 --- 教育模式和地域之間的關係：在中國，什麽地方會更多出現類似衡水中學這樣的學校呢？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浪潮工作室”，原文標題：應試教育不倒，衡水中學不會消失

“12:42 東北下躲在被子裡吃東西”

“13:08 西北上和宿管抬杠，引起宿舍別的學生的笑聲”

“13:10 西北下光著腚躺在床上拍肚皮，拍了好幾下，聲音很大”

以上來自河北衡水中學的一份宿舍違規記錄。對學生實行軍事化管理、流水線式的教學方式，以及令人歎為觀止的高考成績，讓衡水中學獲得了巨大的聲名，但也引起了廣泛的爭議。

並不是所有人都讚同這一種教育模式。譬如去年衡水中學分校落戶浙江時，浙江省教育廳處長方紅峰就直言：我們不需要這種學校。

那麽，在中國，什麽地方會需要衡水中學呢？河北為什麽能夠誕生衡水中學呢？衡水中學的成功，又意味著什麽呢？

窮地方搞不起素質教育

作為應試教育的典型，衡水中學的眼睛裡只有分數沒有人。甚至在衡水中學的實力壓迫下，河北省的其他中學，像老牌名校石家莊二中，也在努力地往應試之路靠攏。

但不管你是否鄙視衡水中學的教育模式，這種超級中學，很可能是河北學生們的唯一選擇。

河北，美其名曰京畿直隸，但在經濟實力上，根本沒辦法跟富庶的江浙相提並論。

根據國家統計局2015年的數據顯示，河北省的人均生產總值為40255元，而同年浙江省的這一數值為77644元，近乎是河北省的兩倍，更雄厚的經濟實力決定了浙江省的教育支出遠超河北。

在教育支出方面，浙江省的人均支出僅次於上海市、北京市、江蘇省，位列全國第4位，而河北省則僅高於青海省和西藏自治區，位列倒數第3位。

可以說，河北省家庭能提供的教育條件被浙江省全面碾壓。要知道在河北省，城鎮居民家庭在文教娛樂等方面的支出為人均1203.8元/年；農村家庭，這一數據僅為358.5元。

而在浙江省，即便是農村人口的文教娛樂支出就達人均902.2元/年，城鎮人口則達人均2996.6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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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鎮人口人均文教娛樂消費最低的地區

更何況，河北省還是人口大省。2015年，河北省常住人口有7425萬人，其中城鎮人口佔比51.3%。同期，浙江常住人口5539萬人，城鎮人口佔比65.8%。

與此相對應的，是兩省高考報考人數的懸殊。據中國教育在線統計，2018年，河北省預計參加高考人數，將達到48.64萬。而浙江預計是30.6萬，少了整整18萬考生。

河北考生數量雖多，但錄取率卻並不高。從2013至2015年，浙江省平均一本錄取率為14%，而河北省僅為10.42%。而且，河北省內的優秀高校同樣少得可憐。

以至於很多人都說，河北沒有重點大學，可見河北考生努力考出省外的壓力之大。

更少的可支配收入，更低的教育支出，讓整個河北省能夠投入在素質教育和豐富多樣性的教學方法上的資金更少；更多的人口，更激烈的高考競爭的環境下，推行應試教育無疑是一種快速出成績的辦法。

北京大學一項針對各個省、直轄市超級中學的研究表明，一個區域內，極少數幾所超級中學，幾乎壟斷了絕大多數的升學資源。

這些超級中學，無一例外將更多優質的資源集中在一起，形成更強的競爭關係。它們也都大多分布在經濟不發達地區——正是因為資源稀少，集中發展才成為必要。

而一向被大眾目光所忽視的西藏、新疆、青海地區，雖然沒有見到有關應試教育的相關報導，但從借助互聯網的搜題量來看，這些地區一樣深受應試教育影響，搜題量遠高於其他地方。

由於資源更加有限，這些地方一樣產生了像拉薩中學、烏魯木齊一中這樣的超級中學，壟斷著全省的大部分升學資源。

河北不出高分考生，那誰出

落後的經濟條件和超級中學的濫觴，讓河北考生尤其是來自農村的娃娃，更願意相信“高考改變命運”。因為比起生活在江浙的學生，沒考上大學的河北學生可以選擇的路，實在太少了。

對普通人來說，決定你能不能找到一份滿意工作的，並不是你高考考了多少分，而是你所在的城市是否有足夠多的就業機會。如何判斷就業機會是不是夠多？看最能吸納勞動力的服務業夠不夠發達。

與其他產業部門相比，服務業具有就業彈性大，勞動密集、技術密集和知識密集並存的特點，尤其能夠吸納各種不同素質的勞動者就業。

此外，服務業就業受經濟波動的影響最小，與工農業就業彈性相比，服務業就業彈性始終處於較高水準。在歐美發達國家，服務業對就業的貢獻率高達70%以上。

回到河北與浙江的對比。在產業結構上，河北省最主要的經濟產值來自於第二產業，而浙江省最主要的產值則來自於服務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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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與河北省的生產總值分布

數據顯示，目前中國的人口流動主要仍是省內流動，省際流出的比例大多低於10%，即便作為著名的人口淨流出大省，2016年河北外出半年以上人口僅佔總人口11.09%，換句話說，大多數河北人人依然會留在省內工作。

可以想見，在服務業發達的浙江省，本地學生的考試、就業壓力遠小於以第二產業為主的河北考生。

如果以高考高分段生源情況來作為各省應試教育程度的指標，可以發現第一產業佔比大、服務業佔比小的省份，也往往更容易產生高分學生，整體的高分人數也會多於其它省份。

以2016年同考全國一卷的九省2016年理科高分段生源情況來看，670分考分以上的人數最多的前五個省份為河北、湖北、河南、江西、安徽，除了江西省的第一產業比為10.6%，其它幾省的第一產業比都在11%以上，而服務業比都在40.2%以下。

高分段生源較少的廣東、福建、山西三省，第一產業比都不超過8.2%，而第一產業比僅為4.3%的浙江省，相對而言的就業壓力遠比其他省份小得多。

這也是河北更容易出現高分考生、衡水中學的原因。不讀書，就等於沒有出路，來衡水中學這樣的超級中學，就是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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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各省份產業結構佔比

更令人心酸的是，在經濟更發達的浙江省有很多城市學生早就脫離高考系統，出國留學去了；而衡水中學，雖然以驚人的升學率，以及人數眾多的高分考生為標榜，但在核心的“清北錄取率”上，依舊不敵在浙江省內的名校。

浙江省教研室副主任張豐，就曾算過一筆账。2016年，衡水中學一共有139人考上清北，參加高考的總人數也有5397人之多——在校學生人數眾多，也是衡水中學被稱為“超級中學”的原因之一。

這樣算起來，衡水中學高考的“清北錄取率”是2.58％。

而在浙江省內排名靠前的杭州第二中學，2016年一共有畢業生596人，其中74人早已被海外名校錄取，如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等等。剩下的522人參加高考，有32人被清北錄取，錄取率為6.13%，是衡水中學的兩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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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對比一本錄取率，以2016年衡水中學92.44%的一本率來看，在浙江省內十幾所一本率90%以上高中裡，也只能位列中等。

總有人還在相信貧困山區裡走出的高考狀元的神話，相信高考是貧寒學子的“鯉魚躍龍門”，但大部分貧寒學子連門的影子都沒見著。

陝西師范大學、中國科學院與美國斯坦福大學的歷時7年、覆蓋4個省份近2.5萬名學生的8次大規模調查結果，也許會讓許多久居城市的人感到震驚。

研究者們發現，2007-2013年，每100個進入初中的貧困農村學生，有69人能夠從初中畢業。僅有46人能進入高中，高三畢業時，只剩下37人，其中普通高中23人，職業高中14人。相比之下，約有90%的大城市學生能進入高中就讀（普通+職業高中）。

入學壓力大，不拚沒辦法

當然，即便是像廣州和浙江這樣的發達省份，也會不可避免地想要嘗試衡水模式，這跟他們的入學壓力也不無關係。

以每萬人中考入清華北大的人數來看，2015年，北京市平均每一萬名考生中就有106.62名考生考入清華北大，在浙江，這一數據為12.89名，相比於河北省的6.89名要來得多，但差了北京一大截。

一流學府在招生政策上的有所傾斜，更大的入學壓力，使得他們只能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高考的準備中。在這樣的升學壓力下，即便是經濟發達的地區，也不能幸免。

而在錄取率低又沒有發達的經濟環境和產業結構做支撐的地方，應試教育幾乎成為這些地區共同的選擇。衡水中學的網站上列著各個學校到衡水進行參觀學習的新聞。

這些動輒上百人的參觀團大多來自河北、河南、湖南、四川等地區。而這些地區，正是衡水中學即將開辦分校的地區，對應試教育的需求極大。

???衡水中學網站

但並不是所有來參觀的校長，都能取得衡水“真經”，再拿回去推廣。衡水中學這種超級中學的存在，本身就帶有濃鬱的“行政”色彩。如果地方政府沒有在經費、生源、師資方面的傾斜，想辦成另一所衡水中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時光倒退到二十年前，衡水中學還只是一所典型的縣重點中學。在鐵腕校長李金池的帶領下，將學生作息時間精確到分鐘、一大早跑操等軍事化管理，已經成了衡水中學的金字招牌。

2000年高考，衡水中學晉升為河北省的高考冠軍，可以說是“衡水模式”的崛起。在當時，公辦性質的衡水中學，只能在全市範圍內招生。一年能考上十幾個清華北大，已經達到極限。

要提高一本率，培養出更多上清北的學生，跨區域招生，搶奪優質生源是最快的途徑。於是，衡水中學又想了個辦法，通過和企業合辦民辦學校，來跨地區招收生源。

據《南方周末》報導，2006年，衡水中學就將民辦的滏陽中學收入麾下，專門招收復讀生。憑借衡水中學的名氣，第一年就有近千人入學就讀。2013年，衡水中學又和一家房地產公司合作，辦起衡水第一中學。

衡水一中雖然名義上是民辦，但卻與公辦的衡水中學一起招生和教學，不分彼此。借著民辦學校的名義，衡水中學在全省範圍內廣納生源。

為了搶奪優質生源，送錢送物、免收學費都是常見的事。

經此一役，成績很快顯現。13、14年，衡水中學考上清北的人數只有100人左右。但到15、16年，這個數字就分別上升到119人和139人。直到17年，衡水中學考上清北的人數，更是飆到了176人次，連年打破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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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辦學校跨地域招生，不僅違背了教育部的規定，而且早在2008年，衡水中學在校生已有5000名左右，嚴重超過了教育部對公辦學校招生規模不超過3000人的限定。

衡水中學對周邊地市優質生源的“掐尖”，造成的後果是災難性的。“站起一個，倒下一片”，在一個擁有超級中學的地區，弱小的學校要麽成為超級中學，要麽只能成為不入流的中學，中間沒有任何緩衝的地帶。

風向也在悄悄轉變。去年6月份，河北省教育廳的一紙整改通知，暴露出衡水中學違規招生的不正當性。應試教育存在一天，衡水中學依舊沒有停下來的理由。

真正無奈的是，無論互聯網的這一端有多少人不滿這種變態中學，但在很多衡水中學學生的臉上，看到的是所有中國高中生一樣的表情：鬥志昂揚地迎接高考，絲毫看不出來他們對自己痛苦的高中生活有任何怨言。

本文授權轉載自公眾號“浪潮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