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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收獲》長篇專號選讀 :無盡之夏

長篇《無盡之夏》(蔡駿)

無盡之夏

1997年,香港回歸前夜,上海蘇州河畔一所中學年輕的女教師失蹤。十六歲的我是女教師最喜歡的學生,也是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

時值本市連環命案多發,我斷定老師遇到了同一個凶手。一個更大膽的推測是,我甚至曾與凶手正面相遇……我排除萬難帶著一夥“問題學生”去崇明島拯救老師。四個男生,兩個女生,各自面臨不同的青春困境,初次結伴遠行,穿越野蠻生長的上海,渡過寥廓的長江口,登上中國第三大島,前往大海與灘塗下的白骨墓地,前往台風登陸的黑夜,也涉身於一段三十年前的歷史悲歌……

此時,同行的一個女孩又失蹤了!凶手究竟是誰,為何如影隨形?大島是否永無止境,少年們能否阻止殺戮?

1997年的夏天在油汙與風暴中破曉,並長久地留駐在一群生命中。

無盡之夏

文 | 蔡駿

世界上有沒有永恆的夏天?

我的小學與中學死黨俞超說答案是YES。俞超的爸爸是一艘萬噸遠洋貨輪的大副,造訪過摩肩接踵擁擠不堪的爪哇島,黑暗奴隸之鄉的東非海岸桑給巴爾,高更自我放逐的伊甸園塔希提島,遼闊濕熱的亞馬遜河,直達南美內陸馬瑙斯港的莽莽雨林……赤道貫穿的國度,除了夏天,沒有四季。烏木般黝黑的少女袒胸露乳,濃烈的肉桂香味環繞整座大島,紅樹林沼澤中的白骨忽隱忽現,汗味、屍臭與果香混合的氣味讓鼻腔高潮。真正的無盡之夏。

那一年,我十六歲,在北緯31度的中國上海,距離赤道還有3440公里。

黎明之前。衛星照片下的長江三角洲最東端,突出成三角錐形,刺向黑色混沌的大海。燈光閃爍成巨大的環。黑絲帶如長蛇蜿蜒而過。一邊密集喧囂,一邊空曠寂寥。唯獨長蛇中間的轉折部,生長幾棟徹夜不眠的摩天建築。對面棲息著十九世紀以來諸多帝國的遺產。星星點點的光,猶如八爪魚的觸角,粗糙而凌亂,旺盛而蓬勃,像淤泥裡長出的赤道雨林,即將盤根錯節,枝繁葉茂,光芒萬丈。

我看見,你像X光射線,像航空炸彈,砸碎飄著煤屑的星空雲層,穿破蘇州河畔火柴盒樓房。六樓正在夢見獅子。五樓挑燈夜戰,九筒與一索齊飛,紅中共白板一色。四樓的老婦人午夜夢回,猶在癡癡地等那出征的歸人。三樓天花板下,是我家。天蒙蒙亮。我從棕繃大床上爬起,擠爆一顆新鮮的青春痘,濃烈醬汁噴射到鏡子上。床頭有尊石膏像注視我。掛歷上的6月26日、27日、28日被紅筆畫了圈,寫著“語文、數學、外語、物理、化學、政治”。殘酷的中考剛結束,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打開收音機,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早新聞:“1997年6月30日,北京時間上午六時整,香港回歸倒計時最後一天。”

媽媽給我做了早飯,煎蛋、泡飯還有腐乳。她將一支竹笛交給我,中間拆開,分成兩截,布袋子包好放入書包,今天要上台表演。媽媽讓我放輕鬆,勿緊張。她還說,最近晚上不安全,務必早點回家。

我坐了三站公車。我們學校後面是蘇州河,對面是上鋼八廠與國棉六廠。穿過“普天同慶,喜迎七一”的橫幅,全校師生集合,響徹嘹亮的運動員進行曲,仿佛做第六套廣播體操,讓我直起雞皮疙瘩。升國旗,奏國歌。校長上台講話,歷數鴉片戰爭以來百年屈辱,而今一朝雪恥。校長聲情並茂地回顧學校五十年的光榮歷史,卻沒有展望未來。過完這個暑假,我們學校會被拆除,夷為平地,全體師生轉移到另一所中學,開始寄人籬下的生涯。幸好那時我已畢業。末代校長想借慶祝香港回歸來一次絕唱,儘管誰也無法阻止推土機。

下午,文藝匯演開始。預備班和初一表演《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歌唱祖國》《男兒當自強》《勇敢的中國人》。初二有四個女生,拎著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弦樂四重奏《夢駝鈴》。我凝視台上拉大提琴的美麗少女,手心裡緊攥笛子,心想自己就要出大洋相了。

聶倩帶我去候場。她是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二十五歲,亮晶晶的嘴唇,刷長了睫毛,髮型像那年流行的王菲。她穿著紅色連衣裙,胸前佩著香港回歸的徽章,齊膝裙擺下潔白纖細的小腿,中跟涼鞋暴露踝關節與腳趾,塗著鮮紅的指甲油。以後的二十年,她這番打扮與妝容,在我心中猶如三維投影存盤拷貝,歷久彌新。

大喇叭響徹我的名字,表演曲目《東方之珠》,沒有比這更應景了。我像個木頭人上台,下午四點的太陽曬在臉上,我卻遲遲沒有吹響。操場上幾百號人噴出噪聲,像兩千萬隻蚊子嗡嗡飛舞。聶老師彎腰上台,問我還在想中考嗎?是,我幾乎考砸了,分數未知,前途未卜。聶倩搶過麥克風清唱:“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東方之珠,我的愛人,你的風采是否浪漫依然……”我的嘴巴與手指像巴甫洛夫的狗胃分泌出旋律。老師站在我背後,像演唱會的和聲。最後一個音,我吹破了。聶倩為我鼓掌,露出白白的牙齒。文藝匯演完畢,全體解散。1997年的暑假開始了。

操場重新變得空曠。我看到了俞超,他晃著原子筆,橫在嘴唇上做吹笛狀,此時無聲勝有聲;白雪托著下巴做花癡狀,她發育得過分成熟,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宛如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小猶太恰好相反,幾乎還沒發育,戴著碩大的眼鏡片,鏡架鏈子掛在脖頸上,我們從不叫他真名,隻叫他“小猶太”;阿健姍姍來遲,叼著火柴棍,襯衫上有幾道破口,牛仔褲的洞卻是自己剪的,他說路上碰到三個仇家,在國棉六廠門口幹了一架。

以上,都是我最好的同學。我們五個人總是一起行動。聶老師也留下了,她說要請我們去南京路吃美式牛排。沒人會拒絕老師的好意,更沒人會拒絕牛排。聶倩給我和小猶太家裡打電話,免得家長擔心。至於俞超、白雪和阿健,要找到他們三個的家長可不容易。

我們坐公車再換地鐵。那年只有一條地鐵線。我們搶到座位給老師。到了人民廣場,太陽仍未落山。博物館已建成。大劇院還沒造好。人民大道灑滿夕陽。顆粒極粗的大螢幕直播香港的畫面。

南京路中百一店隔壁的美式牛排,聶倩預定了二樓靠窗位子,可見華燈初上的風景,步行街豎直的霓虹招牌,恍如身在香港。我只能看懂目錄標價。俞超不慌不忙,點了前菜和蘑菇湯,還有菲力牛排。其他人由老師幫忙點了,她清楚每個人的口味,七分熟還是五分熟。她給自己點了一份烤銀鱈魚。白雪要了一大瓶可口可樂,幸好這是美式牛排,不是對面的法式西餐廳。阿健和小猶太還不會用刀叉,聶倩手把手教會了他們。聶老師舉起杯子,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即將初中畢業,各奔東西,但她會繼續喜歡我們五個人。

俞超代表我們五個人說,我們會永遠喜歡聶老師的!他又說,早上他跟媽媽通過電話。今天香港下了一整天暴雨,但媽媽還是會去維多利亞港看煙花。三年前,俞超的媽媽移民去了香港。據說今年煙花特別多。

“國家長官人都到香港了吧?”小猶太托了托眼鏡架,“聽說英國王儲也來了。”

白雪插了一句:“王儲都來了啊,戴安娜王妃來了嗎?”

“戴安娜跟王儲離婚了!”我關心國家大事,所有早報、晚報都不放過,“她現在有個埃及男朋友。”

“英國王妃怎麽會有埃及男朋友?不過看面相,人中太短,命不會好。”白雪最愛給人算命。小猶太向她翻了翻白眼。

“別吵了,今天大家都在說那樁大案子。”俞超舔了舔嘴唇上的黑胡椒,嗓音像滋滋作響的牛排炭火,“有誰還知道更多?”

1997年,上海發生過兩樁系列殺人案件。第一樁發生在春天,五角場、江灣等地,多名深夜獨行的女子遇襲。滿城風雨,眾說紛紜——凶手有一把大榔頭,專砸女人的後腦杓。另有一說,凶手騎著摩托車,如同惡靈騎士飛馳在黑夜,目標是一百個長髮披肩的妙齡少女。案子迅速偵破,遠沒有傳說那麽神乎其神,只是一個外來人員的系列搶劫殺人案,民間俗稱“敲頭案”。

第二樁發生在夏天。六月中考前夕,我媽禁止我看電視新聞,吩咐郵局暫停訂閱報紙。我每天在街邊報欄櫥窗前站十分鐘,細細看完當日國內外新聞,亦不放過每個版的蠅頭小字。社會新聞有一小塊豆腐乾文章,報導了一樁系列殺人案——崇明島海岸線,接連發現三名被害人屍體。細節語焉不詳,寥寥數語,雲裡霧裡。大半篇幅呼籲市民不要輕信謠言,警察機構已成立專案組,正在加緊破案。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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