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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與齊白石:當語言大師遇見藝術巨匠

老舍與齊白石,一位是作家,一位是畫家;一位是當代語言大師,一位是當代藝術巨匠。二位互相傾慕已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老舍自從與白石老人在1950 年5 月召開的北京市第一次文代會上相遇後,他就經常去看望老人,日子一長,二位也就成了契友。老舍先生對白石老人的畫可說是愛之入迷,而在白石老人眼中,“知我者,老舍先生也”。值此老舍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日之際,讓我們來聆聽木刻家、畫家刃鋒先生講述的老舍與齊白石兩位大師之間的深情厚誼。

文代會上一見如故

著名文學家老舍是一位具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基礎而又興趣廣泛、知識淵博的作家,他與齊白石二人互相傾慕已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老舍從美國回國後主持北京市文聯工作,自從與白石老人在1950年5月召開的北京市第一次文代會上相遇後,他就經常去看望老人,日子一長,二位也就成了契友。老舍愛好戲曲、音樂、繪畫,對中國畫更特別欣賞,而對白石老人80歲以後所作的畫簡直可說是愛之入迷。

1951年春,有一天,老舍來到北京市文聯(霞公府15號)。他在東跨院樓下主席辦公室寫字台前坐下便和我聊起,北京有些國畫家在新中國成立以後生活很困難,看看想點什麽辦法幫助他們解決目前的生活問題。我便提出自己的設想說:“可不可以把他們組織起來,發揮他們的一技之長,以求‘自救’?當然,市文聯從團結他們出發,四時八節給他們送點禮,發點救濟金,是應該的,但也只能解決他們暫時的問題,從長遠看還是組織起來,按照他們自己的能力就業‘自救’,是否比較可行?”

老舍沉吟了一會兒,“噢”了一聲,說:“現在我們正在搞社會主義宣傳教育。有些國畫家的畫路很窄,有的一輩子只會畫梅花,有的只會畫老虎,有的專攻山水,有的只能畫仕女。要他們畫現代人物,那可就不行了。因之,這類畫家的出路十分困難,而他們卻三天兩頭來求我。他們聽說我喜愛白石老人的畫,便源源不斷地把白石老人的畫送到我家裡來求我收藏。開始盛情難卻,我也就收買了一些。日子長了,人來多了,真的假的都拿來了,而我也就應酬不暇了,有些畫我也分辨不出真假來。我只好去請白石老人過目,由老人自己鑒定。其中有一幅紫藤蜜蜂,老人看了又看,說這是他80歲以後的作品,並且又重新在畫上題了字,並署上‘白石重見舊作’的款識。”老舍又說:“將來可以成立一個國畫研究會,吸收這些國畫家參加,也可以組織他們搞點工藝美術產品,像畫書簽、燈片等。”

這以後,老舍去西城跨車胡同看望白石老人,時常約我同行。

“知我者,老舍先生也”

我第一次隨同老舍去拜訪白石老人,是1951年初夏的一天上午。齊府上看門的那個黃面皮的老頭以及服侍老人的中年女看護,看到老舍是熟客,便把我們一直領到白石老人的客廳。白石老人見我是一位生客,便問:“老舍,這位先生是誰?”老舍即刻介紹說:“這是我們市文聯的一位木刻家、畫家刃鋒同志,他多年從事木刻和繪畫。”老人接著問道:“是不是雕花細木活?”老舍解釋道:“不是。他是把畫稿畫在木板上,雕刻出來,然後再把它拓印出來,叫做木刻版畫。他與您老年輕時候所從事的細木雕花活可不一樣。這是一門新興的藝術。”老人聽了,注意地看著我,微微地點點頭,“啊、啊”幾聲。

白石老人很高興,他把掛在褲帶上的那一大串鑰匙拿出來,打開櫥櫃,取出一隻匣子,把點心從中拿出來,然後放在一隻瓷盤裡招待我們。這時老舍低聲示意我說:“老人拿出來請你吃的東西,你要吃,不吃他會不高興的。”於是我順手拿了一塊餅乾放進口中,大概時間久了,餅乾已經變硬了,“咯嘣”一下才咬動。

老舍帶來幾幅畫,有殘荷蜻蜓、牽牛、墨蟹等,請老人鑒定是不是他70歲以後的作品。老人一一仔細看了,有幾幅,老人說是他畫的,也有一兩幅老人指出是別人代畫的。

鑒定完作品之後,老舍對白石老人說:“老人,您的畫不但咱們中國人喜歡,外國朋友也十分喜歡,他們對您也非常仰慕。新中國成立了,您的畫也受到了國家的尊重,再也用不著到處奔波了。將來國家還要把您的傑作收藏到國家博物館裡,好好保存起來,流傳後世哩。”老人聽了高興地說:“知我者,老舍先生也。你是我的知音,我非常感謝你對我的友情。”

老舍哈哈一笑,接著對老人說:“找一個氣象好的時候,我約老人去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喝茶、吃點小吃。改天我用車子來接您,您可以去嗎?”老人笑道:“好好,我從命。”

“老舍先生,你非常有眼力”

1951年初秋的一天上午,我去看望老舍,一進客廳,一陣花的幽香撲鼻而來,真可謂沁人心脾。我問了一聲:“舒先生在家嗎?”老舍便從西邊的書房兼臥室裡走了出來,手上還捏著幾張稿紙。

我在老舍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他指著手裡的稿紙對我說:“我正在給白石老人尋找畫題,剛巧我在閱讀蘇曼殊的詩詞,順便摘錄了幾段,你看看選得如何?”

我接過手來一看,原來那上面是節錄下來的一些詩句,如“淒迷燈火更宜秋”“芭蕉葉卷抱秋花”“手摘紅櫻拜美人”“幾度寒梅帶雪紅”“蛙聲十裡出山泉”……我讀了之後,覺得這幾句詩選得很有意思,不一般化。我詼諧地說:“你這幾道題,也是對白石老人的一場考試哩!”老舍哈哈一笑道:“這個難不倒白石老人,老人不僅是個畫家,還是一位詩翁哩!”

幾天后的一天上午,我和老舍一同乘車去看望白石老人。不一會兒,汽車開到了胡同口,我們下了車,沿著胡同來到白石老人的家門前,叫開了鐵門,便向後進正廳走去。這是坐北朝南的一敞三間房,東面是老人的臥室,中間和西邊的通間是老人的客廳兼畫室。

只見白石老人正站立在畫案一邊懸肘作畫,周圍是他的女弟子們,當時有胡絜青、郭秀儀、張容玲、郭肖清等。此外還有一位中年男子,正在給白石老人理紙,他是李可染。

老人戴上眼鏡,正聚精會神地畫一幅寫意櫻桃。櫻桃畫得既水靈又透亮,托放櫻桃的圓盤似粗筆蘸墨一揮而就,顯得雄渾有力。李可染看出這是一幅佳作,便對老人說:“老師,這幅畫給我了。”老人透過鏡片抬頭望了一眼未說話,便著手畫第二幅梨花春意圖。剛畫完,郭秀儀接著便說:“老師,這幅畫我要了。”不大會兒工夫,老人畫了四五幅畫,都被在場的弟子們收藏去了。

這時老人開始休息,坐在躺椅上和老舍說話。老舍坐在靠近老人的一邊,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摘錄的詩箋,並從西服裡兜取出一疊人民幣送到老人面前,樂呵呵地說:“老人,這是我剛收到的一筆稿費40萬(折合改幣後的40元),請老人喝茶買點心吃。另外我還摘錄了幾段詩句,求老人畫幾幅詩意畫哩!”白石老人接過詩來,通篇看了之後連聲說:“好!好!老舍先生,你非常有眼力,選的幾句妙極了,詩中都寓意著很生動的畫境。我一定好好地琢磨。”

老人一面看,一面低吟道:“‘淒迷燈火更宜秋’,這個‘秋’字是詩眼,我要把這個‘秋’字托出來。‘蛙聲十裡出山泉’,這幅畫可不好落,首先要把這蛙聲十裡畫出來全盤才活。畫是無聲的詩,但要表達出畫本無聲勝有聲,才有意思,這是個絕活。”再往下看,老人說道:“‘芭蕉葉卷抱秋花’,這句詩巧,詩的本身就是一幅畫。‘幾度寒梅帶雪紅’……”

看到這裡,老人已有幾分倦意,也漸漸迷糊了。老人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不一會兒,便鼾聲如雷地入睡了。這時已近中午,為了讓老人好好休息,我們便悄悄告別了白石老人的畫室,登車返回了。

“老舍先生,我要向你磕頭”

北京的秋天瑰麗宜人,一天上午,我正在群眾藝術館的三樓(文聯宿舍)裡關著門作畫,忽而仿佛聽到手杖有節奏地撞擊樓梯的“咚咚”聲,而這聲音已漸漸地接近我的房間。我立刻擱下筆開門迎出去,原來是老舍先生,拄著手杖一步步地朝我這邊來了。

我笑著說:“舒先生今天怎麽得閑出來走走?”老舍說:“在書齋裡待膩了,便想出來走走,看看老朋友嘛!”我說:“請您坐下歇歇。”老舍坐在我的轉椅上,轉過身來,正對著牆上晾著的那幾幅馬。老舍端詳了一會兒,指著畫對我說:“刃鋒,你何必畫悲鴻的馬,悲鴻自己畫的馬四條腿也未安排得當;誠如鄭振鐸所說的,‘悲鴻的馬總是三條腿,總是有一條腿畫不好’。”

我聽了老捨的批評,便為自己辯解說:“我是在練工筆,也不是專學徐先生的馬。我不是也在學習白石老人的用筆用墨嗎?”我便從桌上翻出幾幅畫,一幅是葡萄,一幅是棕櫚小雞,一幅是殘荷。這是我照著不久前從榮寶齋經理侯愷那裡借來的幾幅齊白石原作臨的。老舍看著畫說:“你這幾張臨得要比那馬畫得好。還是多向白石老人求教,老人功力深,差不多畫了六七十年,向這樣一位老畫家借鑒求教是非常難得的,這比你閉門畫馬要有意義得多了。”老舍停了一會兒又問道:“端木在家嗎?”我說:“在,他未出去,就在我的隔壁。”於是我們便走進端木蕻良的房間裡。

端木正在書案前寫京劇劇本,桌上堆放著許多參考資料。老舍對端木說:“我今天特意來看看你和刃鋒這兩位老朋友,大家碰碰面聊聊天。”

老舍告訴我們,今天早晨白石老人的女看護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是老人在家發脾氣,這幾天吃得不好,又沒有人來看他,他在家裡生氣。老舍接到電話之後,便給文聯掛了個電話,叫秘書在萃華樓訂了一個房間一桌菜,約白石老人來萃華樓用便餐。老舍對我們說:“一會兒咱們一起到東安市場萃華樓去吃飯,人不多,就咱們幾個人。主要是請白石老人,請你們二位也去作陪。”

於是我和端木、老舍三人一路走,一路聊天,不知不覺地已經到了東安市場,來到萃華樓後院預訂的那個包間。老舍是主人,作陪的除我們兩人外,還有文聯副秘書長王松聲、胡絜青大姐以及老捨的小女兒舒立。不大一會兒,文聯的汽車便把白石老人接來了,陪同老人來的還有那位中年女看護。

大家圍坐在一張大圓桌的周圍,白石老人坐在首席上,著一件中式玄色長袍,手持朱漆拐杖,鶴發銀須,頗有點兒仙風道骨之感。

老舍首先說:“今天我們特地約幾位朋友來請老人小聚,在座的有作家、畫家、戲劇家,他們都景仰老人的藝術。還有一層意思,作為我對老人為我作畫的感謝,讓我們大家一起為老人健康長壽而乾杯!”老舍舉起酒杯,大家一同起身舉杯向老人敬酒。老人站起身來舉起酒杯呷了一口,說:“老舍先生,我要特別感謝你,我要向你磕頭。”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舍十分尊重白石老人,老人也非常尊重老舍先生,他把老舍看成是知音。老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老舍先生,我要向你磕頭。”這表示老人的感激之情。

那時老人已92歲高齡了,然而他的視力、聽覺都很好,對於常去看他的人大多都能認識。老人牙口也很好,在這次的筵席上,老人特別愛吃松鼠魚。松鼠魚做得外焦裡嫩,老人吃得很香,連胡須都沾上了油汁。老人是湖南人,很愛吃點辣味,對萃華樓的名菜芙蓉裡脊也很感興趣。飯後喝了點茶,端木和松聲有點事先走了,最後由老舍用汽車送白石老人回跨車胡同。

我們尾隨著老人一同走進客廳,白石老人很高興地從畫案下的抽屜裡取出一卷畫來,展卷一覽,則別有一番風味。

先是“芭蕉葉卷抱秋花”。畫面上是一株碩大的芭蕉,層層葉片有規律地卷抱著一枝尚未開放的黃色花蕾,章法簡潔有韻致。老人指著畫說:“老舍先生出的這個題在‘卷’字上,使我感到為難了,但不知芭蕉是向左卷還是向右卷。後來經過我仔細地觀察,原來芭蕉是向著日光的方向卷,於是我得到了啟發,終於把‘卷’字和‘抱’字畫出來了。”

再是“手摘紅櫻拜美人”。老人畫了一隻長頸花瓶,白底黑花,瓶的正面畫著一條昂首挺胸張牙舞爪的墨龍;瓶口插上一束盛開的折枝櫻桃花,右下方是一隻圓盤,盛著滿滿的櫻桃;盤托是用粗筆蘸墨畫的,真可謂詩傳畫意、畫解詩神了。老舍看了滿意地連連叫:“好!好!”一般的畫家作畫多半求熟,而老人卻求意。白石老人琢磨出來的畫,使你越看越覺得有味兒。

接下來一幅是“幾度寒梅帶雪紅”,是四尺整紙的,白石老人善於在大的尺幅上發揮他的氣勢,並且處理得濃淡疏密相宜。這是一幅雪梅,在老乾和交叉枝上落著厚厚的積雪,在積雪和枝乾的下面,突出一枝怒放的紅梅,不由得使你聯想到梅雪爭春的詩句來,誠可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最後拿出來的是一張四尺對開的條幅“蛙聲十裡出山泉”。白石老人略帶幾分得意地說:“老舍先生,你選的這句詩,我思索了好幾天,不但要畫出蛙還得畫出聲音來。畫,古人說是無聲的詩。我怎樣從畫面上畫出聲音來?還得有十裡之遙,這可難倒我了。最後我悟出道理來了,我用蘸墨濕筆,畫出兩山之間的一道流泉,傾瀉而下,勢如奔馬,何止十裡!一群蝌蚪順流而下,在泉中嬉戲,這樣你不是也可以聽到青蛙媽媽在召喚它的子女的呱呱聲麽!”

老人興致勃勃地談論他的創作思想,老舍聚精會神地聽。聽到精彩處,老舍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拇指稱讚道:“高!老人的見解高!這句詩給您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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