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見過。”
這是大多數人,對去年最後一部電影的感慨。
但意味卻可能截然不同——
有人說是革命性的電影手法;
有人說是年度最爛;
有人說是前所未見的斷崖式票房跌幅。
答案呼之欲出了——
《地球最後的夜晚》。
2018年最後一天(12月31日)上映,一天票房豪取2.64億,於國產文藝片是想都不敢想的奇跡。
然而第二天,也就是2019年第一天,票房墜落到1113萬。
跌幅鋼彈96%!
在購票平台上,負評將《地球》淹沒:
“沒情節,爛片!”
“不是科幻啊,大爛片!”
“從10分鐘開始就睡著了,年度最爛!”
在貓眼app上,《地球》評分僅2.7,這是什麽概念?還不及另外一位畢姓導演現象級爛片《逐夢演藝圈》分數的一半。
但《地球》究竟有多爛呢?
在國內一片罵聲的同時,海外口碑反而一片紅。
IMDb7.2,爛番茄89%好評,媒體綜評metacritic鋼彈88!
更別說此前的坎城和金馬,《地球》都積攢了不俗的口碑。
相信很多人已經看明白——
菜是好菜,只是上錯了桌。
起因是……
《地球》到底在說什麽?
這是去看了跨年場的觀眾最想問的問題。
其實經過梳理之後,《地球》的故事簡單而通俗——
羅紘武(黃覺 飾),一個被情所困的中年男人,讓他出不了愛情圍城的,是多年前一個叫萬綺雯(湯唯 飾)的女人。
在得知自己的父親去世後, 羅紘武回到老家貴州凱裡,觸景生情,他想起了12年前發小白貓(李鴻其 飾)被殺,而自己卻用白貓遺留的手槍,殺死了老大左巨集元(陳永忠 飾)的過往。
白貓和羅紘武,都是被萬綺雯利用——她想假借私奔,逃離凱裡。
故地重遊的羅紘武,最後在殘破的電影院裡,做了一場關於過往的夢……
夢裡他和所有人再度相遇。
其實在Sir看來,《地球》難懂的不是故事。
是形式。
比如前後符號的呼應,如同解謎一般。
比如,夢境裡第一個出現的那個羊頭面具小男孩,他是誰?
聯繫現實很容易就得到答案——
羅紘武和萬綺雯有過一個沒敢留下的孩子,羅紘武說,生下來,我會教他打乒乓球。
於是,這個沒有出生的孩子,就這樣闖進了父親的夢。
現實的結,夢境裡解。
這也解釋了《地球》為什麽不合邏輯——
我們的夢境都是以現實經歷為元素的。
只不過這些元素在潛意識的加工下,變形、異化,編排成了不可思議的模樣。
《地球》是一部浪漫、輕盈、柔軟的電影。
但它落到普通閱聽人的那一端,卻變成了重重砸下的拳頭——
有人衝到售票前台,要求退票,逼問影院員工,你給我講講這片到底說了啥!
有人質問3D眼鏡帶了有什麽用,因為他們沒有堅持到那個3D長鏡頭,就提前退場了。
還有人,將拳頭憤怒地向銀幕砸去。
失控
《地球》的神級開局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甚至是片方自己。
最初是電影上映前25天,湯唯等主創在抖音錄製短影片,話題很健康——
#2018年最後一天想做什麽?#
有人留言,“想跨年時吻到喜歡的人”。
有數學好的直接說,要是能看到晚上9:40的場次,正好可以在電影結束時跨年。
這種情感導向被抖音捕捉,被不斷發酵,轉化,成為抖民的一個表達出口。
同天,《地球最後的夜晚》在兩大電商平台的想看數累積激增了八萬。
第二天,宣傳方順水推舟,發布《發行票價及跨年活動聲明》。
正式推廣“一吻跨年”行銷。
果然,上映首日去看《地球》的,大多數都鎖定了“跨年場”。
然而這些衝著“一吻跨年”去的觀眾,等到了跨年的零點,卻發現接吻的興致全無,只剩下一臉懵逼。
這也就無怪乎第二天票房斷崖式下跌。
換做別的電影,還有可能借一眾差評的熱度,再吸引一撥好奇的觀眾去看看,電影究竟有沒有那麽“爛”。
而《地球》,憤怒的觀眾可能都找不到語言去形容它的“爛”。
事實上,觀眾期待看一部愛情喜劇沒問題。
《地球》的藝術探索也沒問題。
大家都說,錯在了行銷。
文藝片就不能行銷嗎?
也不是。
事實上,沒有什麽文藝片隻滿足於自己的核心閱聽人。
很多人早就忘記,2004年國慶檔,王家衛的《2046》宣傳語是啥。
啥也沒有,因為預告片裡字幕有這些:
梁朝偉,章子怡,王菲,木村拓哉,鞏俐,劉嘉玲,張震,張曼玉,董潔……
女生看到這個陣容就驚了,男生看到女生看到這個陣容驚了之後也驚了,這肯定是科幻大片啊!
《時代》雜誌赤裸裸地盛讚:“想看一場精彩的接吻戲嗎?去看《2046》梁朝偉和鞏俐的演出吧。”
於是上映第一周全中國衝了近2000萬票房。(15年前,很高了)
第二天斷崖。
最終只有3000萬票房。
咱們再往過去看。
楊德昌的《恐怖分子》。
1986年年底賀歲檔上映,宣傳點是黑幫槍戰大片。
結果呢,根本不是警匪大片,悠緩的文藝路數,讓觀眾“大呼上當”。
這些,相信給《地球最後的夜晚》打一星的,一定都深有同感。
我們經常說,港台的電影譯名,特俗。
比如什麽安東尼奧尼的《蝕》被翻譯成《欲海含羞花》,《勇敢的心》被翻譯成《驚世未了情》,還有最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肖申克的救贖》為什麽要叫《刺激1995》?
是港台的電影人就更膚淺低俗嗎?
不是。
區別在於,這些電影在內地沒有引進,而當年在港台卻是要實實在在賣錢的。
直譯,當然更“誠實”。
但有多少人,會看見一個字《蝕》而走進電影院呢?
即使身為文藝片,也不會放棄把更多觀眾“哄”進電影院。
這就是有沒有背負KPI壓力的區別。
從起名字的學問上來看,《地球最後的夜晚》無疑是成功的——
1,“地球”兩個字給人巨集大的暗示,不像是小眾片;
2,“最後的夜晚”給了“跨年一吻”充足的行銷賣點;
3,片名曖昧不明,符合電影的調性,它甚至可以辯解,我沒騙你啊,這是一部片名都很難讀懂的電影。
《地球》想吸引更多“非核心閱聽人”走進電影院,這也是任何電影想做的事。
但誰也沒想到的是。
一個行銷的idea,在網絡的發酵後,集中爆發,直至失控。
誰的鍋
有的人把這次《地球》的口碑崩塌歸於行銷錯位。
坦白講,Sir只能同意一半。
現在的行銷,確實“雞賊”,但算不上“虛假”。
一方面,行銷方確實把“一吻跨年”當作噱頭,借抖音等社交媒體下沉到二三四線城市。
但另一方面,電影的其他物料,比如海報,比如預告,並不像《愛情公寓》完全把盜墓動作剪成愛情喜劇,依然保留其獨特的文藝氣質。
可惜,這時代走得太急。
過去,觀眾走進電影院還會象徵性了解導演,演員;今天,可能僅僅憑借一個被製造出來的“儀式感”,我們就願意掏錢買票。
這種“非理性的消費”為文藝片的票房提供了想象力。
但也為之後的“口碑反噬”埋下伏筆。
一個本不會成為爆款的爆款,要償付它透支的流量。
這是大眾文化的“守恆定律”。
所以,Sir傾向於把這次行銷行為定位為——
一部文藝好片,也是一部“商業爛片”。
它在文藝片層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績,但在商業邏輯上,卻處處顯露出“找補”的敗筆。
按照今天中國電影的市場狀況,我們的文藝片觀眾存量,目測在300萬之間,折合票房,就是1億+。
這決定了文藝片如果主要戰場在國內,投資額最好在5000萬以下。
但從《地球最後的夜晚》2000萬到7000萬的追加投資,決定了它要不想賠本,必須從其他觀眾群“找補”。
這就有了今天“撕裂”的一幕。
與其把鍋甩給行銷,不如從項目的根本上反思,是不是有更完備的排片計劃,更合理的成本控制,以及,更可追究的負責人體制。
Sir並不懷疑導演畢贛,演員湯唯、黃覺,乃至參與這部電影的其他主創對拍出一部好電影的執著雄心。
——事實上,在製片人單佐龍一篇名為《“地球”的至暗時刻》的文章中,就披露了畢贛為了某個鏡頭可以不要導演費,湯唯主動耽誤其他戲補拍《地球》,黃覺後期不收補戲費,甚至主動拉來好友張歆藝的投資……
等等等等。
但就像李安導演說過的——
(拍電影)的每個故事都是可歌可泣
什麽押房子啦,什麽沒有多少錢啦,大家拚命啦
可是你電影比賽不能夠讓大家去同情
你本身氣要足
這是我講的格局
我們文化和教育造成我們怠惰
讓我們缺乏競爭力
你不能老是靠民族的感情或者你一廂情願的熱情
期望觀眾都要說你好
文藝需要引導。
對文藝片的宣傳推廣也合情合理。
但從長遠看來,要想實現國產文藝片天花板的突破,靠的,絕不可以只是某次“神來之筆”的行銷。
Sir更不想看到的是——
今天,關於這場“行銷”的討論,甚至覆蓋了電影。
關於電影文本的討論少之又少,相反,目之所及的,全是情緒輸出的“對罵”。
文藝青年罵抖音用戶裝逼不成毀了一場好戲。抖音用戶罵文藝青年眼裡只有“電影”裝不進普通人。
故事派罵電影不會講一個好故事就是不合格;藝術流反駁電影的本質絕不是故事,要聽故事你怎麽不看小人書。
乃至導演畢贛,這個名字也被一些受騙的觀眾永久錄入黑名單。
這種因“審美趣味”不同而將對方打入敵人陣營的做法,或許才從根本上斷絕了中國持續出品優質文藝片可能。
因為文藝片的本質絕非禁錮,是顛覆。
是讓你看到這世界的混濁和生活的裂縫。
是你在看到混濁和裂縫中生出一種“我們都是可憐人”,眾生平等的悲憫。
電影或者有“低俗”和“高級”之分。
但喜歡/討厭什麽電影,決定不了你成為一個“低俗”還是“高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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