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女作家娜恩·謝潑德《活山》：安息在深山的靜默中

謝潑德在山中觀察、聆聽，分享她對萬物的銳敏感受，也講述“山裡人”的獨特性格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記者 李乃清

編輯 | 孫凌宇

全文約3302字，細讀大約需要7分鐘

“人類世界充滿噪音，但在這兒，這種赤裸而原始的野蠻狀態，這種取自亙古以來宇宙運轉所需能量的微小聲音切片，並沒有摧毀一切，而是令人振奮。”

如同山澗清流，英國女作家娜恩·謝潑德（Nan Shepherd，1893-1981）的小書《活山》（The Living Mountain）凝視著風景的細節，充滿了熱情的哲思。

這是一本捕捉流水、雪花、鹿鳴的風土故事集，容納了謝潑德一生在蘇格蘭凱恩戈姆山的見聞：高地、群山、草木、鳥獸、霜與雪、空氣與光……萬物在她筆下閃爍著鮮活微光，信手翻閱，你不自覺抽離了塵囂，沉入深山的懷抱。

《活山》是謝潑德唯一一部散文，作品寫於二戰末期，曾因“不合時宜”而雪藏三十餘年，直至1977年方才出版，但出版後被不斷提及和再版，《衛報》盛讚其是“關於英國自然風景的最佳作品”。2016年，為了紀念謝潑德，蘇格蘭皇家銀行將她的肖像印在了英鎊上。

對於“英鎊上那個謎一樣的女人”，人們知之甚少，謝潑德可能是世界上最低調、最沉默的作家之一。作為20世紀早期罕見的女性主義者先驅，謝潑德生性自由，終生未婚，她與山為伴，隱世而居，只為自己寫作，作品中也流露出對獨立的勇敢追求。

謝潑德生於蘇格蘭，死於蘇格拉，凱恩戈姆山遍布她的腳印，大山也造就了她的沉默與堅韌。在朋友眼中，她的沉默既不沉悶，也不傲慢，反而無憂無慮，像一面平靜的湖。年輕時的照片上，謝潑德的臉顯得豐滿且坦誠，有種可愛的固執，她身材修長，頭上有一圈栗色的辮子，服飾裝扮頗有自己的風格。另一張臨終前拍攝的照片中，她那飽經風霜的臉絲毫沒有失去力量，眼神裡仍然混合著尖銳、坦率和自衛。

謝潑德曾在阿伯丁大學擔任了40年文學講師，在學生眼裡，披著赤褐色華麗長髮的“謝潑德小姐”是當時學校裡最特立獨行的老師，她愛穿造型奇異的粗麻布裙裝，總是披一件棕色大衣，踩著惹眼的短釘登山靴。她曾對學生說：女人不一定得坐在爐邊織毛衣，大可放手做點別的事。正如登山一直是男人的運動，登山文學是男人的文學，但誰說女人就不能登山，不能描寫登山呢？

面臨大山，多數男性登山者聚焦於山巔，尋求“征服”的刺激，謝潑德承認，年輕時她也抵不過那種來自“高度的味道”的“誘惑”，她也曾“直奔山頂”，但隨著時間流逝，作為大山的終身遊客，她不再執著於登頂的狂熱，她枕石而眠，漫無目的地走入山嶺，“單純想要和山待在一起，就像去拜訪一位朋友，除了與他做伴，再無其他意圖”。

正是這份放棄“巔峰”追求“同在”的謙卑，開啟了謝潑德長達數十年、探索自然世界的獨特感官實驗。“你不需要（手套）這些東西，許多力量只有通過雙手才能來到我們身上。事物的感覺、紋理、外觀，粗糙如球果、樹皮的物體，光滑如秸稈、羽毛以及被水打磨的鵝卵石的東西，蛛絲般的輕度挑逗，爬蟲帶來的微微發癢，青苔的瘙癢感，陽光的溫暖，冰雹的刺痛，水流翻滾時的一記撞擊，還有風的流動……”

在謝潑德的《活山》中，四處飄散著各樣草木的清香，你甚至能在杜松小心翼翼隱藏的氣味中體會到死亡與復活。“這種植物有一種奇怪的習性，會成片成片地死亡。哢嚓一聲折斷死去的杜松，就會聞到一股辛辣的味道。有幾個月我一直帶著一塊杜松木，時不時折它一下，就可以聞到新的香氣……”

謝潑德在山中觀察、聆聽，分享她對萬物的銳敏感受，也講述“山裡人”的獨特性格。“這些農場、牧場和獵場小屋孕育出許多有個性的人們，他們我行我素、堅韌不拔、聰穎過人，同時也充滿偏見和怪癖，以及重口味的幽默感。這裡的生活艱難酸澀，但很少能殺死大家骨子裡的優雅”。

謝潑德的作品多以蘇格蘭本地生活為背景，常用極具地方特色的蓋爾語，隨後出版的兩本小說《晴雨匣》（1930年）及《格蘭扁山路》（1933年），又將故事親切地設定於蘇格蘭東北部小社區，書中充滿當地人豐富的語言及荒涼壯麗的山景，謝潑德用她的想象展示了蘇格蘭大地的陰鬱，在她筆下，山裡的生活交織著愛與恨、嫉妒與柔情、忠誠與背叛，以及許多平平淡淡的幸福。

漫長的一生，謝潑德走過幾千里路，徒步探索凱恩戈姆。這片土地不止是她地理上的家鄉，也是她的精神故鄉。1934年，她出版了唯一一本詩集《在凱恩戈姆》，讚美自然和智慧的結合，描述如何用心與岩石、流水、空氣中的浩瀚美好及終極冷漠相處。

6年內出版的三本小說和一部詩集，奠定了謝潑德在蘇格蘭現代文學運動中的先驅地位，但之後她的創作便陷入“一片空白”，《在凱恩戈姆》出版43年後，沉寂已久的《活山》才得以面世，此時的謝潑德年事已高且身患重疾，3年後，她搬進療養院，在病榻上仍會出現置身山林的幻覺，翌年去世。

冬日裡舊疾複發，我在病榻上捧讀《活山》，謝潑德的文字也將我帶回幾年前浪遊蘇格蘭的行旅：雲山蒼蒼，湖波渺渺。那裡的山，都叫Ben，那裡的湖，都叫Loch，那裡的谷，都叫Glen；狹長的湖泊像蘇格蘭細格紋般流淌於空山幽谷，還有蘇格蘭的風，在羅伯特·彭斯的詩句中穿行。

我清晰記得自己置身蘇格蘭高地所領受的靜默力量：那種隨著人世變幻無常而漂泊不定的感覺、那種由於現代社會奔騰的日新月異而受到攪擾的心緒，倏忽間變得安定穩沉，有所寄托。

“那是二戰末期和戰爭剛剛結束後的幾年，世界混亂不定，而寫作為我提供了一個輕鬆的秘密天地。”謝潑德曾在《活山》的前言中如許回憶。

她的這趟“登山之旅”融合了哲思和紀實，頌讚生命的各式形態和力量。湖水縈帶，群山糾紛。這是一趟充滿靈性的旅程，徜徉於謝潑德的文字，安息在深山如謎的靜默中，然後，熱切地期待下一秒，生命卷土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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