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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硯台的癡迷程度,怕是連乾隆也比不過

蘇東坡有一句著名的詩“我生無田食破硯”,大意是:我生來無田無業無所依憑,也就指望著靠寫作的本事吃飯了。

這句帶有濃濃個人簽名意味的“夫子自道”,深得後世文人之心,他們或將整句詩寫作條幅,或截“食破硯”三字篆刻為閑章,或生發出去成為作詩典故,衍生出“食硯豈無田”“平生有硯田”“以文為業硯為田”??可見其受歡迎程度,絲毫不亞於被蘇東坡瞧不起的同時代文人柳永那句“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蘇詩和柳詞,一自嘲,一自矜,背後同樣透著對於自己文人身份的自覺和對於書房生活的認同。

在蘇東坡和柳永所生活的宋代,中國傳統文人審美發展到了頂峰。其中,筆、墨、紙、硯在所有文房清玩中脫穎而出,被精選出來冠以“文房四寶”之名,在中國文人的書房中佔據著最為重要的位置。中國文人的初心,始終走不出那一間小小的書房,這是文人雅士的精神領地。他們的心,從這裡滋長,在這裡結束,情調大抵是世界上獨有的。

我們不妨想象一下蘇東坡或者柳永,日常生活中絕大多數時間獨處書齋,他們會取出墨錠,在一方硯台上研磨。少頃,墨汁既成,佳句亦成竹在胸,於是展紙提筆,凝神揮毫。這過程中,紙張的損耗以日計,毛筆的磨損以月計,而墨錠再好,磨至尾蒂也只能棄而換用新墨,唯獨一方硯台,可以許你天荒地老,長廂廝守,伴你一生——“食破硯”既是期許亦是保障,真要磨破,要上百年的勤勉筆耕方能做到。

特有傳統 “以硯為田”

硯,是磨墨的器具。在漢代《降名?釋書契》中“ 硯”也通“研”,是研磨器具的一種,作用是“ 研墨使和濡”。

既是硯磨器具,起源可追溯至史前文明,原始人很早就開始使用研磨器具, 磨製工具或者研碎糧食作物, 之後由於記錄和繪畫需要將礦物質顏料研磨細致, 硯台便作為中華民族文明發展的載體而登上了歷史舞台。

到了宋代,文人對硯之愛發展到“戀硯成癖”的極致。不僅使用它,而且把玩它、寶愛它、收藏它,用極好的木料為它量身訂製盛放的硯盒,用上等的錦緞絲綢製成硯衣包裹硯盒,若是放置於案頭日常使用,還會巴巴兒地給它配上一方小小的屏風(硯屏),敢情是心懷愛憐之情、生怕它被風吹壞了。

宋代鳳形歙硯

可以說,硯是文人用意最多、用情最深的“銘心之物”。不同時代的硯式呈現出不同的風貌和品格,石頭意象之中浸染和折射著古代文人的性感訴求、理想表達以及生活美學,人與石頭之間建立起物我一體、心景互照的關係。至此,硯成為文人雅士孤標傲物的詮釋,文化精神的寄托、承載與歸宿。

為硯鍾情的宋代男人常把硯比作女子,為她神魂顛倒:他們為她著書立說,誓要讓她流芳百世,米芾著《硯史》,唐詢著《硯錄》,蘇易簡著《文房四譜》,李之彥著《硯譜》??他們為她吟詩作賦,除了“我生無田食破硯”,東坡還曾將硯比作美人手中的鏡子,須時時親近,片刻不願相離。

反過來,硯也因文人的介入,成為了藝術品格和生命形態的象徵,哪怕是再細微的思緒,只要與硯有交集,文明之花就會開得風姿綽約,冰雪聰明。據不完全統計,蘇東坡一生寫的30多篇銘文裡,一半都是為他的“石君”“石友”——硯台而作,而米芾除了《硯史》一書,更有兩個著名碑帖(《研山銘》帖、《紫金研》帖)是為硯而作。此二人都妥妥地在歷史上留下“硯癡”之名。

宋代以降,“愛硯成癡”“愛硯成癖”的故事未完待續,文脈不絕,代代傳承,即使到了電腦寫作已經大範圍普及的今天,依然時有“硯癡”湧現,讓中華硯文化的得以接續,這其中,最著名的一位便是當代美術史學者魏學峰——即使有蘇、米在前,魏學峰對硯的癡愛和投入,亦可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製硯上千逾乾隆舊藏

魏學峰與硯結緣開始於1999年。1999年3月,“ 三星堆傳奇——華夏古文明的探索”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展出,這是大陸文物首次進入台北故宮博物院展出。作為首席專家,時任四川省博物館(後更名四川博物院)副館長的魏學峰陪同三星堆文物一起去了台北,受到台北故宮博物院原院長秦孝儀的歡迎和接待,獲贈了一部乾隆皇帝欽定的《西清硯譜》影印本。

得益於清宮劇的流行,從早些年的《戲說乾隆》《還珠格格》,到近幾年的《甄嬛傳》《延禧攻略》《如懿傳》??乾隆皇帝已經被塑造成“網紅”級別的存在,大眾津津樂道於乾隆的后宮掌故、“農家樂審美”、蓋戳怪癖,卻鮮有知曉他對硯台的癡迷。

在乾隆授意下欽定編撰的《西清硯譜》是清代第一部官修硯譜,共計二十四卷,收錄他鑒藏的硯品240件,均以圖與硯說、禦題硯銘或文字考證等圖文並茂的形式著錄,彌補了以往硯譜中只有述說而沒有圖繪之不足,內容翔實,堪稱一部重要的硯史圖譜。這240方硯仍有大部分傳世,分別珍藏於故宮博物院、國家博物館、首都博物館、台北故宮博物院等處,也有的流散於海內外及民間。

《西清硯譜》所收硯台

魏學峰從少年時便專攻左手書法,因為寫得一手好字,曾獲多個書法大獎,得老一代書法名家啟功、沙孟海、費新我等老先生肯定和指點。在與前輩書法家的交遊中,魏學峰耳濡目染,熟知古代文人對硯的情懷,但是直到那本乾隆欽定《西清硯譜》的出現,好似為他打開了一片新天新地。他向秦孝儀提出看看台北故宮博物院館藏古硯的請求,從3月到7月,除了參與對三星堆文物的介紹和學術交流,魏學峰把所有的時間用於研究“文房四寶”中最具有文化含量的文房清玩——硯。

台北之行後,魏學峰又先後十餘次親赴硯石產地考察,他發現硯石本身就具有來自大自然鬼斧神工特有的美,集形、色、聲、韻於一身,體現了特有的東方文化趣味,折射出燦爛的東方哲學理念。

歷史上,廣東端溪的端硯、安徽歙縣的歙硯,被並稱為兩大名硯。製作硯台的優質石料屬於不可再生資源,而人們從唐代起就開始開採原石,歷經千年,兩地的許多名坑都因為資源枯竭被封坑,老坑硯料尤為難得。

隨著經濟的發展,文化的複興,硯的功能性發生轉變,從實用到賞玩,而硯的收藏也日漸升溫。近幾年,在國內外拍賣中,古硯和現代硯都屢創佳績,因硯料資源稀缺,端硯就被炒到天價,常有“端石一斤,價值千金”的神話。去年7月,西泠2017春拍,一方硯台以350萬元起拍,終以770萬元落槌,885.5萬元(含傭金)成交。親赴著名硯石產地考察之後,在端、歙兩大名硯中,魏學峰迷上了歙硯。他把端硯比作“ 浪漫的文學家,色彩和美麗都呈現於外”,相形之下,“歙硯更像是一個玄遠的哲學家,它的美需要細細去品味”。

魏學峰

偏愛需要細細去品味的有底蘊的美,大概跟魏學峰書畫名家和學者的身份有關。千百年來,無數騷人墨客被底蘊深厚的徽文化吸引,在這片土地上,曾孕育出璀璨的藝術:新安畫派大師輩出,還有別具一格的徽派篆刻、徽州版畫、徽派建築??歙硯是特定的人文環境和地理環境孕育出的文房佳器及文人的靈魂伴侶——它記錄著中國文化發展的脈絡。

自有唐一代開坑采石製硯,優質的歙硯石材主要來源於以羅紋山為中心的較小範圍的一片區域。羅紋山被兩條溪水所夾圍,南面武溪,北面芙蓉溪,兩溪於溪頭交匯,合二溪為一流。在今天,尚可以看到古代采硯石開出的老坑,而唐宋時陸續滑落至山腳下溪水中的硯石,經過溪水的長期衝刷,外形圓渾,形似鵝卵石,質地細潤,更利於研墨,天然形成稀有的“籽料”。

將近二十年來,魏學峰的足跡遍布安徽歙縣、江西婺源( 位於古徽州西南角),遍踏硯山,親涉芙蓉溪、武溪。他傾其所有投入到硯石之中,收藏的老坑料和籽料多達200余噸,粗略估計可以製作三萬多方硯台,古往今來的“ 硯癡”大概都沒能癡迷到這個程度。——如果你對這個數據沒有什麽概念,可以比較一下,“收藏癖”乾隆欽定的硯譜中,清宮舊藏佳硯也不過240方。

與大師級工匠合作發現當代硯石之美

婺源大畈村是一座有著千年歷史的古村落,徽州文化底蘊深厚,文風鼎盛,亦是著名的硯鄉。在這裡,魏學峰曾慧眼獨具地認出老鄉祖祖輩輩壓泡菜、以至於被醬油浸染得黑漆漆的一塊石頭是極好的硯料,戶主被他說服,將自家壓泡菜的石頭讓給他,他興致勃勃地去找工匠打開,一方天然山水宛若宋畫雪景圖浮現眼前,工匠順勢走刀,幾乎沒怎麽動,“那自然的肌理之美,再精湛的大師也無法雕琢,可以說那是我一生見過最好的一方天然美景。”

徽州硯鄉的大師級工匠方韶將魏學峰引為知己,得魏學峰的精心指點、鼎力相助,在成都親自為他策劃歙硯個展,幫助他出版《硯山裁雲》作品集, 還傾情作序,在他筆下:“方韶把雲水作為自己硯的基本語匯運用到各種硯式中,不同石坯,只要他刀下的雲水相繞刻化實為虛,滿地煙霞。雲之勢氤氳滃勃,水之韻濴洄曲折。雲水間,禪意縈繞,心靜如磐,構成了他獨具特殊審美意念上的動態之美。”方韶字字熟記於心,每每脫口而出,他說魏學峰是真正參透自己所製之硯真諦的第一人。

魏學峰收藏的歙硯

魏學峰也記得他與方韶十餘年前的相識。當時他手裡有一塊好料,找當地一位工匠製硯,對方精雕細刻的成果充滿匠氣,讓魏學峰大為失望,他心有不甘,四處打聽,後來找到方韶門上,說明來意和想法,請方韶重新製作。在方韶的手中,硯作不僅實現了魏學峰的意圖,還有許多意料之外的意韻。

除了方韶,十餘年來,魏學峰跟別的徽州製硯大師級工匠也大多成為莫逆,合作和探討當代製硯工藝,吳笠谷、吳華鋒、吳錦華、張碩、汪鴻欣(寒山)、劉明學、方見塵等名匠,和魏學峰一道製作了硯台成品上千方。對於自己欣賞的大師級工匠,魏學峰總是不遺余力地舉薦、提攜、幫助,為他們策展、出書,後來還將自己在成都的兩個學生引入了硯雕的領域,致力於培養四川的工藝美術大師試水硯雕。在這個意義上,難怪業界匠人和婺源一帶的硯農至今將稱他為“歙硯教父”。

石頭是有靈性的,創作之前要有一個審石、與石頭對話的過程。人與石頭對話,是以個人短暫的生命與一種永恆的對話,所以說中國藝術是一種和諧圓融的藝術,其最高境界是人與自然、宇宙和人生一氣派生。

魏學峰收藏的歙硯

“唐代大書法家懷素開創了狂草,他學書法時觀夏雲多奇峰,想到書法應該像雲彩一樣流動,所以寫的字有一種強烈的韻律感。宋代書法家黃山谷,他的字啟發也來自自然。他在長江中逆水行舟,看艄公劃船的力量,所以他的字的撇捺如搏擊波浪,形成獨特的山谷體。後來他覺得自己的字太呆了,乾脆到山裡住,兩年後寫出了一種飄動的字體,面對朋友的驚奇,他說是得江山之助。”魏學峰說,雕硯的過程與書法有異曲同工之妙,講究取法自然,順勢而為,以天地造化為師,如利用石皮的色澤作山石或樹乾(松),用魚腦凍作潔白的雲霞或作白浪,用蟲蛀作岩洞,用石眼作“珠”,作“星星”或“月亮”,或作各種動物的“眼”。隨形而製,表現手法多種多樣,大多是利用石頭天然的顏色稍加修飾,圖案渾然天成。——一硯一世界,一方硯裡包含著人生種種,一方硯境就是一片心境。

魏學峰收藏的歙硯

魏學峰家裡和辦公室處處可見千奇百態的硯石、成硯,牆角、床頭、幾案,他隨手就能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拿出一塊,肌理、紋路和大小、形製色色不同,因為和它們朝夕相對,他將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枕硯山房”。作為硯文化的積極推廣者、數十年與國寶相隨的學者,魏學峰的夙願是將來建一個高水準的硯文化博物館,讓世人得見傳統文人審美和當代文化的無縫銜接。

宋元明清的古硯,魏學峰收藏很少,用於研究和對公眾展示、講解。因為他是美術考古領域和古代書畫鑒定的專家,礙於不成文的行規,自己不大收藏古玩,把幾乎所有的收入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不可再生的硯料,以及最大程度地發揮它們的文化內涵——古硯再風華絕代,已經進入了歷史,而新硯,傳承著含蘊豐富的文化和情感,要與時代的審美觀與時俱進,創造出屬於這個時代的神品、逸品,讓中國獨有的千年硯文化得以存續和發揚。

數文人風流,還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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