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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關注 宋小詞:刺蝟心髒

宋小詞,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屆高研班學員,現為南昌市專業作家。著有中篇小說《血盆經》《開屏》《柑橘》《祝你好運》《直立行走》《固若金湯》和長篇小說《聲聲慢》等,多部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獲第六屆湖北文學獎,第18屆《當代》文學拉力賽中篇小說總冠軍,第八屆《小說選刊》中篇小說年度大獎。

刺蝟心髒

文丨宋小詞

那時候到底年輕,以為名牌大學畢業後就有一個遠大前程,至少找個飯碗是不愁的。可沒想到投了四十多份精裝簡歷,過了兩個月,連半個動靜都沒有。坐在出租屋的電腦前,想著老家刨土的父母心裡如壓著塊石碑。夜裡睡不著覺時就一個人去天橋上晃晃,趴在天橋上,頭盡量往下,我總想如果跳下去會是什麽樣,也許是天堂吧。

找工作四處碰壁,這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社會。這個社會飯碗太少,可張嘴要飯吃的人太多,要活命就不能把臉面看得很重。為了吃上一口飯,得使出渾身解數。人餓到了搶的地步,就饑不擇食了,嘴跟碗就亂了套,想喝粥的,被擠到了鹹菜缸裡,想吃饅頭的,到了棒子面碗的跟前,像我一個學會計的,硬是被擠到了賣醫療器械的裡面來了。

這行裡昏天黑地,成天勾心鬥角,生怕誰擋了誰的財路,你盯著我的錢袋子,我盯著你的皮夾子,誰都不安分。因為這行利潤大,一台醫療器械就是大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只要你肯鑽營,肯動腦筋,不用擔心這麽高的價錢沒人要。聽說不少女同事為了能賣出一台高價的醫療器械,把身子也賠進去了,跟有錢的老闆,或大醫院的院長睡睡覺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所以很多知曉內幕的人說,做這行的女人跟“雞”一個樣。

我自認為我沒有要發大財的貪欲所以跟“雞”還是有距離的。進了公司後才知道這裡沒有底薪,也沒有最底生活保障金,你沒本事將這些器械換成錢,你就得餓死,但你如果能將這些器械換成錢,那你的日子立刻脫胎換骨,可以食有魚,出有車,幾分鐘就能在別人眼裡鍍上一層黃金,閃閃發亮。

女孩子都是愛慕虛榮的,我也不例外。誰不希望自己的日子過得體面呢!老家有句話叫“遠重衣冠近重人”嘛。

乾這行再怎麽臭,可衝著那麽高的薪水與外快,它也是個香餑餑,每個人都想吃它,而且還要吃飽。對於新進的人,那些老員工都虎視眈眈,在他們的眼裡,你不是同事,你就是一個跟他們搶食的狗,於是擠兌你,壓製你,將你趕出去。我剛進來的時候,孤立無援,沒有交際圈子,也沒有客戶,貨也不好。那些好貨都被老手們瓜分了。我猶如海洋世界裡的一隻小蝦,剝削我,壓製我的人太多了,我能面對的只有腳下這方泥土。沒硝煙的戰爭往往是最殘酷的。

那個時候,公司新進了一批醫療器械,銷售經理召集我們開會,要我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把這些醫療器械推銷出去,換成鈔票,做季度獎金。他還暗示,表現好的,可以提為公司的中層幹部。他說,這年月,日子過好了,可人的命卻賤了,動不動就癱瘓,就癌症,但沒哪個人想去閻王那兒,為了治病,人們是肯花錢的,所以只要你們努力工作,這些醫療器械是不成問題的。

我暗地算了一筆帳,這些器械不說全賣出去,就是賣一台那也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所以很多人都開始摩拳擦掌,熱血沸騰了。會議剛結束,他們就跑到倉庫看貨去了。我從來不去,去了也白去,一個新來的小樣兒,誰會把好貨留給你,等著他們挑剩的,看不上眼的貨,混口飯吃吧。從未發過橫財,我也從不打橫財的主意,靠著自己兩條腿和一張嘴去一些私人門診搞推銷,把價壓低點,把話講甜一點,或跟人合夥到下面一些城市去推銷,基本上也能生活,靠著勤奮過日子,倒也蠻清靜。

當我領回我那些雞肋一樣的玩意兒,正準備與一些客戶聯繫時,公司裡一位女同事拉住了我。我回頭一看是阿蘭,她滿臉盛開的菊花。我問,大姐,有事嗎?

她呵呵一笑,兩眼向四周掃了一番,用手遮住嘴,神神秘秘地說,妹子,我給你介紹一客戶,這可是個大主,你只要說服他,讓他買下我手裡的那台超聲波治療儀,所得提成咱們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你還可以把你的貨一起脫手,何必滿大街地磨嘴皮子呢,說實話,姐有時候看見你累得要死的樣子,心裡疼得不得了,姐也是過來人,你的苦處,姐是償過的。

阿蘭剛生完孩子,乳房肥嘟嘟的。她跟我說話的時候,眼角跟嘴角都向上翹著,一臉慈祥。

有利可圖的事,我當然不會客套,我也心急火燎地想置換行頭,出來兩三年了,房子、存款和車子總得有件東西為我那臉朝黃土背朝青天的父母做個交代。

阿蘭將那人的電話告訴我後,我體內所有的激情都點燃了,火苗呼呼地往上躥。我每天都跟那位財神爺打電話。這位爺姓馬單名一個耀字,年齡50多了。他的聲音有些缺陷,吐字不清晰,仿佛嘴裡含了一塊燒蘿卜。我跟他交流很費神,可我卻要把這費神的事做得很開心很開心。假裝是這個世上最痛苦的事,當然做慣了就好了,每一句話都發自肺腑那不把人累死,我們這行見人得說人話,見鬼更得說人話,誰有膽敢得罪鬼哩。

起先我跟他說話很客套,我說我是阿蘭的朋友,他似乎很高興聽到這個名字,他說阿蘭很漂亮,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他那種語氣仿佛沉浸在某種回味當中。後來我們一點點混熟了,就開始聊生活上的事。但我沒跟他談買賣。公司在給我們培訓的時候說過,讓人掏腰包的事兒不能表現得很直接,得哥啊姐啊親啊多繞它幾道圈子,得弄得他渾身舒坦嘍才能下手,掏錢等於放血,這麽大的手術能不先打麻藥嗎?

生意場上,我是個黃花閨女,又是大學生,自詡為斯文人,有些事確實很羞於開口,跟人談單子就跟落難的小姐乞討一樣,覺得磨不開這張臉。阿蘭隔三差五問我工作進展得怎樣了,我說還行還行。她就充滿鼓勵地笑笑,說她前幾天又給馬老闆打了電話,馬老闆話說得很冠冕,要我再努努力。她的眼神意味深長,像一汪潭水,我忽地打了一個寒戰。

辦公室的那部銀色電話我足足抱了一個月,才跟馬老闆的關係搞融洽。有時候他還主動打電話過來跟我聊,他說,你這丫頭片子活活把我這耳朵給強奸了,現在聽不到你的聲音,它還癢癢呢!我高聲地打著哈哈,這笑聲很接近公司的那些幹了多年的女同事了。

馬老闆有時候跟我說一些葷段子。據公司有經驗的女同事說,到了說葷段子的這個階段,就說明這事就有了些希望,處於文火慢燉的微妙處,得熬。這天馬老闆跟我說一光棍洞房花燭夜後,新娘艱難地扶著牆出來,罵到:“騙子,他說他有三十年的積蓄,我還以為是錢呢!!”這個段子委實不好笑,但我還是笑得直打咯咯,像母雞下了一串蛋似的。我們公司公關部工作做得很細,我們人手一部工作秘籍,上面笑話經典、歷史人文、旅遊交通、美容養生什麽都有,葷段子更是多,連三個代表的學習大綱都有,碰到喜歡談政治的老闆我們就得找出這樣的綱領來跟他聊天。我翻到葷段子那一頁跟他說,一美女作家請一風流編輯審稿。編輯斜看著美女笑曰:上半部較豐滿,有兩點很突出,可惜下半部有些毛躁,並有一個漏洞,水份太大。美女著急的問:那怎麽辦?編輯答曰:日後再說!馬老闆在那頭笑得如打機構槍,連連說,現在的小丫頭片子真是不可小瞧啊。關係到了這份上,說話就比較隨便了,我便開始把他往正題上帶,我跟他說我手上有一台品質很好的設備,價格也厚道,讓他考慮考慮,原以為他會打個哈哈,推三阻四的,沒想到他答應得倒很爽快。他說,看你這丫頭片子剛剛入道,做得挺辛苦的,看著心疼,你那台設備我要了。

我笑著說,那就謝謝馬老闆了,那我什麽時候把貨發過去呢?

馬老闆說,別急,我過幾天親自過來查貨。

這是一個階段性的勝利。掛了電話,我心裡開始歡呼雀躍,即使裝了幾個月的傻比也值得,我將這一消息告訴了阿蘭,阿蘭瞪大兩眼說,是嗎?有本事啊!不過,她也很謹慎,叮囑我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那位馬老闆果真靠得住,隻過了三天,他便給我打電話,說已經上了飛機,下午三點到,他還說他已經在最好的酒店迎春來去給訂了一間包房,並說來後要請我吃飯。

飯是在洪福樓吃的,我把阿蘭也叫上了,阿蘭那天精心打扮了一番,眼睛還沾了假睫毛,頭髮也燙了,身上的衣飾也很講究,但再怎麽拾掇也經不住因生育而走了形的身板。他們應該是老相識了,見面後一雙手握得緊緊的,阿蘭臉上一片緋紅。

服務生把目錄遞上來,那馬老闆順手就給了我說,小丫頭片子,你點吧,點你喜歡吃的。我接過目錄說,馬老闆,小丫頭片子喜歡吃的多著呢。阿蘭接過話說,你隻管點,姐今天跟你享享口福。我笑了笑,翻開目錄,從頭到尾全是山珍海味,那價錢也一個比一個高,說實話,那是我第一次開那麽大的眼界,以前老聽別人說什麽一些達官貴人吃一頓就得花個萬兒八千的,當時隻覺得不可思議,現在我全信了。在阿蘭的催促下,我點了傳說中的魚翅、燕窩、鮑魚和龍蝦。我偷偷瞄了一眼馬老闆,他臉上沒有一絲挨宰的神情,看來這個老頭的腰包是很有實力的。我稍稍放了些心。

酒過三巡後,阿蘭有些坐不住了,她開始把話往醫療設備上引,她說,馬老闆,聽說你這次過來是專門驗貨的?都老交情了,您還信不過?馬老闆擎著酒杯對我眨巴下眼睛,仿佛我跟他是一條船上的,他說,你看,她急了,她這個人啊,心裡邊只有錢。馬老闆這麽說她,毫不忌諱,可見他們確實是打了很多年交道的,那麽這筆生意也就是十拿九穩了。阿蘭對馬老闆的話毫不介意,她端著酒杯斜著眼睛說,那當然了,活了這麽些年,我才明白過來,這世上唯一對你忠誠,對你好的就只有錢了,你說我心裡不裝著它我裝誰去,難不成裝你?

阿蘭的眼睛虛了起來,像是蒙上了一層東西,霧一樣的讓人看不清。在這番話的敲打下,馬老闆顯得不自在了,他抽了根牙簽,用手捂著剔牙。紅光滿面,笑容可掬地說,瞧你這話說的,可別裝著我啊,你年紀輕輕的,我一糟老頭子,呵呵。

阿蘭搖頭笑了笑。馬老闆立起身對我說,這樣吧,你拿著合約去我賓館簽字,我還有話要跟你談談。阿蘭吐了一口氣,臉上顯出幾許失望的神色,鬢角的頭髮散了幾縷,有點落寞,但她還是挺著笑,說,去吧,跟馬老闆簽個字,早點回來。

在酒店三樓長長的甬道裡,我忽然有些忐忑,心裡很緊張,腦子裡什麽樣的念頭都有,一浪接著一浪的湧。馬老闆在前邊,我跟在他的後面,因為鋪了紅地毯,我的黑色高跟鞋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聽到的是呼吸聲,我能預感到一樣事情,但這又是逃不脫的,可恥的是我居然有些興奮,有些隱隱的期盼,如果真要發生什麽事了,倒是一種把柄,那台器械是不會有問題的,何況這樣財大氣粗的老闆,愁什麽呢。

馬老闆掏鑰匙開門,對我說,到了,請進。

我謹慎地邁步進去,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張闊大的床,一套粉色錦緞鋪蓋,暖暖地散發著一種曖昧的氣息。那一瞬,我忽然又有些後悔了,我的雙腳想縮回去,想扭頭順著那長長的甬道跑下去,跑到一個乾淨的世界裡去。但是不知為什麽,我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邁不開步。我雖然想開了,可是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事情淪為交易就讓人有些氣短了,可是天底下那樁買賣不是交易呢,又有什麽事不是交易呢。我這三個月來所付出的心血,我把我的腦神經活活折磨了三個月,說了那麽多言不由衷的話,巴結討好。我不能就這麽一跑了之,我跑不起。這事成了之後,我所得到的報酬,那筆錢可以讓我過上體面風光的生活。

馬老闆將門推上了,還上了一道暗鎖。我的腳開始往前邁,人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後受罪。我在心裡安慰著自己。

馬老闆邀我在牆角的沙發上坐,他開了一瓶紅酒,他一杯,我一杯,透明的水晶玻璃讓我打了一個寒戰。馬老闆挨著我坐下,說,你很緊張?我不知如何回答,隻勉強笑了笑,我突然覺得口渴,當我把酒杯遞到口中準備大乾一口時,馬老闆伸出一雙手蓋住了杯口,他一臉笑意,說,小丫頭,紅酒可不能這麽喝,這可是好東西呀。我愣了一下,他輕輕地晃動酒杯,紅色的酒液像夜上海舞女的裙擺一樣飄蕩,漸漸地,一股醇厚的酒香便在鼻子底下彌漫開來。馬老闆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他說,這就叫喚醒沉睡千年的美酒。他的氣息淌入了我的領脖子,熱烘烘的,他說,女人跟酒一樣也需要喚醒。這種挑逗,讓我的身子變得無比的僵硬,我沒見過什麽世面,不知道如何去應付。我想推開他,可我的雙手卻使不上什麽力。

忽然馬老闆將我抱了起來,我的酒杯落了下來,紅色的液體無聲無息地滲進了地毯裡。

抵抗是沒有用的,只有順從。這行業裡的潛規則,不是我一人能撬動得了的。那一晚,我用鹹鹹的淚水祭奠了我一去不複返的貞操。

第二天,我把簽了字的合約交到了阿蘭的手中,她拿到之後頓時滿面笑容,在一邊樂去了,她並沒有留意我憔悴的容顏和落寞的眼神。背轉身我才明白,原來自己失去的一切,在別人的眼裡是一錢不值的。

既然失去了,那應該用點什麽東西補償吧,所以我有些在意我應得的報酬了,我得用它去買我愛吃的,愛穿的,愛用的,我得盡一切來討好我的身體,從哪丟失的,就在哪補。

發獎金的日子到了,我等來等去卻沒等到我的身份。我找到阿蘭說,大姐,我的錢呢?阿蘭說,恩?你什麽錢?我傻了,我說,當初說好的啊,二一添作五,咱們一人一半啊,你得了20萬,我應該分10萬啊。阿蘭的臉像打了霜似的,立馬拉得長長的,她說,哎,我說你這個人怎麽回事啊,小小年紀就學會訛人錢財了啊?什麽說好的啊,你拿出個憑證出來讓我看看。

你!我的血一下子湧到了腦門上,我氣得說不出一句話,我當時真想一巴掌拍死她。但是我在衝昏了頭腦的狀況下,心裡還是很明白的,我是惹不起她的,她是地頭蛇,我是外地的,她有根在這,而我卻是浮萍,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他人做了一件嫁衣裳。

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我衝出了辦公室,這個肮髒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待了,哪怕這裡堆著金山銀山。

在我哭著跑出去的時候我與一個男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提著一個公文包,滿臉嚴肅,一副長官派頭,他訓斥我,幹什麽?風風火火的?他的訓斥一下子激怒了我,管他是誰呢,反正我不在這幹了,我不端這兒的碗,也就不服這兒管。我豁出去了,誰惹我算誰倒霉。我叫囂道,我幹什麽,乾你鳥事?

我的吵鬧聲引來了公司一些員工。管銷售的部門經理氣極了,他指著我的鼻子說,放肆!這是董事長!

我又懵了,在這幹了大半年,今天才認識到真佛,要不是因為今天起衝突,我還不知道我們的老闆是這個樣子。不過這位董事長還有些肚量,根本沒把我的無禮放在心上。他大抵能從我的憤怒中覺察到我的委屈。

他說,現在的年輕人就喜歡犯冷熱病,在哪做事,不受點委屈的,受了委屈就只想著當逃兵,這怎麽能解決問題呢?

同事們一個個都使勁點頭,仿佛這樣的人生真諦是才領悟過來。我扭頭說,董事長,我並不是一個不能受委屈的人,可那要看受的是什麽委屈。有人從後面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一把將那個自以為是的好心人的手撣開,我繼續說,如果是在工作中,有人指出我的不對,那怕她罵我,我也受得起,可有些人她卻是霸道地欺負你,耍你,那又當如何理論?

董事長被問住了,他一臉愕然,回過神來後,他問我叫什麽名字?我說我姓黑,他又一愣,還有這個姓?然後他說,這樣吧,小黑,你來我辦公室,把你的情況跟我說一下。

進了董事長的辦公室後,我便把事情跟他說了一下,當然我省去了酒店一節。我說,阿蘭說好此事成了之後,按提成給我分一半,可最後她一分也沒給,反說我訛她,我為了談這筆生意,花了我那麽多的精力,馬老闆來後,我還請他在春來樓吃了頓飯,那頓飯都花了我所有的積蓄,可到頭來,我什麽也沒得到,您說這事擱誰心裡不難受啊?

是這麽回事?董事長將手握成拳頭擱在下巴那兒,踱了幾步後在我面前收住了腳。他說,這樣吧,我讓阿蘭給你三七開,她七你三,畢竟馬老闆是她的交情。

我遲疑了一下,這顯然是不公平的,但多少還能得些錢,總比剛才那樣兩手空空跑出去的強,見好就收。如此一想,我也就偽裝著開朗了起來,人家好歹是個董事長,不能太讓人家為難了。我抬起頭答應了一聲“好”。這個一臉嚴肅的董事長居然還笑了,帶著那麽一點憐愛的意思。這種笑跟馬老闆的笑有點像,我心思活絡起來,至高無上的董事長對我有了那麽一點點意思,這算不算塞翁失馬,因禍得福呢。只是他那副尊容比那位馬老闆更令人惡心,可是又怎麽樣,我想起我們村有一位得了心髒病的老人,聽人說一偏方,活吃三個刺蝟心髒可以治愈,他吃著帶血的冒熱氣的跳動的腥臭的心髒,邊吞咽邊作嘔,可還是強忍著把它吞進去了,人為了活命什麽腥臭不能忍受?

阿蘭還算清白,腦子裡並沒有灌水。她乖乖地往我卡上打了7萬塊錢,並且還向我陪了小意。錢一到手,我全身的神經都達到了高潮。我打的直奔商場,將緊身的性感衣服買了幾套,又買了幾個包包和手袋,在化妝品櫃台前,我將同事們掛在嘴上的蘭蔻買了一大堆,我還給自己買了幾件金飾。當我的銀行卡在刷卡機上暢通無阻地刷刷刷時,我的心情也跟著狂歡起來。我深深地體會到,這是一個物質大於精神的時代。在這種超快感的消費中,我早已忘了植根於我身體的疼痛,忘了我是以什麽樣的代價才換來這筆錢的。

當我從頭到腳到肩膀,一身新裝走進公司時,我看到了一大堆嫉妒的綠眼。這感覺真好,像打了勝仗般。一個男同事咂摸嘴說,黑妹,真是你呀,有本事,一秒鐘變白富美啊。我聳聳肩,晃晃頭,裝唄,誰不會裝。人靠衣裝馬靠鞍嘛。

喲!這不是昨天那個小黑嗎?董事長在往辦公室去的時候,扭了一下脖子,這一扭就剛好看到了我,難得董事長這麽早來上班,董事長很少來公司的,因為他有很多生意要打理,所以我們很難見到他。今天看起來他的心情很不錯,他走了過來說,不錯呀,懂得挖掘自己身上的美也是一種能力啊。不錯,賞心悅目啊!董事長的瞳仁裡滿是我明媚的色彩,他眼神裡傳遞出來的訊息除了欣賞外,還有一種訊息。男人就那副德性,我腦子裡突然冒出我表姐在多年前跟我說的一句話,當時年近四十的表姐夫跟個十八歲的小姑娘打得火熱,表姐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

我點了點頭,算是對董事長的附和,同時也是在心裡承認表姐的話有道理。

董事長對我另眼相待,令公司的同事特別是女同事不舒服,竟明目張膽地朝我翻白眼,那白眼裡滿是不屑和仇恨。本來我是很惡心董事長那渾濁的眼神的,可是充著女同事們集體的嫉妒,我又暗暗期盼董事長渾濁的眼神在我身上多溜達溜達。在董事長的地盤裡,董事長就是皇上,女同事們誰不想受寵,受了寵位子票子全有了。

董事長進了辦公室後,阿蘭含著笑跑到我的格子間來,拍著我的背說,妹子,姐剛遠遠地看你,你印堂發亮,是要交好運的征兆啊,以後順風順水了可別忘記姐。

我心裡冷冷地笑。我這裡對她還記著仇呢,她倒大度,一口一個妹子叫得好像我跟她真的是從一個子宮裡爬出來似的,見我茶杯幹了,拿起來就朝茶水跑,守在飲水機前用開水給我沖泡了一杯紅茶。阿蘭說,妹子喝吧,紅茶是溫性的,姐知道你每次身上來都要用熱水袋敷,喝紅茶對你那個有好處。我一驚,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的心眼,的確有兩把刷子,怪不得她的醫療設備脫手得那麽快,看來不是如同事們所說的全是這豐腴的肉身子的作用。

剛喝一口茶,部門經理就來了,說董事長有請。高高在上的董事長請一位入行不到半年的小銷售,這在公司還是頭一遭。這樣的高抬與器重令我很是不安,我朝著那個四周掛著百葉窗簾的董事長辦公室走去,步履沉沉,我心底有種隱隱的感覺,我覺得我如山裡的獸,不知道自己哪一步就會踩在獵人的捕獸夾中,被鉗製得動彈不得。董事長辦公室裡的冷氣開得很足,推門進去猶如跌在冰窟窿裡。合門的一瞬間我感覺門外有幾十雙眼睛在盯著我,那束光照得我後背發熱。

董事長撿起遙控器按了一下,所有百葉窗就跟觸碰的含羞草一樣合得嚴絲無縫,又是一個孤男寡女的世界,如何跟一個男人同處一室僅靠一個馬老闆還不足以累積經驗。我木呆呆地站在董事長寬大的大班桌前。董事長滿臉堆笑,一笑一臉的褶子,那脖子上的皮膚如雞皮一樣,還鬆鬆垮垮,不是靠昂貴的襯衣和大牌的定型水把頭髮定住,眼前這個董事長估計跟我那手握犁頭的老父親一樣,就是個枯老漢。董事長招呼我坐,我坐在靠牆的沙發上,他也坐了過來。看他職位的尊卑也不顧,對我獻殷勤,我就知道他的心思了。男人嘛,都是下半身的事兒。我以為會有些鋪墊,像我跟馬老闆那樣水到渠成,可是董事長一坐下就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我是躲不開的,如果還想在這個公司裡做的話,我當然要在這個公司做了,處女膜都賠進去了,這會兒談人格尊嚴,談貞潔操守有點二逼。我朝董事長笑了笑,把手掙脫了,董事長又摸了過來,還得寸進尺地摸到我臉上來了。他說,年輕真好。我要是能轉回去三十年,我寧願傾家蕩產,錢最不是個東西,多了盡生事兒,睡不著覺,沒味。還是年輕好。

我將臉別過去,我聞到了一股老人的氣味,腐朽的、熱臭的氣味,難以忍受。董事長有些不高興,他說,怎麽了?嫌棄我?我滿臉堆笑,說,哪敢哪敢,沒有沒有。董事長說,沒有就好,小黑啊,馬老闆這個人以後你就不要再聯繫了,還是讓阿蘭跟他聯繫,他們本來就是老交情了。董事長又說,老馬說你不錯。說完嘿嘿地笑。我背上頓時生出汗來,曾聽阿蘭提起過說馬老闆跟董事長關係很好,無話不談。什麽叫無話不談?馬老闆該不會把床上的事也跟眼前這個老頭談了吧。衝他這句不錯衝他這意味深長的“嘿嘿”,我心底冒出一串一串的涼氣來。原來這行裡什麽事都是穿的。那一瞬,我希望山崩地裂,希望世界末日到來,婊子接客逢人還可以假裝說是第一次,我連假裝的余地都沒有了。

我像一條被拿住了七寸的蛇僵直在沙發上,任由老東西的手在我身上到處遊蕩。董事長說,小黑,跟了我,我不會虧待你的。

從董事長辦公室出來。我已經不知道東南西北了。阿蘭過來去洗手間,順便拉著我一塊進去了。關了門,阿蘭問,怎麽了?我看著鏡子裡自己那張臉,紅得跟棗似的,有某種不潔的嫌疑,便洗了把臉。我說,沒什麽。董事長說我來了這麽久只賣出一台大的醫療設備,這在公司是站不穩腳跟的,再不想辦法只有被炒魷魚。阿蘭看著我,嘴角動了動,終於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來,說,你就裝吧。他會跟你談這?哈哈,你呀,實話告訴你吧,公司裡男的少女的多,女的個個漂亮,都來得比你早,老東西那點德性誰不知道啊。剛跟你用手談的工作吧。哈哈。

我洗白的臉頓時又紅了。我醞釀了一口痰恨不得朝阿蘭臉上吐去。但是我還是暗暗吞下了。阿蘭說,如果沒猜錯,下一步就是請你暫時辭掉工作住到他的大別墅裡,在大別墅裡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機會,反正你也不是黃花大閨女了,不要扭扭捏捏的。

我的腦袋“嗡”一下像炸裂了一般。我覺得我是一個赤身裸體的人,我沒穿褲子就跑出來了。我眼睛睜得跟牛眼睛似的看著阿蘭。阿蘭重重把我拐了一下,說,別這麽瞪著我,姐也是為你好,誰叫姐以前坑過你呢,這公司裡住過大別墅的又不止你一個人,有的待上一月兩月照樣回來上班,有的待得時間長點,半年一年的,有的更長,董事長四個老婆都是我們公司的人,都在別墅裡住過,那四個狐狸精樣的,都修成了正果,現在他第四個老婆也被他送出了國,移居到了加拿大,你爭取成為他第五個。他特別喜歡幫助你們這些從鄉下來的女孩子,他把你們這樣的鄉下女孩打造成闊太太他就特別有滿足感,他總說他是個大善人,幫助很多人脫貧致富,他說他這個先富起來的人要帶動後富起來的人。所以你還是很有希望的。姐看好你。

阿蘭說著還向我舉了個拳頭,說了聲加油。我驀地覺得好笑。我扭頭重新對著鏡子看我這張臉,這張臉受了上等護膚品的滋潤,還是顯出了嫩滑緊致的虛假質感,眼眸是明亮的,嘴唇很紅潤,臉頰上有幾顆膽大的雀斑,流露出鄉野的氣息,跟公司的那些女同事比起來,我不算漂亮,但我最年輕。21歲,女人的一段大好春光啊。我內心裡念叨著“先富帶動後富”,委實覺得可笑,笑著笑著忽然鼻子一陣發酸,我想起高考那天,我爸騎著摩托車送我去考場,路上被一輛轎車掃了一下,我爸忍著疼痛穩住摩托讓我下車,我剛下車我爸就倒了,摩托車一下壓在他身上,那開車的還下車惡狠狠地罵我們父女倆瞎了眼睛,大清早的趕著去投胎,瞧這窮酸樣投胎也投不到好人家。我當時舉著拳頭想跟那人拚了,卻被我爸攔著了。我爸起身扶起摩托車,讓我上車,他一拐一拐地跨上車座笨拙地發動引擎,我從後照鏡中看到我爸的臉上全是灰塵,被汗一浸成了一道道黑泥水。他提前半個小時把我送到考場,他說,姑娘,好好考,爸媽這輩子就指望你了。什麽是指望,就是要有出息,什麽是出息,在鄉下人眼裡能掙錢就是大大的出息。錢啊!

阿蘭真沒猜錯,第二天,董事長就帶我去了別墅。那棟別墅位於鄉郊,前面是一片湖,湖岸邊是大片大片的紅蓼花,密密匝匝的,帶著湖水的濕潤。正值開花時節,一簇一簇的小粉花開得奮不顧身,熱火朝天,像是不甘心似的。

別墅的院子裡也種著許多紅蓼花,這種鄉野的花,城裡人誰稀罕,專門開辟出這麽一片來種這種花只有鄉下人才這麽乾。我想準是他的前任太太們乾的,阿蘭不是說他的前任太太們都是鄉下女孩麽。別墅裡除了我,還有傭人徐嫂和一隻白狗阿福。我們就像董事長的幾件道具,被他安放在各自的地方。

夜終於來了,徐嫂將洗澡水放好後就帶門出去了。董事長說,去洗吧,等會看你的表現。說完他仰頭喝了一大口水,像是吞藥丸的樣子。浴室在臥房的一角,全是透明的玻璃,無遮無擋,我將衣服脫光了走進去,跌進溫熱的浴缸裡,看著床上躺著的松散的老男人,我的眼角有一絲淚。我有出息了,我爸媽用大把大把的血汗錢把他們的指望送進大學,送進城市裡,送到有錢人的床上,我爸媽供出了一個婊子。呵呵,這多麽可笑。

擦洗身子的時候,我感到不自在,但想到公司那麽多的女同事都住過這別墅,她們一定也像我這般擦洗過,這樣一想我就不覺得難為情了。

快來快來,小黑。董事長熱情地在床上為我騰地。他抱著我,像土狗啃骨頭一樣啃我。那股腐朽的氣味從他的鼻子裡、嘴巴裡和汗毛孔裡噴射出來。我的腦海裡又想起了老家那個患心髒病的老頭,活吃刺蝟心髒的情景來,邊嘔吐邊吞咽,我就這麽看著他把三顆活蹦亂跳的刺蝟心髒吞下了肚。

鄉郊的夜如死了一般寂靜。“嘰嘰嘰”,我忽然聽到一種叫聲,像蟲鳴也像鳥叫,仔細聽了聽,是刺蝟,“嘰嘰嘰”,這種短促但又清亮的嘰嘰聲是刺蝟獨有的叫聲。是的,是刺蝟。月亮升起來了,我感到窗外那些紅蓼花在月光下蓬勃地釀造香味,那濃鬱的熏人的花香透過窗縫牆縫瓦縫鑽進我的鼻子裡。這花做妖做媚的有迷醉人的本領,老家人用它製作酒曲來釀米酒,吃上兩三碗頭就發暈。

董事長將我的雙腿高高地架在他的脖子上。我扭過頭看著窗外,我看見許多的刺蝟,它們從不遠的湖水裡爬起來,從紅蓼花叢裡爬起來,從山上的樹林裡爬起來,它們從四面八方爬起來,這些褐色的像老鼠一樣的家夥,它們一齊叫著“嘰嘰嘰”,“嘰嘰嘰”,它們穿越馬路,穿越院子,它們向別墅逼來,它們身上的針尖一根根張開,我嗅到一股血的味道。月光從雲層裡跳出來,我清晰地看到那些刺蝟們每一根刺上都插著一枚心髒,跳動的、冒著熱氣的、散發著腥臭味的心髒……

可是,我看到的是有幾隻刺蝟鑽出了花壟,它們伸著頭,望著天上又紅又大的月亮。這景色委實太美了。我癡癡地看著它們,看著紅月亮下的它們,仿佛是一篇童話。

(原載於《三峽文學》2014年4期)

插圖來自網絡

本期微信編輯:sa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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