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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那個患阿爾茨海默症的人死去

大年初二,我最後一次看望姥爺離開的時候,他已經對家人的去留沒什麼反應了,卻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您慢走啊。」

本文轉載自三明治(ID:China3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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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去世了。

只需要三十多分鐘,他就從枯槁的遺體化成紅布包裡一堆瓦片白骨,在紅布包裡咯咯愣愣地左右支棱著,由穿著綠色棉服的工作人員捧了出來。

他向家屬們展示了雪白的頭蓋骨,然後把紅布兜了兜,放進沉甸甸的石頭骨灰盒裡。

盒子只有便當大小,骨頭有些多,他熟練地用手向下壓了一下,兩下,三下。

骨頭傳出細碎的摩擦和碎裂聲,那聲音是帶著痛感的,家人們隻愣愣地看他壓下第一下,就紛紛移開了眼神,露出程度不同的扭曲表情。空氣中某個聽不到的聲音正因此哀嚎,我們都聽到了。

我知道這種想法有些可笑,疼痛隻屬於活著的人,於是趕緊閉了閉眼穩住雙手,把注意力集中在剪刀和照片上。骨灰盒上需要貼照片。

這大概是姥爺七八十歲時留下的證件照,穿著藍色的襯衫,頭髮剃得太短看不出顏色,嘴角微微上揚,是一個似笑非笑的溫和表情。這是一個很陌生的神情,從他三年前開始生病起,已經一點一點從我記憶裡消失了。

工作人員沒有催我們,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們,讓人不好意思放慢節奏。二姨從文件袋裡翻出一版 4 張的二寸照片,比了比骨灰盒上預留的照片大小,又換了一版 6 張的一寸照片。

我把左上角的一張剪下來,還小心著不把旁邊的照片剪壞。剪完後才意識到,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另外的5張已經沒有用了,姥爺再也用不到這些照片了。

剪下來的照片還要剪小一圈,變成橢圓形,放進鏤空的位置裡。一開始我剪的很少,剪幾刀,比一下。再剪幾刀,再比一下。每剪一刀,好像他又離開了一點,又少了一點。

隨著骨灰一起捧出來的,還有十多年前放進他雙腿裡的一對合金股骨頭,比手掌略小一點,分量卻像小啞鈴一樣,濕漉漉地封在透明塑封袋裡。

舅媽接過塑封袋,她顯然沒有估摸好分量,手被袋子向下狠狠墜了一下,驚呼:「這怎麼這麼沉吶!爸每天帶著這麼沉的東西走路呀?」

可我已經不記得姥爺什麼時候自己走過路,最後一次看到他走動是十多天前,讓人攙扶著,緩緩從床上挪下來走向廁所。每一步隻向前小半隻腳,像是穿著重型機甲。

今年的大年初二,我進屋時,姥爺正在他人的攙扶下走出廁所,一邊挪著步子一邊哭,念念有詞。三年來他經常哭泣,有時是因為身體難受,有時則是因為某件不存在的事情。

這一次,他忘記了姥姥究竟是誰,對著她破口大罵。當時我沒有在場,但大概是罵得太難聽,家人沒有一個願意複述一次,紛紛數落起他,他委屈得哭了。

我看著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嗚咽得不能成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去把剛才那老太太叫過來,我要向她道歉,我不該……罵人家。

「我沒罵過人,我沒罵過人……我不會罵人……」

「我這麼罵人家,不合適,我不對……」

他認不出家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從最後認識的人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忘記,從孫子輩到兒女輩,直到把姥姥也忘記了。

「您還記得剛才罵的人是誰嗎?」

他被淚水濕潤的眼睛似乎少了一些渾濁,但目光還是獃滯,他又想了一會兒說:「她是鄰居,一個街坊老太太。」

他確實不會罵人,實際上,他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我只在學齡前,在常年照看我的奶奶做手術的時候,和他一起住過半年。同時期寄住的,還有正在上小學的表哥。因為沒什麼玩伴,我經常賴了吧唧地跟在這群大孩子身後,還沒跑出衚衕口,就被嫌棄地轟回了家。

最後的指望就剩下姥爺了,雖然不是特別能玩兒到一起去。那年夏季的午後,他偶爾會在院子裡踩著木條鋸東西,也不知道究竟在做什麼,不過他並不攔著我去他黑黢黢的,滿是塵土的工具棚裡翻騰,還會幫我打開院子裡的井蓋,順著晃晃悠悠的梯子去看地窖裡冰透的西瓜。

直到我已經把能摸的都摸夠了一邊,折騰膩歪了,朝著笑眯眯的他開始日行一例地發問:「姥爺,我媽什麼時候來接我啊?」

我一定是不厭其煩地,每天都在問這句話。在之後的十幾年裡,每當回憶起小時候的樣子,他總常常帶著一絲壞笑看著我,彷彿是京劇裡的某個由男性反串的醜角,捏著粗嗓子矯揉造作地重復出這句話。

我很討厭他這樣,似乎我的形象永遠都要定格在一個黏糊糊的小丫頭身上,於是常常裝作沒有聽見,並且暗暗許願他哪天能忘掉這件事。直到三年前,他終於忘記了我是誰。無論我在他旁邊坐多久,再也沒有聽到這句話。

記憶的喪失是伴隨著身體的朽壞一起到來的。最初因為不留神的感冒,每到冬天他總要拖著破風箱一樣的呼吸聲,往返於各大醫院間。又過了幾年,冬季的感冒變得越來越危險,每年的年末都變成了一道鬼門關。

三年前,他終於沒辦法躺下睡覺,也很難再下床走動,於是背後墊起靠墊,開始終日靠坐在床頭。沒辦法躺下的人,也是沒辦法好好入睡的。黑夜獨自坐在床頭時,他會想些什麼呢?這個問題我始終沒能問出口。

記得在他久坐的第二年夏天,尚且還能通過反覆地確認,認出我是誰。那正是末伏的尾巴,他還是保持著一模一樣的姿勢,只是棉衣換成了洗得走形了的白色背心,兩條胳膊掛在身體旁邊,內側的皮膚凹陷進去,描出骨架嶙峋的形狀。

媽媽讓我多和他說說話,不要讓他睡著了。但能問候的話很快就講完了,我只能握著他腫脹發烏的右手,坐在一旁看著時鐘發愣,屋裡太安靜,那秒針彷彿也跳得更慢了一些。

「你有沒有過幻覺?」

他本來低垂著腦袋,忽然抬起頭來扭向我,眼睛只有一隻睜開,另一只被皺皺巴巴的眼皮蓋著,似乎已經睜不開了。媽媽已經提醒過我,他有時候會說胡話。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他現在神志是否是清醒的。

「沒有,您呢?」

他裂開嘴,露出光禿禿的牙床,似乎有些得意的神色,語氣卻十分篤定:「我看到過,男男女女的,在這屋裡走來走去。」

我心中一驚,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戲謔,或是神志不清的徵兆,卻發現他連另一隻眼睛也睜開了,直勾勾地看著我。

別是告訴我身後就站著一個吧,我心裡暗暗捏了一把汗。

「很多年紀大的人都說,自己看到過幻覺,您別在意。」也許找到同類,心裡的恐懼可以少一點,我一邊想著,一邊地錯開了審視一樣的眼神。

他微微抬了抬手,做出一個擺動的姿勢,眼神轉落在了遠端的床沿:「我不害怕,都是腦子裡的幻象,人上了年紀,免不了會有這種事。」這種瞭然的語氣,聽得我有些心酸,於是低頭摸著他又黑又厚的指甲,卻看到他的手反過來覆在我的手上。

「如果以後你見到了,也不要害怕。」他著看我,皺巴巴的皮膚又把一隻眼睛蓋了起來,睜開的一隻也眯成一條細縫,嘴角以熟悉的弧度溫和地翹著,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我慌忙用另一隻手用力搭在他的臂膀上,生怕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這是他最後一次認出我,在此以後的探望,他已經不太在意身邊坐的人是誰。在他眼中,我曾經是他的兒子、某個不知名的街坊、同事、樹林裡躲藏的日本鬼子,或是媽媽。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認出他,在此以後的探望,他的身體被一個陌生人一點點佔據,白天念叨著身體各處的疼痛,在半夜向著虛空背誦百家姓,惹得家人不得安寧。

在他鬧得最凶的時候,姥姥坐在床另一側的摺疊椅上看著他,又看著我。「多受罪啊,不如死了算了。」她語氣沒有一絲起伏,好像只是在安排家人的飯菜。

家人們達成了某種共識。他已經不再是他,而是一點一點變成了我們都不認識的怪物。三年間剩下的時間,我一直在為他的最後一天做準備。

從沒有經歷過家人的死亡,我甚至有點害怕自己在那一天情緒無法自控,像電視劇裡那樣,在追悼會上痛哭到不能自已。我討厭在別人面前流淚,於是我去詢問同樣失去過祖輩的朋友。她的奶奶經歷了漫長的老年癡呆,在幾年前告別了人世。

「我覺得最後我奶奶那個狀態,已經不能說是人了。」她解釋得很平靜:「她最後的那段日子,真是沒什麼意思。」我深以為然。我需要提前做一些情感上切割,我的姥爺,在他三年前無法認出我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帶著這樣的心情,我終於沒有在追悼會上流淚。那天傷心的人太多,遺體轉移的時候,姥姥甚至流著淚撲上去,立刻被同樣痛哭著的子女架走。

等待火化的時候,休息室裡擠滿了各家等候的家屬,彷彿大家都在等著春運的火車進站,等待一個可以離開的信號。屋裡燥熱,空氣很難聞,姥姥蜷縮在角落的輪椅上,攥著手紙依然一抽一抽地吸著。

表哥陪著她坐了一會兒,撓撓頭,掏出手機,調出三歲女兒跳舞的視頻,強行擺到姥姥面前。他在姥姥家度過了自己全部的少年時光,比我和他們親近得多。

「您別哭啦,來看看這個,我女兒跳舞呢。」姥姥努力睜開腫脹的眼睛,跳舞的視頻看完了,自動翻到了下一個,是小女孩正在用表哥剛教會她的話和自己的姥爺告別:「姥爺,您慢走,您慢走……」

我突然想起大年初二,我最後一次看望姥爺離開的時候,他已經對家人的去留沒什麼反應了,卻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您慢走啊。」

這是老北京人最習慣的告別方式。

您慢走啊……您慢走啊……我怔怔地坐在火葬場擁擠的等候大廳裡,盯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流哭了起來。

作者丨介子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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