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1934年10月生於北京，祖籍河北南皮。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學者。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曾任北京市作協副主席、《人民文學》雜誌主編、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協副主席等職。中共第十二屆、十三屆中央委員。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季節”四部曲及大量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等。出版《王蒙文集》45卷。2015年，長篇小說《這邊風景》榮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想不到我老了老了
還有這樣的意氣情懷與英勇記錄。
在涵洞裡行車，感覺像是入了地道，刷刷刷地開著車，看不見頭，說是亞洲最長的隧道，十八點二公里。幸虧公路管理方面為了安慰旅客不斷地用燈光預告，離洞口距離十二公里、十公里、八公里、五公里了，免得你誤以為再走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叫作永無出頭之日。甚至在涵洞裡還預備了人造的樹木花草，人造的藍天光輝。夠人性化的啦。
我問了半天，有的說是七十多個涵洞的，有的說是更多。
出了洞緊接著是橋，是深谷看不見底，這是我七十五年來在幾大洋幾大洲走過的最驚險的高速公路。從西安通向安康市，一百九十五公里，走了兩個多小時。過去由於地形複雜，坐車繞行到那兒，約需好幾個小時。更早是靠火車繞來繞去，要走十幾個小時。
賈平凹（右一）、王蒙（右二）等人在安康
我去安康一道同行的有文友、賈平凹與謝有順。安康位於陝、鄂、川、渝四省市交界之處。這裡有清潔豐沛的水資源漢江，南有大巴山北有秦嶺，各種歷史古跡，還有什麽醫療保健效用神奇的富硒水富硒茶和別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等等。這裡的城市新貌也正在展現。這幾年我到了那麽多地方，各地都是面貌一新，變化發生在每一個遠的與近的、大的與小的角落，令人讚歎感慨，太不容易了。真是沒有想到有這一天。
安康的人喜歡唱歌，他們的歌有一種接近四川的民歌風味。年輕的女作家王曉雲，在上海過過類似打工的生活，並在江南寫作成功，被安康的長官招聘回鄉。她在路上就唱了一首安康情歌，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將自己的情郎說成“那個挨刀子的短命的……”什麽什麽，心愛極了只能罵啦，歌詞裡還說是聽了“那個挨刀的”的歌，姑娘手也軟了腳也麻了，怎麽能不恨死他呢。
我特別要記一下的是平凹。這天我們一起午飯，王曉雲等唱完了歌，平凹說是他要唱歌了。平凹唱歌，我沒有聽過，也沒有想到，相對來說，他給我的印象是不太愛說話，比較內向，也比較靦腆羞怯的。他曾在農村生活，對這裡感情很深。他唱起歌來忘掉了一切，嗓音不是最大，但十分動情投入，扶著椅背，臉上的表情充足得要溢出來，最動情時便彎下腰，搖著頭，渾若不勝其情。他前後唱了三首，都是民歌。他寫的長篇小說《秦腔》是那樣精彩，我想聽他吼一聲秦腔唱段，他說不會。他唱的有一首裡有“淚蛋蛋”字樣，我給我的妻子解釋，不叫淚珠，不叫淚滴，叫蛋蛋，倒也別具質樸的魅力。陝西人愛唱歌，所以解放區的歌聲震天，有助於革命的動員與熱氣。
平凹還有一首加唱的歌，內容是與情人相好了半天，做了許多物質上的準備，但沒有能成其好事，無限地憂傷遺憾失落。
賈平凹
歌唱的是遺憾與失落，唱歌人表現的卻是快樂、豪興與舒坦。平凹回答我的提問，解釋說他最近幾年忽然想唱歌了，想活得更開闊熱火一些。為此專門請了人教。他唱的時候加上了許多情感方面的細致處理，使歌曲更加動人。他說起唱歌來時，絲毫不忸怩退縮，而是當仁不讓，也決不估低自己在唱歌上的成績。
我與平凹是在一九七九年的短篇小說頒獎會上認識的。我們很感慨地回顧，“文革”後的第一次小說評獎，許多“同科”已經不知去向。當時他是二十七歲，我是四十五歲。同時領獎的富有農民的機敏的賈大山不幸英年早逝。也有些同科老友如韓少功等情況很好。
我也回報了一首俄語歌曲。被有順誇獎，說是震了。後來陝西的網上出現了賈平凹與王某人飆歌的報導。想不到我老了老了還有這樣的意氣情懷與英勇記錄。我祝福平凹越唱越好、越痛快響亮，祝福安康百業發達，祝福每個有歌要唱有話要說的人都能陽光萬丈，盡興痛快，要不怎麽能叫全面小康呢。
2010年7月
本文選自《政協委員文庫》系列叢書之《天地·歲月·人》，王蒙著，中國文史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責任編輯王文運。
本書是第八至十屆全國政協常委，第十屆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主任王蒙同志部分散文隨筆的結集。以政協文史資料“親歷、親見、親聞”為特色，以“回憶”為主線，以作者最早散文作品《春天的心》開篇，以《明年我將衰老》結尾，共收錄文章70余篇。整體編排上，考慮由物及人，天地人行，由廣闊世界到眾多師友，再到歲月人生，波瀾畫卷依次展開，貫穿始終的不僅是人生的記憶，也是文學的記憶。
自序
我很喜歡編輯先生為我的這一組散文起的段落標題：天地，師友，歲月。我想起幾十年來的中外亞歐非美，我想起了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的波濤，我想起北京、伊寧、波士頓、喀山、清邁、卡薩布蘭卡與哈瓦那。我想起南半球完全平置的上弦新月與北面雪山上吹得臉孔熱辣的零下五十度寒風。我想起了師友們的笑容與愁緒，箴言與提醒。他們的期待護佑了我的艱難時日，而其實我不能不滿意的是越來越好的“所有的日子”。我想起了許多溫暖的信念與碰杯，我的困惑與失落遠遠沒有我的獲得與福分豐滿強壯美好。
我想起追悼與懷念，前天與昨天，日歷與年歷，生肖與紀念郵，還有永遠看不完的報紙，唱不完的歌曲，寫不完的小說和評析，燒不完的篝火。你的聲音，我的聲音，你的激動，我的激動，你的微笑，我的微笑，都還保持著閃電下載的光與熱。
原來，當這一切集中略略盤點一下的時候，你覺得一切都那樣地生動起來。往事依然，文章難老，少年詩句牽胸掛肺。周折起伏，鐃鈸齊鳴，浪花與潮汐並不平凡。鐫刻熏陶，從容嚴肅，皺紋與嘴角發出忠告。面面頁頁，滿滿堂堂，文字無聲細語堅守。趣聞妙句奇葩絕詞，思之莞爾，夫複何求？
在說著青春萬歲與從哪來與到哪裡去的年輕人的時候，歲月仍然多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它說：仍然可以翻閱品嚼，那沒有磨滅的記憶，那記憶中的許多滋味與感恩。王蒙感謝天地、師友，王蒙感謝此生歲月，王蒙感謝我們的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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