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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先生:萬古雲霄一陽明

各位朋友,到了貴陽一定要講王陽明,一定要講陽明心學,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是,選擇這個題目也給自己出了一個難題。難在王陽明和陽明心學已經“火”了十來年。舉個小例子:河南一家出版社印王陽明的《傳習錄》,不到十年發行幾十萬冊。所以,在座朋友有的也許聽過好多次了,或者自己也有研究,但是有的朋友可能一點沒接觸過。起點不一樣,那我怎麽辦呢?只好兩方面往一起湊。一些基本的東西我要介紹,但是重點要講深入一點的、獨特一點的。

作為歷史人物的王陽明,以及他的思想——陽明心學,為我們提供了三面鏡子。哪三面呢?第一面,歷史的鏡子。他處在中國歷史一個很特殊的節點。海外有一位歷史學家黃仁宇,寫過一本《萬歷十五年》,認為那是中國國運由盛轉衰的轉捩點。這個意思大體不錯,但如果機械地理解為某一年就不妥了。實際上,他講的這個歷史十字路口,在六七十年前,在王陽明的時代已經開始進入了。正是這個歷史背景成就了陽明心學。我們來了解陽明心學,它會給我們提供一面歷史的鏡子,啟發我們思考很多問題,以史為鑒而知興替。第二面,哲思的鏡子。這面鏡子的特點是一定要把思想理論觀點與其人生經歷結合起來看。王陽明的純粹理論表述並不多,他只是提出某個命題、某個觀點,而不是像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動輒幾十萬字的論述。王陽明的思想放到中國思想史的大背景之下,放到他個人的言行過程中,他的意義才會充分顯現,也才能產生智慧的衝擊力。第三面鏡子,人之鑒。王陽明是非常獨特的一個人。中國歷史上沒有第二個。那麽作為這樣的一個人,我們通過來了解他的學說、他的經歷,“尚友古人”,“友直友諒友多聞”,從他身上認識很多事情,理解很多事情,對自己的生活、工作有所啟示。希望通過今天上午兩個小時的時間,或多或少照一照這三面鏡子,帶一點收獲離開。

作為一個歷史人物,講王陽明,我馬上想到一句詩——“萬古雲霄一羽毛”。這是古人對諸葛亮的讚頌,移過來形容王陽明無比恰切。“一羽毛”好像很輕,其實不是這個意思。“羽毛”在這裡是一個指代用法,就是大鳥,鯤鵬那樣的大鳥,能夠在歷史的天空中留下它飛行的痕跡。這沒有幾個人能做到。現在我們到了貴州,在陽明祠旁邊講這句話,特別有意義——“大鵬當年由此起”啊,他就是從這起飛的。今天,我們在這來討論他的人生,他的思想,他的精神,真是一大事因緣,意味特別深厚。

王守仁,字伯安,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和軍事家。因曾築室於會稽山陽明洞,自號陽明子,故世稱陽明先生。

王陽明的“心學”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也是今天增強中國人文化自信的切入點之一。歷史上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讚賞王陽明,如林則徐說“以王陽明之才,國家所祈禱以求也”——在目前國家形勢下,非常需要王陽明這樣的人才。左宗棠,文武雙全,非常高傲的一個人,說“陽明先生,其事功、其志業,卓然一代偉人......亦斷非尋常儒者所能幾及”。 維新派的梁啟超亦稱“陽明先生,百世之師”。孫中山則認為日本由於學習王陽明學說,發生了歷史的轉折,日本 “(明治)維新諸豪傑,沉醉於中國哲學大家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皆具獨立尚武的精神”,“救四千五百萬人於水火,成就大功”。蔣介石亦讚同此觀點,講“要知道日本所以致強的原因……就是中國王陽明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哲學。他們竊取‘致良知’哲學的唾余,便改造了衰弱萎靡的日本,統一了支離破碎的封建國家,竟成了一個今日稱霸的民族”。日本海軍的偶像東鄉平八郎“一生俯首拜陽明”——我這一輩子就佩服王陽明這個人,並把這句話刻成印章隨身攜帶。

黑格爾講,密納法的貓頭鷹要等到黃昏才會起飛。他的意思是說,一種思想學說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才會產生。那麽,是什麽樣的歷史條件成就了王陽明這麽一個人,這麽一種思想理論呢?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王陽明一輩子就是如此。他一輩子生活在各種艱難困苦當中,但是他走出來了,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他了不起的功業。

第一個要提到的歷史背景,是王陽明碰到了一個成就他功業的“奇葩”皇帝——正德帝。

封建專製王朝不能長治久安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家天下”。“家天下”必然導致最高統治者素質退化,歷朝歷代概莫能外。正德繼承了弘治的天下。弘治帝13歲登基,但性格比較平和穩定,所以任期內國事平順。弘治帝去世時,正德帝15歲,性情叛逆,是個頑劣大男孩。他登基後幹了大量奇葩的事情,促使明王朝開始轉入衰落。此時王陽明大約30歲。

正德帝(朱厚照)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弘治帝在世的時候,有人管著他;現在終於自己做皇帝了,沒人管了,手下又有八個太監哄著他玩,人稱“八虎”。正德帝就經常跟這幾個太監跑馬遛狗,滿街市跑,基本不理朝政,弄得整個朝廷上下不安。

這是王陽明碰到的第一個皇帝。這個皇帝對王陽明是個什麽作用呢?砥礪與機遇!王陽明在他的統治之下,在八虎等佞人的打擊之下,多次出生入死,遇到的都是常人活不過來的事情,卻硬挺著走出困境。這樣一番經歷成就了王陽明這個人,所以正德皇帝對王陽明來講既是砥礪又是機遇。

正德皇帝31歲死在豹房裡。他在很多人的保護下,徒手和猛虎搏鬥,結果為虎所傷。隔了半年,劃船時,又因翻船而嗆水,身體就日漸衰弱。再加上縱欲,胡作非為,結果31歲就死了,沒有後嗣。

正德去世後,群臣討論找接班人,先是公推了一個21歲的江西某藩王的兒子,但是首輔堅決反對,認為湖北某藩王15歲的朱厚熜更合適(真正的理由是更好控制),這就是後來的嘉靖皇帝。嘉靖帝也是歷史上獨一無二的變態皇帝,王陽明一生的後一半就在嘉靖皇帝權力籠罩之下。

嘉靖帝統治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大禮議”。這也是明朝歷史上的頭等大事,是整個“廟堂-社會”政治生態的轉折點。朱厚熜雖然只有15歲,但是特別有主意。群臣把他從湖北接過來,在離北京還有二三十裡的時候,他把人馬都停住,不要走了,問群臣:“我以什麽身份進京?”群臣說:“你是繼承人,我們以迎接太子的禮儀迎接你進京。”朱厚熜說:“不對,我是新皇帝,先得承認我是新皇帝,以迎接皇帝的身份我才去。”群臣說:“這不合理,你得先到那兒,我們把你當太子迎接上去,你坐了殿,按照禮儀,由皇太后宣布你即位。”朱厚熜說:“那我不去了,我回家。”結果就在京郊停了兩個月。最後群臣讓步了。進京後,朱厚熜又要求必須得追認他父親朱祐杬是皇帝,他是繼承自己父親的皇位。群臣為此事展開爭論,余波持續了18年,大批官員為此被撤職、被當場打死。最後此事以追認朱厚熜父母為皇上皇后,葬入皇陵而告終。“大禮議”之爭的本質是帝權和相權之爭。中國古代的皇帝看起來至高無上,但是政府的運轉是由宰相負責,所以從來宰相和皇帝都是又配合又矛盾。嘉靖皇帝當年15歲,好像是個小孩子,但在大事上,特別有心機,最後他取得勝利。一是帝權壓倒相權,二是個人的意志壓倒了制度。相應的,一批專事逢迎的人物因為“站隊”正確得以高升,也造成了官員隊伍的逆淘汰與官場風氣的進一步敗壞。

最重要的是,反對嘉靖帝主張的人,依據的是程朱理學。朱熹繼承程頤的學說,程頤直接講過類似的話題,就是必須要按照皇統,而不能按照血統。他們這一派失敗了,意味著程朱理學的權威性受到打擊。這一大事件史稱“大禮議”,是非常大的一個事情。

在嘉靖帝統治的近半個世紀,明朝加速從繁盛走向衰落。嘉靖帝的晚年,海瑞上書諷諫:“嘉靖嘉靖,家家皆淨!”就是講整個社會的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

王陽明學說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政治背景下形成的。正德朝產生了大框架,確定了基本理論體系,進入嘉靖朝最後完成的。而隨著王陽明名滿天下,主政的人開始猜忌,佞臣迎合嘉靖帝添油加醋。王陽明因功封新建伯,嘉靖帝後來把他這個伯爵給褫奪,並宣布“王學”為偽學。直到嘉靖朝結束,王陽明才恢復名譽,不但恢復了新建伯,又進了一級為新建侯。於是,王學開始暢行天下。

王學的形成與盛傳,與上述政治生態有關,同時又是因應經濟生活、社會生活發展、變化而生。王陽明生活的時代,工商業空前發展,社會逐漸富足、繁榮,社會風氣也急劇演變。稍晚些的張瀚《松窗夢語》記載:“以機杼致富者尤眾”。機杼,指紡織業。靠工商業富足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於當時很多高官都在經商,大家全向錢看。反映到文學中就是《金瓶梅》。《金瓶梅》名義上是寫宋朝,實際就是從嘉靖到萬歷這個歷史階段的社會生活的寫照。“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人們物質欲望空前膨脹,貪婪成風,禮崩樂壞。什麽是禮崩?儒家最根本的基礎是禮。禮是社會的等級制度和與等級制度相關的規定。封建統治者嚴格規定了各階層人從生到死的衣食住行的等級標準。衣食住行,都必須受到身份、品級的限定,不可僭越。但是到了明朝中晚期,隨著商品消費大潮的衝擊,有錢就什麽都可買到,於是以賤逾貴的事件常常發生。王陽明思想的核心是強調人的主體性,很大程度上肯定個體的性情與要求。這就帶有思想解放的性質,與當時的突破禮法的社會潮流產生互動,互相推進。

鯤鵬之志

王陽明的一生是傳奇瑰麗的一生,太奇特了,可以用他自己的兩首詩概括,第一首:“危棧斷我前,猛虎尾我後;倒崖落我左,絕壑臨我右。我足複荊榛,雨雪更紛驟。”自成人後,王陽明就一直處在這樣的處境中,遍地荊棘,到處陷阱,他從中殺出一條路來,而且還是無往不勝。那麽在這樣一個處境下,他是一種什麽心態呢?這就是第二首詩所表現的:“青山清我目,流水靜我耳;琴瑟在我禦,經書滿我幾。措足踐坦道,悅心有妙理……悠哉天地內,不知老將至。”這兩首詩描繪的是同一個場景。上一首是他現實的經歷和處境,後邊這個是他自己的感受和應對。特別像《維摩詰經》和《壇經》裡寫的“隨其心淨,則佛土淨”。我們看《壇經》、看《維摩詰經》都有類似的意思。《壇經》說得更生動。腳往下使勁一踏,你就看著都是荊棘叢生,垃圾遍地,我把腳一抬,立刻是一種光明清淨的世界。這是帶有比喻的說法,就是境由心生,環境和人的關係,關鍵在於你怎麽來應對它。

王陽明的一生在這個方面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例子。王陽明沒有非常優越的環境,也沒有各方的有利條件。這一輩子沒有誰比他處境更險惡的了。 他凝練了一個理論來應對這種險惡處境,最後得到了成就,這個理論就是“致良知”。

王陽明的一生有六大節點。第一個節點可以概括為“頭等事業、鯤鵬之志”。

王陽明從青年時代就不同凡眾。他的祖父叫王倫,對他影響特別大。他父親叫王華,是狀元。王陽明11歲時,祖父帶著他跟朋友一起去北京,過金山寺時朋友們聚會。酒過三巡,大夥兒提議就金山寺寫首詩,王陽明在旁邊張口就來,說道:“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這首詩的境界和氣魄非同尋常。“打破維揚水底天”,這是什麽氣魄!大家都很驚訝。有人不服氣,認為他可能提前有草稿,於是當場另命題,讓他就身後的蔽月山房再作一首。王陽明不假思索:“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這可見王陽明很小的時候,氣魄、眼界都和別人不一樣。到了北京以後,王陽明的父親是狀元,就給他請了非常好的家庭教師。有一天他去問老師,“何為第一等事”?家庭教師說當然考狀元是第一等事。王陽明說,“登第恐不是第一等事,第一等事是讀書學做聖賢”。家庭教師非常驚訝,科舉考試中的名次是讀書人的首要目標,整個社會都企盼的事,王陽明卻放到一旁,要做虛無縹緲的聖賢。他父親知曉後有點不以為然,但是祖父非常欣賞他。王陽明在北京的時候,自己跑到北部邊境考察地形地貌,考察軍事形勢,甚至還出邊到蒙古(當時叫“瓦剌”)的軍人中去。26歲的時候,北部邊境很緊張,他和朋友聚會時,就拿桌子上的碗、盤之類東西擺戰陣,講兵法。當時北京文壇很活躍,他文才好,大家都來追捧他,就開始有了文名。有一天,他忽然就說,這些東西都是很虛的事情,我不參與了,還是要回到讀書做聖賢的初心。這期間,,他既讀孔孟,也學佛,也讀老莊學道,而目的是領悟聖賢大道。這就是王陽明的青年時代。

龍場悟道

王陽明人生的第二個重要節點是所謂“龍場悟道”,可說是“破繭成蝶”。

王陽明立志學做聖賢,在當時要按照流行的程朱理學來作來修。不過,宋代的時候程朱理學不是官學,朱熹的學問也曾被宣布為偽學,直到他死後才平反,但是沒成為官學。反而元朝時候,元文宗對程朱理學評價很高。明初,科舉考試八股取士,需要官方指定教材。明成祖時,四書五經、程朱理學被欽定為官方意識形態,大家都來讀這些書,都被這些書影響。程朱理學講,人學做聖賢,就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的方式是格物致知。按照朱熹的解釋,這個世界有最高的真理——天理,天理存在於任何一件事情裡面,每一個人都要從具體事物中去體會、體認這個天理,這就叫“格物”。體認得多了,豁然貫通,就是“物格”。通過格物、物格,修身達到一定程度後,再齊家,治國,平天下,此為內聖外王。

王陽明少年立志做聖賢,就從格物開始。他回紹興後,想從竹子裡看出天理,就對著竹子看,靜坐、默想。想來想去,想得頭暈眼花,昏倒在竹子面前。他覺得這個法不靈,怎麽能從每個具體事物裡面看出天理?什麽時候才能做聖賢呢?經過親身實踐,王陽明認為程朱理學的方法不對,是支離破碎的“支離之學”。

要想知道王陽明提出了什麽理論,很重要的是他否定了什麽理論,他否定的就是原來的格物論。他認為通過格物來體認外在的絕對權威天理,這個方法不正確。時隔不久出了一件事,就是他和“八虎”的鬥爭。

他反對“八虎”的奏章遞上去後,立刻被太監頭劉瑾抓到北京,廷杖四十。太監們特別恨他,打得很重,扔到監獄裡,基本上就還剩半口氣了。王陽明這個人一直身體不好,跟這很有關係。還算命大,他在監獄裡邊沒死,在錦衣衛的監獄裡住了不到半年,這事慢慢就涼了,沒人來管了。同情他的官員,就把他給放了。雖說放了,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就把王陽明貶謫到了貴州龍場去做龍場驛。驛是驛站,就是招待所,龍場驛就是龍場縣城招待所的所長。芝麻粒的的官。

王陽明到了龍場驛,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招待所是給來往官員住的,王陽明自己不能住在這兒,否則違反規定。他開始搭了個草棚子,可是漏雨;又找了一個山洞,就是後來的“陽明小洞天”。可是就在這麽一個很險惡、困頓的環境裡,他還出來講學,悟道。有一天半夜,他忽然把道理想通了,產生了自己的一個想法,就是“心即理”。

程朱理學要求大家都要按照天理行事,一切道德的依據就是天理。而天理是外在的最高權威,管著我們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現在,王陽明說所謂“天理”就是每個人的內心,不假外求,自己的內心就是天理。他突然把這層想通了,想通之後,他覺得一切事情他都能解釋了。他在半夜不自覺地發出長嘯。按照當時的傳說,方圓十幾裡的人都被他驚醒,龍吟虎嘯一樣,一股精神的力量。當然這個事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也可能是他半夜忽然地長嘯,把他兩個隨從給驚醒了,這倆隨從一說就誇張了。有點像金庸小說裡寫張無忌:一聲長嘯,如同一條巨龍劃過少林寺,就這種感覺。這時,王陽明實現了他理論上的第一個突破,破繭而出,這是對程朱理學一個完全的逆轉。

王陽明理論第一個階段的兩個核心點,一是“心即理”,二“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我一切行為的準則,都不是外在的,是我自身的主體精神本身所具有的。這就是“龍場悟道”。這和程朱理學是有很大差別的。整體看,理學有兩個核心點,一是“尊德性”,一是“道問學”。這是來自《中庸》的“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道問學”是向外面去求取知識,求取知識裡所包含的天理。“尊德性”是人遵從自己的本性,本性就具有最高的品德。《中庸》本是兩面兼顧,但程朱的道學與陸王的“心學”分道揚鑣後,二者各自強調的重點就不同了。“心即理”、“吾性自足”更接近於“尊德性”,而與“道問學”有明顯的差別。

王陽明在《傳習錄》中寫道,“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去我的靈明,便沒有價值與意義。這話是兩層意思。一層有點像佛教,這個世界是和我內心相互作用形成的現象界,這是第一層。另一層,這個世界的意義、價值,是我給的,這層更重要。如果我不給它價值,它只是一個冷冰冰的存在,那對於我沒有意義,對於主體沒有意義,它就等同於不存在。我的靈明就是我的主體,我的主體精神。我們說高天厚地,高和厚都帶有一種價值判斷,是我給這個世界的意義。假如沒有人、沒有我,它就是一個普通的星球,一個運轉的石塊,沒有這種附加的意義和價值。

王陽明又說,“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天理”的文獻載體,就是四書五經了。“五經”加上《樂經》(實際已失傳)就叫“六經”。他說“六經”不是別的,“吾心之常道也”——六經不是外界加給我的,是我內在精神的一種對外顯現;“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六經”是我內心正能量的記錄;“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六經這些原理實際在我本心裡都有,不過是把它表現為文字和書本記錄下來了而已。這就是王陽明的龍場悟道,也是他整個理論的一個基礎。

王陽明的詩《再過濂溪祠用前韻》表現了他悟道的基本精神。濂溪指周敦頤。北宋的第一個理學家周敦頤的故裡是濂溪,周敦頤也被稱為濂溪先生。“曾向圖書識面真,半生長自愧儒巾,斯文久已無先覺,聖世今應有逸民。一自支離乖學術,競將雕刻費精神。瞻依多少髙山意,水漫蓮池長綠蘋。”“一自支離乖學術,競將雕刻費精神”,這兩句話是批評朱熹的。程朱理學在宋代實際有兩個傾向,周敦頤和二程中的“大程”——程顥,他們的思想傾向和王陽明有相通的地方,小程和朱熹是另一派。“支離”就是支離破碎,批評的就是朱熹格物致知的理論,一個一個去格物,說是認識天理,實際支離破碎,破壞了學理正道。“雕刻費精神”與“支離乖學術”意義相近,也是講瑣屑地“格物”徒勞而無功。

知行合一

王陽明的理論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心即理”,第二個階段是“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的提出是王陽明人生中的第三個節點。劉瑾被殺後,王陽明的命運就發生了轉折,被派他到江西廬陵做知縣。王陽明既抓教化又有行政能力、刑偵能力,結果把廬陵治理得很好。

當時江西、福建、廣東三省交界出了六股悍匪,每股都是幾萬人,打家劫舍不說,還攻城略地,最厲害一個自稱“金龍霸王”,朝廷派了幾批軍隊都打不下。這時候兵部尚書就換了一個叫王瓊的。王瓊一上台就說:“我舉薦王陽明協助我,才能把這事辦好。”大家說:“王陽明是個書生,聽說他就有講學的癮,特別喜歡到處給人家做報告、講學,他哪會打仗?”王瓊說:“我跟他有過一次交往,聊過天,我知道這個人肚子裡有貨。”王瓊力排眾議,給了王陽明一個巡撫職位,專門負責這個事。六股悍匪最多時候有六七萬人,盤踞在險要之地。王陽明從各地臨時征調了一萬多軍隊,隻用了一年左右的時間,把六股悍匪全部平定。他以前也沒帶過兵,怎麽做到的呢? 各種反間計、攻心計,疑兵計,王陽明變著方來,真是“兵不厭詐”,最後把幾十年誰都沒辦法的悍匪全部解決。一個文人,一年多時間,是不是有點不可思議。

除了殲滅悍匪外,王陽明還搞了很多制度建設。比如“十家牌法”,就是保甲連坐。每十家為一牌,牌上注明各家的丁口、籍貫、職業,輪流巡查。一家隱匿盜賊,其余九家連坐。如有人口變動,需向官府申報,不然被認定為“黑戶”。用這個法把土匪外部的資源全都給隔斷了。

王陽明這個人確實很複雜。他一方面用各種詭計去打土匪,另一方面搞招安,軟硬兼施。他還搞了一個講學團,號稱喚醒人心中的“良知”。王陽明給土匪說:“我知道你們都是良民,完全是被貪官汙吏給逼上去的,但是你們這個樣子,我做地方官職責所在不能不來打你們,我是流著淚來打你們,希望你們跟我配合,放下武器,我保證你們性命的安全。”(《水滸傳》中招安的情節頗有相似處。不排除取材或受啟發於此——一說《水滸傳》成書於嘉靖前期)在剿匪過程中,王陽明就把他青年時代學的兵法,讀的兵書戰策,到邊境去巡視等等那些心得全用上了。這時候他的理論就有了第二個提升,提出了“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什麽意思呢?通常我們覺得肯定是知先行後,先了解,學習了然後再去幹。朱熹的理論基本也是這個意思,格物不就是求知嗎?格物致知。致完知,成了聖人了,再去治國平天下。王陽明的觀點不同,他認為知和行是一回事,求知的時候,實際就已經開始了行動。知的目的一定是行動,行動最重要,不能把知和行分成兩截。王陽明《傳習錄》中說:“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你想吃東西,就是行動的開始。這個東西好吃不好吃,什麽味的,入口才知,這是行的一個延續。而這個行的延續、這種實踐性,才是你求知的那個價值所在。知行合一,強調行動。這個對於古代讀書人來說是一個事關根基的說法。因為古代讀書人還是讀書明聖賢之理,搖頭晃腦,一讀讀二十年。王陽明認為這樣做不對,要動起來,要做,行動重要。他這些話說服力在哪兒?他自己親自在實踐。他一邊在用各種詭計打著,一邊在高調的講學,前方作戰,這邊上課。所以他這個人很有意思,實踐性非常強,用兵如神,斡旋乾坤。

致良知

剿滅匪患之後,又出現一件更大的事變——寧王之亂。而平定寧王叛亂,並在此前此後提出“致良知”則是王陽明人生第四大節點。

封建專製政體下,兄弟之間為了權力骨肉相殘是無法避免的,是帝王之家的永恆悲哀。為什麽呢?皇帝大多有若乾兒子,而皇位只能傳一個,剩下那些怎麽辦?剩下那些心裡不平啊。原來咱們是兄弟,現在我得稱臣,立刻得給你下跪。有的能接受,有的就不能接受。尤其是做了皇帝的這個人如果才智平平,底下的人有點本事,這個矛盾就更深了。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正德做皇帝太不稱職了。他的堂兄弟,江西的一個寧王,認為自己比正德強多了。他想:“當初成祖能趕走建文帝自己登基,我為什麽不能呢?”他就用各種方法收買太監,自己平常攢起了十幾萬人的軍隊,造反了。實際上王瓊當初派王陽明到江西,除剿匪外,潛在的意思是怕寧王造反,覺得王陽明有本領,他在江西做官可以起點作用。等到寧王一造反,周圍的大臣向皇帝報告信息時,都不敢說寧王造反這個詞,怕寧王萬一登基坐了天下,要來追查這事就麻煩了。只有王陽明敢說:“寧王造反了。”這個時候王陽明正在江西,但是他手下沒有軍隊,就趕快召集各府縣的地方部隊,攢了一萬多人。寧王當時手下有十二萬到十四萬,而且兵勢很盛,一起兵,兩天之內就攻下九江。結果,王陽明隻用了43天就把寧王叛亂給平了,而且活捉了寧王。王陽明平寧王叛亂立了大功還惹來一大堆麻煩,到最後也是利用自己的智謀把它給化解了。在化解的這個過程中,他還不斷地講學,將“知行合一”又發展了一步,提出了“致良知”,這是他人生的第四個節點。

“致良知”的意思是什麽呢?王陽明在龍場悟道的時候提出了“心即理”。如果進一步講,這個心叫什麽?就叫“良知”。那為什麽叫“致良知”呢?朱熹講格物致知,格物指從這個物體裡去體認外在的天理。王陽明卻認為,“格者,正也”,格物的意思是端正它,糾正它。我是要去接觸各種的外物和外事,但每一次都是把我的“良知”(純粹的、端正的本心)投射出去來改正、匡正它,把良知投射到外圍世界,給它以價值和標準,而不是通過觀察外在物體去體悟天理。

“致良知”就是進一步強調主體性。他說:“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就是所謂天理,“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無論是對待人、對待親情、對待事物,都是用我這樣一種心態,把我主體的意志、主體的價值投射出去,賦予外在的事物價值,這樣我這個人就與天地合體合流。我的觀念、意志、價值,也就在這過程中得到實現。這就是“致良知”。

他提出這個說法之後,自己有一個對朋友的表白。他說,我以前還有點鄉願,現在我想透了,既然我這個良知,有這份自信,信手行去,不用任何遮掩,我現在就是做一個狂者的胸次,我就是個狂人,天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就是都來攻擊我太狂了,我也不怕了。“鄉願”就是老好人,好好先生。我有了良知有了自信,就不害怕得罪人了。“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為?千聖皆過影,良知乃吾師”,這是什麽氣魄!所以王陽明的“致良知”,首先是這種自信和主體精神的樹立。充分的自信,充分的自強,然後以這樣一種姿態來應對萬事萬物,所以面對有幾十萬精兵的寧王,面對這樣的困局,他一丁點畏縮也沒有。當然了,也不能純靠盲目的自信,還得有高度的智慧在。首先在精神上先把敵方壓倒了,然後再在技術層面上去做,這就是“致良知”的一個最核心的東西,先把自己的主體樹起來。

天泉證道

“天泉證道”是王陽明一生中的第五大節點。和前面幾個節點比,有些特別,有一點詩意。

王陽明平定寧王之後立了大功,也封了官,但是朝廷上對他的排斥越來越厲害。進入嘉靖朝後,嘉靖猜忌他,佞臣也都排擠他,王陽明就回老家講學了。在講學的過程中,王陽明在天泉和他的兩大弟子錢德洪和王畿討論心學理論體系,這兩位學生的理解完全不一樣,爭論很厲害。王陽明提出了“天泉證道”四句教,實質就是老師和學生切磋過程中,老師對心學理論體系的闡發。

“天泉證道”就是這樣四句話:“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王陽明通過這四句話把心學理論整合到一起了。這可以和他另外一個表述參照來看。一個學生旅遊歸來,王陽明問:“你路上看見什麽了?”學生說:“滿街都是聖人”。陽明說“你看滿街是聖人,滿街人看你是聖人”。

怎麽來解釋“天泉證道”?錢德洪和王畿兩個人在討論心學體系時,錢德洪就強調:“要在日常切切實實地一點一滴地積累,才能把個人的修養提升上去。”王畿說:“不對,既然天理就在心裡,你只要突然地把自己的心的最澄明的這一面有了自覺,你就證道了,用不著一點一滴地積累。”王陽明說:“你們倆的見解正好可以相互補充。我教學是因材施教,學生可以分為兩類人,一種是錢德洪這樣的很扎實的人,我就會給他證道需要踏踏實實積累這個解釋。王畿屬於很有靈性的人,我會給他另一種解釋。這兩種解釋看著表面不一樣,實際上都是對的,是因為你們資質不一樣。”

實際上,作為思想方法,天泉證道那四句純粹是從佛教來的,就是阿賴耶識的思想。阿賴耶識是世界的最基本的種子,它有善惡嗎?它沒有善惡。按照佛教的思想,世界的善惡哪兒來的?它有一個熏染的過程,阿賴耶識經過熏染,它就有了善惡。王陽明說本體是無善無惡的,為什麽現實中有善有惡呢?因為人和外界一打交道,一有交往,人的心意就會動,一動就不完全是本體了,就有了善惡。而對善惡的判斷,發自良知。按照良知去做事,為善去惡本身就是格物,格物就是把你的良知投射到事物上去。“格”有“正”的意思,就是為善去惡,就是實踐,就是知行合一。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王陽明用這四句話把他前面的理論給串起來了,哲理性更強一些,但是佛教的影響還是很明顯的。所以後來嘉靖帝把王陽明的學說定為偽學,說王陽明是把佛教偽裝到儒家裡了。

廣西平叛

王陽明一生最後的功業,就是在廣西平定思田和斷藤峽的叛亂。也是他人生第六大節點。

思田叛亂,實際是被貪官汙吏激起來的,最後誰都沒辦法了,只好又讓王陽明去。王陽明兵不血刃,完全靠“政治思想工作”和對方推心置腹,使叛軍就接受他的招安,由此平定了思田之亂。招安之後,雙方也沒有翻臉,就此安定。平定思田叛亂之後,王陽明發現當地實際最混亂的是斷藤峽。斷藤峽就是所謂的“生蠻”,不接受統治的深山裡的少數民族。他們經常出來攻城掠府,幾十年了,誰也拿他們沒有辦法。朝廷一打,他們就跑到深山裡去了,不打,他們又出來了。王陽明最後也把給斷藤峽平定了。並沒有人給王陽明派這個任務,是他發現問題,主動去做的這個事,在很困難的軍事環境中,順利地拿下了斷藤峽。也是立了一個了不起的功勞。沒想到,朝廷卻來譴責他:“誰讓你多事了,你不接受命令,擅自調動軍隊,這本身是違法的。”然後又跟他談條件:“你要想讓我們不追究這事,你調回頭去打越南,把越南給我平了。”王陽明說這事我是決定不乾的,然後就自行撤回了。平定思田和斷藤峽叛亂是王陽明最後一件功業,也是他軍事奇才的又一次體現。

王陽明就在廣西把他生命裡最後的一點油給耗光了。這又一次體現了他兩個特點:一方面打仗,是真的下辣手;另一方面他用人心感動,完全靠“致良知”,和平地解決了一個大亂。

臨死他就留下一句話,“此心光明”。這就是王陽明傳奇的一生。王陽明形容自己這一生,“我總是在各種的艱難困苦當中、在猜疑當中,在迫害當中,我是怎麽保持此心光明呢?這就是一個心態的問題。我要是憂讒畏譏、小肚雞腸,那我就一天也活不了。可是我把自己心態給調整好了,這一切外在的橫逆反而不能加害於我。”

心學思想的源頭

王陽明的思想不是憑空來的,其源頭是孟子。孟子強調主體精神,這和孔子有很大的不同。孔子講溫良恭儉讓,作謙退的君子。而孟子是講“吾善養我浩然之氣”,要做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孟子又講人性善,天然就是善的,性善在於“四端”,這些都是王陽明思想的源頭。 禪宗也是王陽明思想的又一個重要源頭。

佛教裡有他力成佛和自力成佛之分。淨土宗就是他力成佛,禪宗就是自力成佛。自力成佛就是相信自己,自己覺悟了就是佛。這也是王陽明思想的重要源頭。

朱熹同時代的重要論敵——陸象山也講心學。王陽明學說的近源是陸象山。另外當時還有陳亮,講文人要重實踐、講功業,也影響了王陽明。到了明朝還有陳白沙、湛若水,則是王陽明的思想前驅。

實際上,從思想史的維度來看王陽明,可以說王陽明心學是理學的自我救贖。儒家隻講日常的行為倫理,不追究生命的根底、本源。所以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活著還沒了解清楚,管那些死後彼岸世界乾嗎?佛教傳進來之後,儒家因為思想深度不夠受到極大的衝擊,唐朝有一句話就叫“儒門淡薄,收拾不住”。才智之士不再滿足於儒家隻講目前的理論體系了,儒家需要有一個重生,理學由此誕生了。理學借鑒了儒家本來的理論,把《周易》的地位提升,又從佛教和道教吸收了一些東西,主要是佛教,最後綜合在一起形成了自己的理論體系。理學提出了天理,無極而太極,就是世界的本源、道德的本源。

但是這個解釋有兩個大毛病,一個就是朱熹說的格物,一個一個慢慢格去吧,格成了聖人,再去做事,這確實有點支離破碎。第二個,過於強調天理對於人的指導,人的主體性受到壓製。有利於維穩,不利於創新。王陽明實際上是對這個殼、這個繭的一個突破,是理學的一個自我救贖,就是由支離到易簡。從支離之學到易簡之學,就是說很簡單,用不著一個一個地去弄,你只要把心裡的這個良知,正能量,自覺地發揮出來就可以了。程朱理學講“敬畏”,權力是外在的,你俯首帖耳聽它的,嚴格執行就可以了。王陽明說,不對,人應該活得灑落,強調自己精神的舒展和發揚。程朱理學原來更強調教條,王陽明更強調實踐、知行合一。程朱理學強調的是你上天要你做一個忠臣,做一個孝子,你本身是做一個服從者。而王陽明心學強調,你是主體,你是主導,忠臣孝子這些東西是你自己本來要做的,而且是按照你的意志去實現的。

了解王陽明可以由三個層次來講。第一個層次,最簡單,不少現在介紹王陽明學說的就是心靈雞湯,講心、講良知,良知就是道德,你內心的道德自律。現在有些書講王陽明,說“良知是什麽?是篤誠之心、是非之心,進取之心、感恩之心、淡泊之心,等等,等等”,這些並不是不對,但是都沒搔到癢處。程朱也講這些啊,對不對?怎麽能說是王陽明學說的精髓呢?這是一個很淺的層次。

第二個層次,就是歷史文化的層次。王陽明心學作為當時思想解放的潮流,它強調人的主體性,把人的進取心、執行力釋放出來。王陽明心學是在特定的歷史潮流之下,順應潮流產生的,並影響了當時的社會和歷史。

第三個層次,是思想對話的層次。

陽明心學可以和佛學來對話。《金剛經》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就是說“心”要超越於具體的事物、現象,既要隨時應對這些事物、現象,可是又不要執著、癡迷在任何一個具體的物相上。“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有一種內在的相通。

王陽明可以與蘇格拉底對話。因為蘇格拉底特別強調“要認識你自己”。認識世界首先是要認識自己,認識你的內心和精神。康德說,世界上有兩個永遠不會窮盡的東西,一個是浩瀚無邊的宇宙,一個就是你自己的內心,就是道德律。為什麽你的道德是如此規定的,你行為準則是如此?這是永遠不可窮盡的一個領域。王陽明的學說跟這個恰好是有一個對接的可能性。

王陽明還可以與黑格爾對話。黑格爾的理論核心就是絕對精神,絕對精神既是客觀的又是主觀的,本來它是客觀的,但是在它發展過程中,演化成了人的精神。人的精神,每一個人的心,人的知識自覺,都是絕對精神的呈現。然後再倒過去通過你的心和絕對精神溝通,這就是所謂的黑格爾辯證法。這和王陽明的“致良知”學說,也存在著一個理論上的呼應。

還有,尼采說“哪裡缺乏意志,哪裡就急不可待地需要信仰”,“意志是自主和力量的最重要的標誌”,“上帝死了,你自由了!”王陽明的心學和尼采的對話可能更接近,更直接。

還有一種可能是更重要的對話,就是和毛澤東對話。王陽明的人生轉折是在貴州龍場,而毛澤東的轉折也是在貴州四渡赤水——當然,這只是巧合。毛澤東一生和王陽明有很多交集,特別是在思想層面。毛澤東早期文稿中的很多話都是從陽明心學來的,“個人有無上之價值”,“以我立說,乃有起點,有本位”、“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而不徒在顯見之跡。動其心者,當具有大本大源”,“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宇宙之真理,各具於人人之心中”,等等。

美國史學會的會長魏斐德在其《歷史與意志》中說,“任何受過中文教育的人,讀到毛澤東的《實踐論》的時候,就會想到王陽明。毛澤東講知行合一,強調實踐,用強調實踐來反對王明和張聞天,說你們都是教條主義,你們只會說外在的條條框框,而我是從實踐裡來,理論是和我的行為合在一起的。”這是一個專門研究中國歷史的美國人,他說毛澤東的這個思想和王陽明的思想血脈太密切了。而《實踐論》的副標題就是“知和行的關係”。還有毛澤東一生的軍事業績,軍事思想都是不照牌理出牌,這也和王陽明相近。 對陽明心學的評價過去有礙難之處。他平定六股悍匪,征斷藤峽,過去強調意識形態,拿今天的標準衡量古人,這些都沒法講了——平匪是消滅“農民起義”,征斷藤峽與“民族政策”有衝突。其實,衡量、評價歷史人物,不能脫離歷史的語境。

王陽明的學說和他這個人的實踐,對於我們今天,所能給予的啟發是什麽?第一,強調主體,獨立思考,發揚主體的自尊、自信和自強。第二,廣胸懷,高境界,敢於承擔,善於承擔。第三,思想和能力並重,既有執行力,又有思辨力。

王陽明在最困難的時候寫過這麽一首詩,“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裡,月明飛錫下天風。”這些外在的環境,我從來不把它當回事。我相信自己內心的力量和內心的澄明,浮雲飄過去了,海闊天空。這就是王陽明內心世界的寫照。我也在此作詩一首,紀念陽明先生:“一生九死倍煎熬,成就良知心氣豪。龍場振翮長嘯起,留痕萬古一羽毛”。

(橫山書院據講座錄音整理,獨家版權,轉載務必聯繫)

作者簡介

陳洪

南開大學“南開講席教授”,原南開大學常務副校長;現任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南開大學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長、天津市文聯主席;曾兼任教育部中文專業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教育部學科發展與專業設置專家委員會副主任、教育部文化素質教育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另任加拿大裡賈納大學、華東師范大學、東北師范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等多校兼職教授;擔任《文學遺產》、《天津社會科學》等報刊編委,《文學與文化》雜誌主編。主要研究範圍包括中華傳統文化、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古代小說理論、明清小說、文學與宗教等諸多方面,著作主要有《結緣:文學與宗教》、《中國小說理論史》、《金聖歎傳》、《六大名著導讀》、《佛教與中國古典文學》、《李贄》、《漫說水滸》、《畫龍點睛》、《淺俗之下的厚重》、《滄海蠡得》、《中國古代小說藝術論發微》、《雪鴻閒輯》、《周易中的人生智慧》、《四大奇書話題》、《中國小說通史》、《中國文學史》、《中國古典文論讀本》、《大學語文》、《諸子百家精編》、《古典詩詞名句鑒賞》等。學術論文主要有《從“林下”進入文本深處——的互文解讀》、《〈紅樓夢〉因果框架簡析》、《論〈紅樓夢〉瘋僧跛道的文化意蘊》 、《〈紅樓夢〉脂批“囫圇語”說的理論意義》 、《與》《〈西遊記〉與全真之緣》、《從孫悟空的名號看 “全真化”環節》、《宗教文字與〈西遊記〉的版本演變》、《牛魔王佛門淵源考論》等數十篇。曾獲國家級教學名師獎、國家級教學成果一、二等獎、寶鋼獎、國務院授銜專家等榮譽,入選首批“國家高層次人才特殊支持計劃”,論著獲國家及天津市社科成果獎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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