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六朝時的酒

文︱許志強

酒可助興,亦可排憂,還能壯膽,又能緩解疲勞、祛濕驅寒,且味道醇美、回味無窮。漢代人稱酒為“天之美祿”(《漢書·食貨志》),意為上天賜給人類的禮物。因其獨特魅力,酒自誕生至今,一直在人類生活中佔據著重要位置。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紛爭不已,社會動蕩不安,人們朝不保夕。許多人深感生命短暫、世事無常,或飲酒消愁,或以酒放縱,或借酒避世。“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成為這一時期許多文人名士的共識。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正是此中典型。

酒中“七賢”

“竹林七賢”是魏晉名士的代表,包括阮籍、嵇康、劉伶、向秀、阮鹹、山濤、王戎七人。“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世說新語·任誕篇》)“七賢”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的對象,顯然非酒莫屬。七人好飲,能飲,尤以阮籍、劉伶、阮鹹、山濤更甚。

《晉書·阮籍傳》載:“(阮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文帝(司馬昭)初欲為武帝(司馬炎)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阮籍為避免卷入紛爭,連醉六十天以躲避司馬昭求結姻親。又得知步兵廚營善釀酒,藏有美酒三百斛,因此求作步兵校尉一職,以方便飲用。“酒仙”劉伶經常攜酒出遊,走一路喝一路,讓仆人扛著鋤頭跟隨,吩咐“死便埋我”。自稱“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五鬥起步,一斛到位,不僅嗜酒如命,而且酒量驚人。阮鹹的狂放不羈亦體現在飲酒方式上。他曾直接用大盆喝酒,有小豬過來搶酒也不驅逐,而是人畜共飲,當真與眾不同。山濤酒量很大,且自控力極強,每次喝到八鬥後便止杯不飲。司馬炎想測試山濤酒量,“乃以酒八鬥飲濤,而密益其酒,濤極本量而止”。文獻中關於“竹林七賢”嗜酒好飲的記載,已經被考古出土的“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印壁畫內容所證實。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印壁畫,1960年出土於南京市西善橋宮山南朝墓,現藏南京博物院(圖一)。壁畫分為兩個畫面,分列墓室南北兩壁,每幅畫面均由一百五十餘塊模印畫像磚拚砌而成。北壁由外向內依次為向秀、劉伶、阮鹹、榮啟期,南壁由外向內依次為嵇康、阮籍、山濤、王戎。人物之間以樹木相隔,旁有榜題標注姓名。榮啟期是春秋時期的高士,或因對稱的需要而被嫁接其中,其余七人正是“竹林七賢”。八人皆席地而坐,彈琴飲酒,長嘯沉思,神態各異。其中劉伶、阮籍、山濤、王戎或身前置酒,或手持酒杯,一幅酒至酣處、慵懶閑適的景象。

圖1.2:“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印壁畫(南壁)

酒量驚人

六朝時人不僅好飲,而且酒量驚人。如前述山濤能飲酒八鬥;劉伶自稱“一飲一斛,五鬥解酲”。東晉名臣周顗“在中朝時,能飲酒一石,及過江,雖日醉,每稱無對”(《晉書·周顗傳》)。劉宋吳興太守沈文季“飲酒至五鬥,妻王氏飲亦至三鬥”(《南史·沈文季傳》)。南齊都倉尚書孔稚珪“飲酒七八鬥”(《南齊書·孔稚珪傳》);蕭梁平西將軍鄧元起“性本能飲酒,至一斛不亂”(《梁書·鄧元起傳》)。陳後主“與其子弟日飲一石”(《南史·陳本紀下》)。斛、石、鬥是古代容量部門,斛與石相同,一斛(石)等於十鬥,一鬥等於十升。六朝時的一升約相當於今天兩百毫升,則一鬥酒為兩千毫升(兩升),重約四斤。當時人飲酒動輒三鬥(十二斤)、五鬥(二十斤)、八鬥(三十二斤)、一斛(四十斤),便是喝水也難到此量,酒量何止是驚人,簡直是恐怖。眾所周知,古往今來對於他人酒量的轉述,從來都是虛虛實實,就高不就低。上述記載固然存在一定程度的誇張成分,但也反映出當時酒精度數普遍偏低。

中國古代的酒大致可分為三類,即自然發酵的果酒、穀物釀造酒和蒸餾酒。其中果酒和穀物釀造酒出現較早,酒精度數偏低。蒸餾酒是以蒸餾工藝製取的酒精度在四十度以上的酒,因可以點燃,故稱燒酒(因透明無色亦稱白酒)。蒸餾器雖然在東漢時已經出現,然而蒸餾酒的製造技術大約至元代方始盛行。六朝時期人們飲用的酒多為穀物釀造的液態發酵酒,受釀酒工藝的製約,很難超越現代黃酒的酒精度(十到十二度),大多度數偏低。形象一點對比,六朝時酒的酒精含量類似現在的啤酒或低度黃酒,在延長飲酒時間的情況下,一旦上下通透,喝下十數斤酒也就不難理解了。上述載入史冊的能飲者,酒量 “三鬥”“五鬥”“八鬥”“一斛”不等,差異明顯。這一方面源於當時度量衡標準不一,另外也跟釀酒工藝不同造成各地酒的品質和酒精度不同密切相關。

各地名酒

古人缺少精確的酒精測量方法,難以準確控制和標明酒的度數。酒的品質和度數不同,造成了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人們的酒量“各有長短”。《齊民要術》中記述了九種酒曲和四十餘種酒的製作方法,釀酒原料包括粟米、秫米(黏性的粟米)、黍米、糯米、粳米等。由於曲種、原料、處理方法和發酵工藝不同,酒的顏色、清濁、口感、濃薄以及酒精度等必然有所差異。

六朝時期南方地區出產的名酒多徑直以出產地域為名,如酃酒、蒼梧酒、京口酒、烏程若下酒(箬下酒)、山陰甜酒等。

酃酒出自長沙郡酃縣(今湖南衡陽),以酃湖水釀成,故名酃酒。《水經·耒水注》:“(酃)縣有酃湖,湖中有洲,洲上民居,彼人資以給釀,酒甚醇美,謂之酃酒,歲常貢之。” 酃酒在孫吳西晉時期已經聞名於世。《初學記》卷二十六引張華《酃酒賦》說:“衡陽東有酃湖,醴酒甚美,即謂酃酒。”西晉左思《吳都賦》中曾提及“飛輕軒而酌綠酃”,則酃酒酒液大約是青綠色的。到南北朝時,酃酒仍被列為貢酒,足見其品質穩定,歷久不衰。《齊民要術》卷七《笨曲並酒第六十六》中記載“作酃酒法”:“以九月中,取秫米一石六鬥,炊作飯。以水一石,宿漬曲七斤。炊飯令冷,酘曲汁中。覆甕多用荷、箬,令酒香。燥複易之。”

蒼梧酒產於嶺南蒼梧郡(今廣西梧州),兩漢時已名揚天下,桓譚《新論》曰“玄酒不如蒼梧之醇。” 劉熙《釋名》卷四《釋飲食》:“猶酒言宜城醪、蒼梧清之屬也。”可知蒼梧酒流傳之廣。曹植《酒賦》重點提及宜城酒與蒼梧酒兩種佳釀,“其味有宜城醪醴,蒼梧縹清”。昭明太子蕭統《七契》曰:“古聖所珍,其酒則蒼梧九醞,中山千日。”蒼梧九釀酒和中山千日酒同為馳名美酒。

京口酒產自江東京口(今江蘇鎮江)。東晉時期,京口為南遷僑民最為集中的地區之一,朝廷在此以僑民為主體組建了強大的“北府兵”,四方匯聚的僑民可能也帶來了不同的釀酒方法。桓溫名言“京口酒可飲,兵可用”流傳甚廣。《輿地紀勝》卷七引《輿地志》雲:“京口出酒,號曰京清。”京口酒同北府兵一起名揚天下。

烏程若下酒產自會稽郡烏程縣(今浙江湖州)。若下又作“箬下”,為烏程縣內的一條水流,當地稱為“若溪”,兩岸人家以若溪水釀酒。若下酒起自秦漢,至魏晉南朝時期仍然馳名四方。《太平寰宇記》卷九十四“湖州條”引《吳錄》雲:“烏程箬下酒有名。”又引《輿地志》:“村人取箬下水釀酒,醇美勝於雲陽,俗稱‘箬下酒’。”

山陰甜酒產自會稽郡山陰縣(今浙江紹興)。梁元帝時常飲之,以緩解關節疼痛。“銀甌貯山陰甜酒,時複進之,以自寬痛。”(《顏氏家訓·勉學篇》)《金樓子》卷六:“銀甌一枚,貯山陰甜酒。”既曰“甜酒”,口味當更偏甜。

以上為見諸記載馳名天下的名酒,至於區域內自產自銷,或莊園自釀自足,乃至普通百姓自家釀造的酒類,就更加數不勝數。這些產自各地、品種繁多的酒類,經各種酒具的盛裝,成為當時宴席上的主角。

飲酒器具

酒自釀造到飲用,均需要放置在不同的酒器當中。作為物質載體的酒器,不僅印證了酒文化的發展歷程,也有助於我們還原當時的造酒過程和飲酒場景。按照功能不同,可以將六朝時期的酒器分為貯酒器、盛酒器、分酒器和飲酒器。

貯酒器:釀造和貯藏酒的大型容器,如甕、缸等。《齊民要術》卷七詳列作曲製酒的方法,多次提及甕是當時的釀酒貯酒的主要器具。《洛陽伽藍記》卷四《城西》:“季夏六月,時暑赫晞,以甕貯酒,暴於日中……”可知當時釀酒、貯酒的容器,以甕一類的大型容器為主。此類器物在兩漢時期偶有發現。如西漢中山王劉勝夫婦(滿城漢墓)墓內出土三十三口大陶缸,出土時陶缸內壁仍有酒乾後留下的痕跡,這些陶缸高六十六到七十六公分,部分缸上朱書“黍上尊酒十五石”“甘醪十五石”“黍酒十一石”“稻酒十一石”等(《滿城漢墓發掘報告》)。密縣打虎亭漢墓東耳室墓壁“釀酒備酒圖”線刻畫上欄的幾案上擺著六個大酒甕,亦為貯酒之器(《密縣打虎亭漢墓》)。(圖二)

圖2.1:滿城漢墓出土陶缸

圖2.2:密縣打虎亭一號墓東耳室線刻畫“釀酒備酒圖”

盛酒器:日常盛裝酒的容器,是貯酒酒甕至飲酒酒席之間過渡的酒器。六朝時期常見的盛酒器有樽、扁壺、盤口壺、罐等。樽和扁壺在戰國時已經出現,當時主要為漆器;六朝時期出現了青瓷樽和青瓷扁壺。樽是飲酒時不可缺少的盛酒器。《宋書·禮志一》:“元旦元會,設白虎樽於殿庭。樽上蓋施白虎,若有能獻直言者,則發此樽飲酒。”可見樽是正式場合的盛酒容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在描述理想中的田園生活時,特別強調:“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可知樽也是日常家庭盛酒器。盤口壺、罐則為六朝時期非常流行的青瓷容器,既能裝水,亦可盛酒。(圖三)

圖3 .1:南京丁牆村出土孫吳青瓷帶流罐

圖3.2:南京東晉溫嶠墓出土青瓷扁壺

圖3.3:南京西善橋賈東南朝墓出土青瓷盤口壺

分酒器:酒席上分裝酒水的器具。飲酒時,先將酒壺(瓶/罐/樽)等容器內的酒倒進帳酒器內,通過分酒器倒(舀)進酒杯。目前考古出土資料所見的“分酒器”主要有帶柄盆形器與附鋬帶流罐兩種。

上述“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壁畫圖案中,阮籍、山濤、王戎身前均放置帶柄盆形器盛酒,發掘者將其稱為“瓢尊”。類似實物在東晉南朝墓葬經常出現,考古人員將這種帶柄的盆形器稱為“魁”。從器形特徵看,“瓢尊”與“魁”應指同一類器型。出土的實物“魁”與“杓”通常以器物組合的形式在墓葬內出現。飲酒時,用“杓”將分酒器“魁”裡的酒舀入耳杯,以便飲用。考古發現的六朝時期作為實用器的魁、杓多為青瓷質地,如東晉溫嶠墓內出土青瓷魁,江寧博物館藏東晉墓出土的青瓷魁、杓等。此外,東晉南朝墓葬當中發現大量專供隨葬用的陶質魁、杓,也是當時飲酒習俗的直觀反映。壁畫中阮籍、王戎身前的魁裡還浮著一隻小鴨子,類似“浮標”,提示剩餘酒量的多寡。(圖四)

圖4.1:江寧博物館藏東晉青瓷魁、杓組合

圖4.2:南京郭家山東晉溫嶠墓出土青瓷魁

圖4.3:南京虎踞關東晉墓出土陶魁、陶杓

另外一種分酒器為“附鋬帶流罐”,“鋬”指把手,“流”指出水口。目前尚沒有直接證據表明這類器物在當時被用作酒具,然觀其器形特徵,完全符合現代“分酒器”的要求。飲酒時,手持罐柄,將酒直接倒入杯中,更加方便快捷。(圖五)

圖5.1:南京高蓋村東晉墓出土青瓷帶流罐

圖5.2:南京華為基地南朝墓出土陶帶流罐

圖5.3:鎮江博物館藏東晉青瓷帶流罐

飲酒器:六朝時期最為常見的酒杯形態非“耳杯”莫屬。耳杯為口沿兩側置耳以便手握的橢圓形杯,是戰國以來最為常用的飲酒器具。兩漢時期的耳杯多為漆木器,三國時期青瓷耳杯開始出現。飲酒時,雙手合鞠耳杯兩側,抬起耳杯,將酒送入口中,動作舒緩,姿勢優雅。此外,瓷盞是東晉南朝時期常見的飲食器具,即能品茶,又能飲酒。(圖六)

圖6.1:南京甘家巷西晉墓出土青瓷耳杯、盤

圖6.2:南京後頭山南朝墓出土青瓷盞

圖6.3:南京上坊東晉墓出土漆耳杯

另有少量珍奇罕見的酒具,如銀碗、玻璃杯、鸚鵡螺杯等。《三國志·甘寧傳》載魏吳濡須口大戰時,孫吳大將甘寧曾以銀碗盛酒賞賜敢死將士,以示激勵。南京東晉王氏家族墓(M7)出土一隻玻璃杯,杯身磨花,腹部裝飾一周橢圓形紋飾。南京向山東晉王興之夫婦合葬墓出土的鸚鵡螺杯,利用螺殼自然卷曲的形狀,在螺殼外部包鑲銅框,杯身兩側伸出類似耳杯的雙耳,整體造型與用途與耳杯異曲同工。玻璃杯、鸚鵡螺杯在當時均屬於奇珍異寶,能用此類寶物飲酒者,地位自然非同一般。(圖七)

圖7.1:南京象山東晉墓出土玻璃杯

圖7.2:南京象山東晉王興之墓出土鸚鵡螺杯

以上所述飲酒方法,均為社會常態。任何時代都不乏不拘一格、率意而為者。今有“對瓶吹”“拎壺衝”,古有端盆暢飲。《晉書》卷四十九《阮鹹傳》記載阮鹹與阮氏兄弟飲酒的場景,“諸阮皆飲酒,鹹至,宗人間共集,不複用杯觴斟酌,以大盆盛酒,圓坐相向,大酌更飲”。眾人徑直以大盆盛酒,省去了分酒器、舀酒杓和酒杯,饑渴狂放之形躍然紙上。

兩晉之際的畢卓曾暢想過這樣一個場景:坐在一條裝滿酒的船上,船兩頭擺些下酒菜,右手酒杯,左手螃蟹,隨波逐流……(《晉書·畢卓傳》:“卓嘗謂人曰:‘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這恐怕也是很多好酒人士理想的生活狀態吧。

如今,不知不覺又到了秋風初涼、蟹膏已黃的季節……

━━━━

參考文獻

朱大渭:《魏晉南北朝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

王賽時:《中國酒史》,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年。

張景明、王燕卿:《中國飲食器具發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王仁湘:《飲食與中國文化》,青島出版社,2012年。

董淑燕:《百情重觴——中國古代酒文化》,中國書店出版社,2012年。

孫機:《我國穀物酒和蒸餾酒的起源》,《尋常的精致》,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

曾春海:《竹林七賢與酒》,《中州學刊》,2007年第一期。

許志強

南京市考古研究院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