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攝影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改變
攝影,是可以帶來改變的
但也需要影像本身的力量
還有無限接近事實本身
所呈現出來的價值
代表作《騰格裡沙漠汙染》、《天津大爆炸》、《懸崖上的村莊》等,曾獲中國攝影最高獎金像獎、獲得2016年荷賽獎一般新聞類三等獎、5次獲得中國新聞獎、2次獲得金鏡頭年度傑出記者、2015年中國最佳環境記者、2016年當選CCTV中國十大法治人物等。
2017年,陳傑獲獎無數、好片頻出,引起了很大的社會反響。而2018年,陳傑突然“沉默”了,我們幾乎沒有看到他的作品。2019年視覺中國&500px年會盛典現場,沉寂已久的陳傑再次現身,以主題演講《影像的態度》向我們講述了2018這一年裡他的所見所聞與內心的蛻變歷程。
2014年,我選擇回歸一線
我做了20多年的攝影師,實際上卻是在2014年才真正回歸攝影,之前我在報社做記者,都是碎片化的去拍照。那我為什麽選擇回歸一線?
對自己強烈不滿。我覺得攝影師首先要否定自己和批判自己,尤其是在如今,所面臨的複雜性,恰恰是給予了影像表達更多的可能性;
作品為立身之本。我過去拍了很多照片,也獲得很多獎,可是我自認為自己是沒有作品的;
知識結構從碎片化到系統化;
作品即能量場。我經常會用能量場來解釋自己,其實攝影的能量是指攝影的認知水準、影像的表達水準和行動的力量,而能量場則由這些因素構成,最後才是傳播。
自由的拍攝。我目前的拍攝都是跨度幾年的項目,從過去的碎片化到系統化,從過去表層的理解到深入的理解,包括對社會學、人類學的理解,能更為深入的去探知一些東西,實際上是自我解構重新建構的過程;
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更踏實的養活自己。因此目前我拍的照片都是我自由選題,根據社會熱點、歷史的脈絡去呈現自己想要的東西。
2017年,我到底拍了什麽?
《騰格裡沙漠現巨型排汙池》
《天津大爆炸》
《懸崖村》
在2014年之後,我做了幾篇大家都耳熟能詳的報導,《騰格裡沙漠》、《天津大爆炸》、《懸崖村》等。大家都在問,2017年,我到底拍了什麽?實際上,2017年,我走了將近100多個鄉村,包括甘肅、新疆、青海、四川和貴州,做了大量的調研。我在17年、18年這兩個年裡都在思考怎麽進一步提升自己,因此,我決定籌建工作室。
2018年,建立“傑出工作室”
在建立工作室以前,我一直是單兵作戰。我有了一些作品以後,常自以為是。實際上,當我和劉旻一起做一些調查領域的報告後,更加意識到“嚴謹是最大的安全”。比如我做環境方面的報導,出一點紕漏可能會葬送我整個職業生涯,是在刀尖上如履薄冰。在過去那幾年,環境是個熱點問題,但我的很多相關報導還需要更嚴謹。
直至2017年,我與劉旻合作之後,發現劉旻知識豐富、對學術態度十分嚴謹,這兩點對我來說,起到了非常好的互補作用。因此我們在相互博弈的過程中,不斷的給對方最好的支持,最大程度消除“自以為是”,使得我們展開更寬闊視野的思考和素材積累。
貧困和環保是我們重點關注的選題和領域。我們不追熱點,我們力求讓我們所關注的事件或故事成為熱點。有時候我覺得,我接觸的題材單純用圖片和文字來表達時有一定的局限性,因此我會用攝影、攝影的形式呈現。
不能說我目前是在拍紀錄片,只能說我是在拍記錄片的素材,如果它需要構成一個紀錄片,則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可能需要跨度一年到兩年。因此我目前所有的拍攝項目,都是按照兩到三年,甚至五年的時間去開展。我覺得攝影師最擅長的就是學習,而我目前也是處在不斷地學習過程中。
環境類報導
2014年,我個人做了10篇以上影響較大的環境類的報導,如《沙漠之殤》、《被工業廢渣侵蝕的保護區》。2017年以後,我開始和劉旻合作,做了一些環境系列的報導,我們的目標很明確:每一篇文章都要求擲地有聲,甚至能夠推動改變。
《長江源》
過去長江源面臨著被開發的可能性,
但是在之前的30年時間裡,
長江源冰川退化了1600多米,
實際上應該要遏製人類的活動,
包括當地牧區人民的遷移。
但這個地方卻是媒體所不能觸碰的禁區,
因為涉及了青海和西藏兩地之爭。
但是我和劉旻頂著壓力,去到海拔5600米的地方,
忍受著艱苦的環境,調查了十幾天,
最終把這個問題報導出來。
長江源也因為這一系列的報導,
被保護下來,到目前為止,
這個地方被永久地封存,
且西藏自治區也對此進行了強有力的經濟支持。
《三江源》
《三江源》也是環境系列報導之一。
雖然國家對三江源公園進行了立項,
但是很多人對其生態環境並不知曉,
當我們在進行科學考察的時候,
發現一些問題,並對此進行了報導。
因此這個報導出來之後,有關部門采取了措施,
在三江源排查出44個礦點,
目前這些礦點已經全部封閉,進行生態恢復。
其實以上的環境問題都是隱藏在海拔十分偏僻的地方。
《蘭州有毒危廢》
我們對於每一個環境事件的典型性都十分關注。
這是去年關於甘肅蘭州的報導,在所有的報導中,
最艱苦的除了影像的拍攝之外,還有文字的調查。
我們不僅對企業、受害者、監管者進行調查,
也對監管部門瀆職進行了追問。
《內蒙古蘇尼特鹼業公司》
這是關於內蒙古的環境調查,
這種問題在內蒙古和青海都是十分普遍的,
也是一些歷史遺留問題。
《中寨村的“兔子洞”》
這是我們最近做的一篇報導,這篇報導結構非常嚴謹,
編輯在編輯稿件時,
對劉旻撰寫的調查稿幾乎不刪除任何專業性的闡述。
因為在面對一些汙染十分隱藏的企業,
我們會提出十分專業的問題。
在這種情況下,企業不敢有任何的糊弄。
因此我們所有有關環境等事件的輿論監督報導,
都能直擊核心,積極推動問題解決。
而且,報導內容的嚴謹,不懼任何的挑剔。
我覺得作為一個媒體人,需要珍惜每一個向公眾發出聲音的機會,讓每一次發聲,擲地有聲!這意味著,發聲的背後要有嚴謹的調查和對真相的潔癖。只有嚴謹的報導,才能真正推動事情的發展。
貧困類報導
這一年我們主要調查的主題是“貧困”,我們認為“貧困”是一個中性的概念,它是一個相對的東西。那如今我國的貧困現狀是怎樣的?我們在新疆的南疆、甘肅的定西、四川的涼山、貴州的畢節,中國連片區域,包括前一段時間國家指出的三區三州,也就是中國貧困發生率最高的地方,也是極貧之地做了大量調查。
如《懸崖村》,面對這樣的現實環境時,我們最關注的不是貧困,而是孩子的安全。正如我、我們在報導裡的最後一句話:“安全是最大的民生”,這才是我們關注“懸崖村”的初衷。“懸崖村”的報導隨著報紙、網絡的傳播,引起了全社會和高層的關注,也推動了“懸崖村”的變化。
《懸崖村專題》
2016年5月14日,
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支爾莫鄉,
在3名家長的保護下,
15個孩子從山下的勒爾小學出發,
踏上放學回家的路。
他們要順著垂直的懸崖攀爬17條藤梯,
才能抵達比山下學校垂直高度超過800多米的“懸崖村”,
即阿土列爾村勒爾組。
阿土列爾村,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懸崖村”,
72戶人家居住在這裡,處於美姑河大峽谷斷坎岩肩斜台地,
所在位置就像三層台階的中間那級,海拔1400多米,
與山下的學校及公路垂直落差約800米。
2016年5月14日,爬山開始前,
陳古吉用背包繩繞過兒子陳木黑的胸口,
在背後打上結,以確保兒子的安全。
陳木黑6歲,是年齡最小的學生,讀學前班。
2016年5月14日,
孩子們在攀爬一段幾乎垂直的“天梯”回家。
15個孩子中多數是女孩,在3個家長的保護下,
背著十幾斤重的書包,用了2個多小時到達“懸崖村”。
2016年5月14日,
幾個男孩在攀爬過程中,
坐在“天梯”上休息。
2016年5月14日,孩子們在攀爬過程中,
聚集在狹窄的崖壁上休息。
整個路程,大部分休息的地方處在懸崖邊,
空間狹小。
2016年5月13日,阿土列爾村,
一位下山趕集的村民用繩子拴著兩隻雞掛在肩上,
因道路不便,
村民種植的土特產和養殖的牲口很難運到山下。
2016年6月1日,陳古吉一家人一起吃飯,
他的孩子除了最小的,其余的孩子都已經開始承擔家務。
2016年5月12日晚上,
村民坐在玉米稈上搜尋手機信號,
村裡沒有發射塔,
全靠山下發射到的微弱信號接收手機短信和打電話。
2017年10月5日,陳古吉的家裡,
牆壁上掛滿了背行李的繩索,
這樣的情景在懸崖村家家戶戶都能看到。
過去,一般的情況,村裡8歲以上的人,
都要背負從山下購買的生產生活資料以及山上的特產,
往返上下危機四伏的藤梯。
2017年6月17日拍攝的,今年新增的一條最長鋼梯,
抵達阿土列爾村勒爾組最後一個休息平台,
去年這段沒有修鋼梯,存在安全隱患。
2016年11月19日,
孩子們攀登最後兩段垂直高度達100多米的鐵梯,
過去的藤梯幾乎和崖壁垂直,
現在的鐵梯傾斜在60度左右,
行走方便很多,也安全多了。
2017年10月4日,陳古吉的家中,
妻子俄地有洗照看著鍋裡的煮羊肉,準備晚飯,
陳古吉的孩子和親戚的孩子聚在灶台邊玩耍。
曾經在勒爾小學支教的老師萬朝輝說:
懸崖村的孩子和過去相比,
現在精神狀態、學習成績和個人生活習慣改變巨大。
他說,改變懸崖村,需要從知識開始,
這一代的孩子是懸崖村的希望。
2017年10月4日,懸崖村的清晨。
懸崖村鋼梯竣工後不久,纜車也建成使用;
3個助農取款金融服務點落地,
移動電信4G光纜已經牽到山頂的懸崖村;
農作物都新添了高經濟價值的油橄欖和三七等;
一項投資達6億元的旅遊產業投資項目,
也開始進入前期建設階段;
短短一年,懸崖村居民平均收入增長了7倍。
其實我們在做類似的報導時,有時會特別害怕當媒體過多乾預後,地方政府會把全省或者全區之力來支援這些地方,就容易造成其他區域的資源短缺。因此我們會在報導時提出一些方案,會更多地介入這個事件來推動它的改變,不是一味地去批判,要把事情的根源說清楚,讓專家和學者提出建設性的意見。
從今年開始,我們開始系列關注“懸崖村”,因為這個地方是整個彝族文化集中的地方,無論是從人文、社會學的角度,尤其是在當今“脫貧攻堅”的大背景下,這個地方更具有可記錄的價值,所以我們更願意用影像的方式,記錄它的變化。
我們在做關於“貧困”的報導時,也是對自己的知識結構重新梳理的過程。過去我們帶著一種同情、悲憫的感情,純粹的強力乾預和改變現狀的心態去做調研。但實際上,我們是在索取這些東西,因此我們會重新去看之前的報導,對一些問題重新認知,對農民、土地的認知,以及目前這種措施對村落或好或壞的改變,都需要重新觀察。
當扶貧措施與緩慢發展的農村發生碰撞時所產生的矛盾,就是我關注的焦點。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用了大量的視頻去記錄這些東西。即使有很多東西暫時無法公開,但是我們覺得攝影師最重要的就是記錄這個時代,能把這個時代你所感受到的痛點、矛盾、焦慮的東西呈現出來,才是最重要的。
《貴州貧困山區》
最近在拍攝的一組貴州貧困山區的過程中,
我陪著當地的小孩一起走六個小時的山路去上學,
對每一個拍攝對象都進行了詳細的採訪和記錄。
實際上,我已經不是在採訪了,
而是在解惑一些我所未知的東西。
對於這個地方,需要攝影師謹慎地去記錄、去改變,
如果你和採訪對象有充分的交換,
你可以充分地挖掘影像的力量,通過傳播,
可以起到非常好的推動作用。
我覺得很多時候,影像就在這個地方,
只不過是攝影師把它記錄下來,
讓它傳播出去,帶來更多的改變。
歷史是小人物書寫的,當透過鏡頭,凝視他們的時候,我獲得了尊嚴,摁下快門那一刻,我心懷感激。因此我對我的鏡頭越來越慎重、謹慎,我的影像是有分量的,能把影像的力量、事實本身的力量挖掘出來,以此來推動、改變。改變雖然很難,其實也很簡單,只是需要我們去行動、我們去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