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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書架 | 不斷跳下懸崖,在墜落中強硬翅膀

不斷跳下懸崖,在墜落中強硬翅膀

文 | 科倫·麥凱恩

2017年,科倫·麥凱恩出版了一本小書《給青年作家的信》,展現了其小說在現實與歷史之間自由切換的想象力以及極富詩意的語言的淵源。但書中的洞察與創見,並不只是給有志於寫作的年青人,更像是獻給有志於將日常生活過得富有創造力和激情的所有人。

正午選摘了書中的部分章節,希望能給專注於寫作、生活的人帶來一些勇氣和啟發。

難以言說的歡樂(序)

“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一個多世紀以前,裡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信》中寫道,“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

當然,裡爾克是正確的——除了你自己無人能幫忙。到最終,一切都是落在紙上的筆劃,更不用提這之後的一撇,以及再後面的那一捺。但裡爾克被青年作家的請求打動,他在六年的時間跨度中給弗蘭斯?克薩危爾?卡卜斯回了十封信。裡爾克的信是關於信仰、愛情、女權、性、藝術、孤獨和耐心等方面的建議,但同樣也涉及詩人生涯,以及這些存在或將如何影響落在紙上的文字。

“這是最重要的,”他說,“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

每一個感受過寫作的必然的衝動的人都懂得這寂靜的時刻。在我的寫作和教學生涯中,我曾遇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也確實有過很多這樣的時刻。每年我都以一句聲明開始我在亨特學院開設的創意寫作課程的第一課:我將完全無法教授這些學生任何東西。

這句話讓十二位決心投身寫作這門狡猾而沉悶的藝術的年輕男女略感震驚。他們是美國年輕作家中最聰穎的十二人:六個大學一年級,六個大學二年級,從幾百個申請者中被選拔出來。每個學期,我的這句開場白並沒有打擊士氣的意思,我的希望,恰恰相反。我什麽都無法教授。現在你們已知曉此事,去學習吧。最後,我把他們帶往火焰的方向,在那裡他們會意識到自己將在何處被灼傷——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必定會被灼傷。但這段旅程同時也懷著期望,期望他們學會握攏,並傳遞這火光。

年輕作家們的最佳位置之一就是面對燃燒的高牆,僅憑耐力、熱望和毅力這些高貴品格翻越到另一邊。為破壞這面牆,他們有的挖掘隧道,有的攀爬,有的推鏟。不是經由我的幫助,而是以裡爾克的方式,通過正確的方式走向自己的內心。如今我已度過了二十年最美好的授課時光,那是很多的粉筆板書和很多的紅筆批改。並不是每時每刻我都喜歡,但我鍾愛絕大部分的時光,假如以全世界做交換我也不會放棄這段經歷。我的一位學生得了國家圖書獎,另一位得了布克獎。還有古根海姆獎、小推車獎。師生情誼。友誼。但讓我們開誠布公,這些關係裡也曾有過灼傷。有過悲傷的淚水和咬牙切齒的恨。有過拂袖而去。崩潰。遺憾。

事情的真相是,我的存在不過是充當背景板。付出練習與時間並不一定給予人資歷。一個學生或許——從最開始就——比我懂得更多。不過,唯一的指望還是,我能在兩個學期的課程道出一二,讓他們可以節約一些時間,並免去若乾心碎。

所有這些學生,無一例外都在期望著,用裡爾克的話形容就是“去說那難以言說的歡樂”。確實難以言說。那是他們的工作。對磨礪保持信任。明白付出時間與耐心才能成功的堅韌。

不久前StoryPrize.org網站要求我寫一篇關於寫作生涯的短文。我把若乾想法搗在一起,與少許信條和我能從教學生涯這塊毛巾中擰出的所有真知灼見混合。我將其命名為《給青年作家的信》,它就是這本書的開場,其他篇章在一年的時間內相繼完成。有時候,它們作為指引存在;其余時候,它們是衝鋒的號角。所以,此書不是一本“寫作者手冊”。我希望,它也並非一陣激昂的演說,而更像是我們漫步公園時的低聲細語,這是我在上課之外時常喜歡和學生們做的事。 我將其想象成出現在青年寫作者耳畔的隻字片語,儘管,我推測,它將成為不僅僅是寫給我自己,也是寫給任何一位寫作者的一系列書信。

自然,也有人曾提醒我西裡爾?康諾利說過的話:“雷諾阿寫過多少關於如何繪畫的書?”我明白試圖去剖析一個本質上神秘的過程是愚蠢之舉,但儘管如此,我依舊寫了這本書,完全懂得拆開這隻魔盒或許會讓它的讀者遭遇失望的不幸。不過,事實是我真的喜歡看年輕寫作者們著手塑造他們世界中的素材。我向我的學生們猛烈施壓,有時他們會還以顏色。事實上,我的公開課的教義之一就是在一個學期裡,鮮血終將無可避免地滲出教室大門,同樣無可避免的是,其中一些會是我的血。

我承認,在撰寫這些話的時候,我曾遭遇了悲慘的挫敗——正如你接下來會看到的,這有點像反手抽了自己一記耳光。我對挫敗覬覦已久。我在這裡如願了。這些建議沒有一條是我自己想要獲得的。我將它表達出來,並帶著謙恭的姿態和強烈的願望,希望自己能遠離它。

一點前車之鑒。曾經,在寫一部叫《舞者》的小說時——它是以魯道夫?紐倫耶夫生平改編的作品——我把初稿發給了心目中的英雄,我曾想把這位作家寫的每一個字都佔為己有。他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回復了我六頁手寫的批注。事實上我聽取了他的每一條建議,但有一條令我坐立不安。他說我應該刪去開篇以“四個冬天”開始的戰爭獨白。我為這部分文字傾注了近六個月的時間,而且它是全書我最鍾愛的章節。他反對保留它的論據很充分,但我依舊十分沮喪。一連幾天我四處奔走,腦海中響著他的聲音:刪掉,刪掉,刪掉。我怎能違背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給的建議?

最終我沒有聽取他的勸告。我走向內心,聆聽自己的聲音。當書出版的時候,他寫信來說我做了正確的選擇,他謙卑地承認自己的錯誤。這是我收到過的最美麗的書信。約翰?伯格。我寫出他的名字,因為他是我的導師,不是字面意義上的而是文本構造上的導師,他也是朋友一樣的存在。

我還曾師從其他幾位老師:吉姆?凱爾斯,帕特?奧康納,傑拉德?凱利兄弟,我的父親西恩?麥凱恩,本尼迪克?科爾裡,吉姆?哈裡森,弗蘭克?麥克考特,艾德娜?奧布萊恩,彼得?凱利;事實上還有我曾閱讀過的每一位作家。我還同樣受恩惠於丹娜?扎帕尼克,辛迪?吳,艾利絲?麥克斯維爾,還有我的兒子約翰?邁克爾也對這本書提供了幫助。我們擁有的聲音並不只是一個聲音。我們從許多個別處獲得我們的聲音。它們就是火花。

我希望這本書會讓年輕作家——或是年長的作家,就寫作而言——有所收獲,如果他們碰巧在期待一位導師出現的話。最終,除了讓你看見火光,這位導師其實無法教授任何事。

沒有規則

寫小說有三條規則。

不幸的是,沒有人知道是什麽。

——W·薩默塞特?毛姆

沒有規則。如果有,它們也只是為了被打破而存在。 敞開懷抱接納那些矛盾。你必須準備好在同一時間掌握兩個或更多互相違背的理念。

去它的語法,但你首先得知曉語法。去它的形式,但你得明白講求形式意味著什麽。去它的情節,但你最好在某個階段讓某些事發生。去它的結構,但你必須先從頭到尾徹底思考過作品的走向,即使閉上眼睛行走其間也安全無虞。

偉大的作家故意打破規則。他們這樣做是為了重塑語言。他們以從未有人用過的方式使用語言。隨即他們不再使用這種方式,而且從此永不使用,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他們自己的規則。

所以要勇於打破——或者是甚至去制定——規則。

別寫你知道的事

難以實行的事才是我的全部興趣所在。

——內森?英格蘭德

不要寫你知道的事,往你想要知道的方向寫。

走出你的軀殼。讓自己擔些風險,這會讓你的世界開闊。去其他地方。越過你的窗簾、穿過牆壁,越過街角,越過你的小鎮,越過你已熟知的國家的邊境線,去探究一切。

作家是探險家。他(她)知道自己想要抵達某地,但不知道這個地方是否已經存在。它仍在等待著被創造。一座想象中的加拉帕戈斯群島。關於我們是誰的全新理論。

不要枯坐著內省,這很無趣。最終你的肚子裡裝的只有千頭萬緒。年輕的寫作者們,你們必須驅使自己走出去。揣摩他人,揣摩他方,揣摩一段距離,最終,它將帶你回歸。

擴展你的世界的唯一真實的方法,是置身於自我之外的另一個“他者”之中。對此有個簡單的說法:移情。不要被他們愚弄。移情是暴力的。移情是粗暴的。移情能將你開膛破肚。一旦你達到那個境界,你將被改變。做好準備:他們會給你貼上多愁善感的標簽。但真相是,悲觀多疑的人才是多愁善感的。他們活在那片用他們狹隘的懷舊情緒編織的雲霧中。他們毫無膽識。他們裹足不前。他們只有一個意念而它從不閃現其他火花。記住,這世界太豐盛,無法被一個故事容納。我們在他人的身上找到不斷變化的自己。

所以,那些悲觀多疑的人就隨他們去吧。從他們中出離。步入別處。相信你的故事比你自身更巨集大。

當然,到最後,你一年級時的老師的話還是對的:確實,我們只能寫我們知道的東西。從邏輯與哲學上來說別無他法。但我們朝著我們本以為不知道的方向去寫,就會發現我們早已知曉卻尚未全然意識到的存在。我們把一把獵槍猛然甩進我們的意識中。我們將不再受困於一成不變的招式:我,我,我。

就像馮內古特說的,我們應該不斷跳下懸崖,在墜落的過程中強硬我們的翅膀。

公車理論

你必須像世界的命運懸於你的文字那樣去寫作。

——亞歷山大·黑蒙

或許“公車理論”是搞清楚你從事的工作到底有多重要的最佳方式。你在早上醒來,來到工作的地方,集中精力,挖掘,創造。一天工作結束的時候——這時間可能是一小時,一上午,或一生那麽長久的一天——你從工作中脫身走回現實,街道上車水馬龍,世界一如往常。你依舊隨身攜帶著無聲的字句。略有些心不在焉,你跨出路邊,突然,空氣中一陣呼嘯,刺耳的喇叭聲,撲面而來的柴油味,驚叫聲,公車差幾英寸就要撞上你了,甚至更險,是和你擦身而過。從你眼前閃過卻不是你的一生,而是你的小說,你的詩歌,你的故事。你走回街道,緩過氣來,你知道,就像所有人一樣,你不想被公車撞到,但如果你會被撞飛——如果世事注定如此安排——那這輛公車起碼得等到你把書寫完。主啊,如果我必須得走,請賜予我寫完最後一句話的尊嚴。

公車理論——或許也可以被稱為“目的理論”——會在早上助你起床,它證明你的掙扎有價值,你的工作有意義。故事必須被講述。

死亡還不是備選項,起碼此刻不行。

我該在哪裡寫作?

蓋你自己的小屋,只要你樂意就隨時在門廊上往外尿。

——愛德華?艾貝

作家到處都可以寫作,船上,火車上,圖書館裡,地鐵上,咖啡館內,在作家的隱居地,冰箱頂上,豪華的辦公室裡,監獄牢房內,中空的樹洞裡,有好多廢話談論作家在他們的閣樓上寫作(有時我在壁櫥裡寫,為著能大喊大叫),他們戴著眼罩把世界阻擋在外。但在哪裡寫並不真正重要,只要你覺得舒適就好。

不過人麽還是能從書裡看出它是在怎樣的房間裡寫成的。所以,把房間收拾得舒服些,私密一點,確保你屬於那裡,那個太空屬於你。哪些東西會有幫助呢?一把好椅子當然有用,花大價錢買椅子。一個合適的姿勢。時不時可以舒展的太空。幾張照片。或許是你想象中的某個人物,或是他徜徉的風景,或把一句最愛的名言——“不論如何”——釘在牆上。鉛筆,可以。鋼筆,好的。打字機,可以。電腦,好的。錄音機,可以,如果這是你的工作方式。或許上面提到的所有東西都可以有,你怎麽寫無關緊要,關鍵是你寫了什麽。但如果你有台電腦,確保切斷網絡連接。最佳情況是沒有任何網絡。盡量不要抽煙。在一天工作結束時再喝酒。把你最愛的一本詩集放在手邊。在筆電裡或者牆上寫下給自己的建議。盡量不要在工作的地方吃東西,碎屑會招來房間裡的其他住客。

避免在床上寫作,如果可能,甚至不要在臥室寫作,為什麽要在同一個房間做完所有的夢?享受他人的慷慨,如果有人為你提供一座小木屋,接受它。坐在海邊或是湖邊寫。並不一定需要窗戶,但有時會有所助益。出去四下走走,散個步。允許自己迷路,沿著小徑走向遠方。

如果你覺得會有幫助,可以參加寫作營,(一個多麽奇怪的字:營。聽著就像是某個冰塊發出脆響的地方,或是有各種鳥類或蟻群的造訪。)帶著目的前往那裡。對其他作家要慷慨大方,但當你寫作時要躲開他們。你的書是唯一重要的書。把門關上。把手機構掉。這是你該自私的時候。讓別人支付账單。暫時讓別人關心狗的事。逃離。脫掉衣服。在房間起舞。播放音樂。如果你有最愛的寫作用專輯——買張科爾姆·蒙哥馬利的《現在的氣象》——設定為自動重複播放,這樣音樂就能滲入背景成為你語言的一部分。讓房間保持在略冷的溫度:這會讓你一直清醒。

當你完成一本書或一個故事的時候,稍微改變一下書桌的位置,擺放新的照片,在牆上釘新的畫,移動整個世界,抖去你身上的塵土。

這樣就有了:一間可以看到不同風景的房間。

給青年作家的信

我將我的人生,活在不斷向世界萬物擴展的圓內。

——萊內?瑪利亞?裡爾克

做無法估算推斷的事。保持熱切。保持誠摯。顛覆安逸。大聲誦讀。涉身險境。不要害怕情感充沛,即使他人稱其為多愁善感。做好被撕成碎片的準備:這事時有發生。允許自己憤怒。失敗。短暫停頓。接受退稿。因崩潰而亢奮。學會重振旗鼓。心懷疑慮。承擔自身在這世間的命運。找到你信任的讀者。他們一定對你回以同樣的信任。做一個學生而不是老師,即便在你教書的時候。別拿廢話糊弄自己。假如你相信正面的書評,就必須相信那些負面的。不過,仍舊不要擊垮自己。不要允許你的心腸變硬。勇敢面對:那些悲觀多疑的人比我們更會熬毒雞湯。振作起來:他們永遠都無法把故事寫完。享受困境的快樂。接納神秘的未知。在局部裡發現普遍性。將信仰寄托於語言——人物將追隨其後,至於情節,最終也同樣顯現。給自己更多壓力前行。不要裹足不前。那樣或許能保住性命,但絕不利於寫作。永不滿足。自我超越。對美好事物之中不息的力量懷有信念。我們從他者的發聲中找到自己的聲音。兼容並蓄地閱讀。效仿,臨摹,直到它們成為你獨有的聲音。寫你想要了解的那些。但更好的是,試著去寫你不了解的那些。最精彩的作品源於你的自我超越。唯有如此它們才能觸及你的內在。在空白稿紙前保持鎮定。重新賦予那些被他人嘲諷的事物以意義。超越絕望去寫作。自現實之中領悟公正。歌唱。視線穿透黑暗。深思熟慮過的悲傷遠勝於未加思考的那些。應對給予你太多慰藉的事物心存疑慮。希望、信任以及信念往往令你失望,但又如何?讓別人感受到你的怒火。反抗。公開指責。下定決心。拿出勇氣。百折不撓。無聲的字句和那些喧嘩的言語一樣重要。信任你的初稿,但也不要遺忘那些修改。讓精華物盡其用。承認你的恐懼。準許自己行動。你總有題材可寫。角度小並不一定就代表著不普遍。別成為一個愛說教的人——沒有什麽比解釋更能扼殺生命力的了。為想象中的事物來場爭論。以質疑為開場。成為一個探索者,而不是遊客。去一個無人曾抵達的地方。為修正錯誤奮不顧身。信賴細節。讓你的語言變得獨一無二。一個故事遠在第一個字被寫下之前早已開始,又在最後一個字被寫出之後,久久不能終結。讓尋常變得精妙恢弘。不要驚慌。揭露尚未存在的真理。與此同時,帶來歡娛。滿足對嚴肅與快樂的渴望。擴張你的鼻孔。讓語言充盈你的肺。你有太多東西可以被剝奪——甚至你的生命——但不能奪走你為這一生寫的那些故事。是以,有一個字要送給青年作家,其中不缺少愛也不缺乏尊重,這個字是:寫。

科倫·麥凱恩肖像,圖片由出版方提供

《給青年作家的信》內文設計

《給青年作家的信》書封設計

—— 完 ——

科倫·麥凱恩,1965年生於愛爾蘭都柏林,曾為《愛爾蘭新聞》的記者,後專注於文學創作。自1994年出版短篇小說集《黑河釣事》起,麥凱恩已出版《舞者》《隧道盡頭的光明》《飛越大西洋》等。 其中《轉吧,這偉大的世界》獲2009年度美國國家圖書獎、2011年度國際 IMPAC 都柏林文學獎。其作品已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

《給青年作家的信》,九久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

除特別注明外,文中圖片由本書譯者陶立夏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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