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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家:人人在找鬼,人人在搞鬼

親愛的三角梅

文 | 麥家

來源| 麥家陪你讀書

那個夏天,成都,凝滯的燠熱,古怪的多事:官司(我狀告《暗算》電視劇出品方,明明是我的原著、編劇,卻要生吞活剝我),夫妻失和(唉——!),朋友交惡,孩子在學校打人,父親間歇性失憶(癡呆收場,勢在必然),新鄰居夜半叮當(退休老師,以居家為作坊,偽造銀製首飾:耳環、胸針、頭釵等),部門改製(公司化,收入減半),失眠,腰痛,腳板底長雞眼……

這是我寫《風聲》的那個夏天,仿佛妖魔鬼怪統一接到命令,一起向我開火,烽火連天。這是要把我按倒在地的意思,我卻以靜製亂,以不變應萬變:躲在裘莊裡,遮風擋雨,呼風喚雨。

裘莊是他們的監獄,生活是我的監獄,那個夏天。

一切歷歷在目,L 型的寫字台,裝護欄的窗戶,欄頂掛著一蓬三角梅,綠葉並不翠,紅葉卻出奇的豔,滴血似的。三角梅種在二樓陽台上,它神奇的生命力令我吃驚;我幾乎是虐待它,種在一隻廢棄的鐵皮油漆桶裡,數年如一,不施肥,不換土,隻澆水,它卻當奶吃—我懷疑它還能吃鐵—蠻生蠻長,爬上樓頂,又侵略樓下。我每天看它,時時看它,像囚徒望藍天一樣,從中受到鼓舞,汲取力量。

生活背叛了我,唯有它鐵了心忠誠於我,鑽進鐵欄,紅得燦爛,白天黑夜守著我,對我聲聲切切:要發憤,別趴下。這個夏天我就是如此孤寂,把一蓬紅葉當親人似的對待。也正因此,《風聲》寫得超常的孤獨、險峻、挺拔:像我幾近墜崖的人生,一寸一寸爬,披荊斬棘,死裡逃學生,絕處逢生。

《風聲》是我“解密”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儘管是“三部曲”,但《風聲》和《解密》《暗算》有別:《解密》《暗算》是親兄弟,姊妹篇,一條藤上的;《風聲》是堂的,長在另一條藤上。如果說《解密》和《暗算》側重的是“人的命運”,《風聲》則側重於“事的命運”。

《風聲》的殼(故事)是個密室逃學生遊戲,這是好的,任何時代的讀者都歡喜遊戲、娛樂。小說天生有娛樂性,你畫地為牢,鎖上手鏈腳銬,然後施出絕計,金蟬脫殼,只要脫得高明,智力上勝人一籌,讀者篤定認账;隻怕你黔驢技窮,破綻百出。我是理工男,設計、推理、邏輯這套,我擅長,不擔心。只是,我不滿足於遊戲,我要裝進去“思想”:對人道發問,對歷史發聲。

於是“風聲”便生出三個聲音:東風、西風、靜風。“東風”代共產黨說一套,“西風”代國民黨,反過來說一套,“靜風”是“我”靜觀其變,查漏補缺,翻老账,理蛛絲馬跡。

理出來了嗎?好像沒有,也不能有。

作品終歸是作家的心聲,逃不脫的。《風聲》是有大絕望的,也有大孤獨,大堅韌,恰如我當年當時的心境。

從大背景看,一九四一年的中國乃至世界令人絕望,二戰局勢未明,人類處於硝煙不絕的亂世。從小環境說,美麗的裘莊其實是個人間地獄,人人在找鬼,人人在搞鬼,惡對惡,狗咬狗,栽贓,暗算,廝殺,人性泯滅,獸性大發。

而真正的“老鬼”,身負重任,卻身陷囹圄,內無幫手,外無接應,似乎只能忍辱負重,坐以待斃。眼前大限將至,她以命相搏,絕地反擊,總算不辱使命,令人肅然起敬。殊不知翻開下一頁,有人跳出來,把她舍生取義的故事推翻,形象打碎,一切歸零。

這是多大的絕望!太空的裘莊轉眼變成時間的裘莊,我們都身處裘莊裡、迷宮裡,看人在時間的長河裡不休止地衝突、傾軋、廝打,不知誰對誰錯。“我”費盡心機,明訪暗探,仍不知所終,甚至挖出來更多令人心寒的“史實”。

所謂“史實”,卻始終虛實不定,真相不明,像遠處傳來的消息。

我要的就是這個,不確定:歷史像坐地而起的風聲一樣吊詭,人雲亦雲,真假難辨。教科書上的歷史是確定的,但果真如此嗎?

書上的歷史其實是真實歷史的馴化版,化妝過的—不是有人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刻苦提出質疑,希望讀者學會懷疑,因為懷疑的目光更接近真實、真理。這是《風聲》驚心動魄的故事下的聲音,弦外之音。

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跟歷史書對著乾,這是文學的任務之一。文學很古怪的,本來只是一句話,卻要寫成一本書,而這也是文學的魅力所在,隔山打牛,醉翁之意不在酒。

感謝時代,已經走到“風聲”面前,允許作家對歷史進行鉤沉、拷問。拷問歷史是為了拷問人性,丈量人心:一個表面的密室逃學生遊戲暗藏著人類逃學生的莊嚴拷問。這是“風聲”之所以能夠“四起”的命門:關乎人生的真相。

《風聲》出版後迅速被改編成電影,狂攬票房,然後是電視劇、話劇、遊戲、繪本等衍生品粉墨登場,敲鑼打鼓,《風聲》小說因之紅得燦爛,像那棵三角梅。現在又將推出網劇,韓國也準備翻拍電影,包括話劇、遊戲、圖書,都將推出新品。經過這麽多年,《風聲》依然活在讀者的記憶裡,這對作家是吉星高照。有時,我覺得《風聲》給我的太多了,是因為那個夏天我付出的太多了嗎?

那個夏天,那棵三角梅,真的,我忘不了。

我離開成都已經十年,之後每次去成都,我都要專程去看它—我的三角梅—進不了屋,在樓下看看也好。三年前的一回,我帶朋友去看它,鐵皮桶已經裂開,但在五月的烈日下,它照樣蓬勃得像一場大火,把我們圍住。

我向朋友講起它與《風聲》的因緣,朋友說:一定意義上說,“老鬼”和《風聲》整個故事,都像這三角梅,在極其有限的條件下(逼仄的時空裡,鐵桶裡)絕地求生,憑向死而生的決心和意志,硬撐出一抹血紅的光彩。

我聽了當場灑淚,因為我一下想起寫《風聲》時的心境:大孤獨,大絕望,大堅韌,三角梅是我唯一的親人。

世間多難,人生多險,我們注定孤獨,我們也注定要堅韌。堅韌是煎著,熬著,苦著,痛著,但我們別無選擇,唯有堅韌不拔方可贏得生命尊嚴。老實說,我是經歷過人心的險、人生的痛的,也在書寫這些,但不是要人絕望,而是要你有堅守的德道,有堅韌的意志。

曾經,是那棵三角梅給了我不喪氣、不趴下的力量;希望,“老鬼”可以成為你的三角梅,給你勇氣,給你錨力,陪你在風聲肆掠的人生路上,迎風挺立。

無險的人生是無趣無聊的,如盆景,似假山;我親愛的三角梅,如崖樹一般,生在貧瘠裡,凌空而長,缺土少肥,吃風受寒,卻蓬蓬勃勃,年年歲歲,生生不息。這才是生命的驕傲,貧而不憊,困而不屈。雖然,我和親愛的三角梅已分別多年,我卻從不擔心它死,因為死了它也是驕傲的,活在我心底裡。

我把它看作我良心的一部分,良在寬厚、堅強,不輕言放棄。

2018.4

-作者-

一個生活在小村子的盲人有著天賦的才能,他成為時代的英雄,與之相伴的卻是神秘糾纏的懸疑情節和莫測的命運,荒誕的現實。《暗算》分三個部分,分別是——第一部《聽風者》、第二部《看風者》、第三部《捕風者》。聽風者,即無線電偵聽者;這是一群“靠耳朵打江山”的人,他們的耳朵可以聽到天外之音,無聲之音,秘密之音。看風者,即密碼破譯的人;這是一群“善於神機妙算”的人,他們的慧眼可以識破天機,釋讀天書,看閱無字之書。捕風者,即共產黨地下工作者;在國民黨大肆實施白色恐怖時期,他們是犧牲者,更是戰鬥者,他們喬裝打扮,深入虎穴,迎風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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