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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解讀莊子哲學:獨與天地相往來

大家都知道莊子是逍遙遊的,但不太知道他的孤獨。

莊子講了許多話,流傳下來成為今天還能看得到的《莊子》。據說原有五十多篇,今存三十三篇,可說是很多了。可是他自覺沒說什麽或說了也白說。甚至他根本也不想說,因為“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所以隻用重言、卮言和寓言亂說一氣;並一再強調言無言、淵默而雷聲,批評語言的作用可能不在彰明而在誤導。他唯一可與交談的知己是惠施,卻竟是個論敵,你說他可有多麽孤獨?

孤獨的人,建立的,是孤獨的哲學。無人可語,便“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罷!

所以他的心靈才那麽自由。無一切掛礙,所以才能逍遙。

困於世俗之網、障於語言迷宮中的人,怎能懂得這種逍遙大自在呢?於是他說養生主,大家就理解為養生;他說齊物論,大家就理解為沒是非;他說逍遙遊,舉鯤鵬為喻,講小大一如,大家就理解為鯤鵬才能逍遙;他講神遊,大家就理解成坐馳,可以胡思亂想……凡說A,眾人必理解為非A,至於莊子既非A又非非A的中道超越大境界,所謂“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者,世曚焉久矣。

莊子自己早知道會如此,所以曾借孔子之口說:“萬世之後而遇一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千百年之後,如有人能懂他,他就覺得很高興了。

是的,理解不嫌遲,真理也永遠不受時代限制。莊子的言論,更原本就不僅是為戰國時期那個時代人講的。

劉建華對莊子的詮釋,亦是如此,故竟成為莊子之異代知己,為莊子的世界開啟了宇宙之門。

門,是劉建華在莊子書中特別注意到的意象或關鍵詞,事實上也呈現了他這本書的特殊詮釋角度和方法意涵。不只是講他對莊子的理解,更想提供讀者進入莊子之門,去叩宇宙之門,乃至開啟自己心扉之方法。古今論莊者多矣,此書獨具此義,允為特色。

讀者循他提示的角度和方法,細讀莊子文本,自能與莊子異代同聲,莫逆於心。注文簡直精暢、訓詁清通,亦可助人避開一切枝蔓葛藤,是二十一世紀難得且可信賴的讀本。

龔鵬程

《獨與天地相往來:莊子的世界》序

沒有人會為古人閱讀莊子,沒有人會不為自己閱讀莊子。

沒有人可以不為古人,而可以閱讀莊子;沒有人可以不為天下,而可以為自己閱讀莊子。

沒有人可以不作哲學閱讀,而可以閱讀莊子;沒有人可以不用智慧,而可以作莊子的哲學閱讀。

沒有哲學不是智慧,沒有哲學不反智慧;沒有智慧不是哲學的悖論,沒有哲學不是智慧的兩難;沒有不愛智慧而無智慧的莊子,沒有不反智慧而有智慧的莊子。

如果不是哲學的智慧悖論,就不是吊詭的莊子文學;如果不是文學的荒誕之言,就不是哲學的莊子“莊語”。

如果不是世間的養生哲學,就不是天地精神的莊子;如果不是為天下的人生哲學,就不是莊子的保身養生。

莊子以超越天下的逍遙,偕鯤鵬自由高飛,“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以心系“天民”的悲憫,邀“神明”降臨天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

莊子的哲學,上天而落地,野馬而塵埃,終歸以沉濁天地為自由精神的政治哲學。

如果不是為天下沉濁之治而超越沉濁之治的政治哲學,莊子的哲學就什麽都不是,什麽樣的莊子閱讀就都不見莊子。

那麽怎樣讀莊子

一 四個莊子

莊子,在這裡,或指莊子這個人,或指《莊子》這本書。

莊子奇人奇書,至少在四個方面,開中國文化之先河。

第一,莊子是漢語最早也是最豐富的語料庫,迄今為止,仍然活在當代漢語中數以百計的成語典故,都可以在莊子中找到最初的出處;

第二,《莊子》是中國寓言乃至中國文學最早也是最優美的傑作,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位漢語作家寫出過比莊子更為奇幻且更令人折服的寓言式篇章;

第三,莊子是中國古代最早、最自覺也是最具思想體系的哲學家,中國哲學只是從莊子這裡才蔚為大觀,才開始了真正思辨意義上的哲學;

第四,莊子留下了中國古代許多歷史人物的蛛絲馬跡,尤其是保存了中國古代許多思想家唯一的思想資訊,這在中國思想史上,無疑具有特別寶貴的意義。

二 四個會字

一部《莊子》,四個莊子,與之相應,閱讀莊子,無非四個境界。一是瑰麗之字,二是奇幻之文,三是玄妙之思,四是無稽之史。這四個境界,都關乎一個“會”字——解說莊子之字,需要會認會音;賞析莊子之文,需要會形會意;領悟莊子之思,需要會心會神;若以莊子為史,則不免牽強附會,大可不必。

下面這段話,引自《莊子·逍遙遊第一》,內容涉及上述四個莊子,十分典型地體現了莊子的行文特色,其閱讀難度,在《莊子》全書中居中——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裡,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一般讀者如果不借助注釋或者字典,或許很難讀準文中“斥(池)鴳(yàn)”這兩個字的發音,即便借助注釋或者字典,類似“摶”?一說為bó,拍擊;一說為tuán,憑借,旋轉、“羊角旋風”這樣的字詞,其音義也不容易拿捏得很準,況且各家注解,往往說法不一,讓人莫衷一是。至於“絕雲氣,負青天”“騰躍而上……翱翔蓬蒿之間”這樣優美的文學語言,可謂繪聲繪色,當代讀者稍有想象力,都不會感到陌生,更不難領略其橫生妙趣。此處開頭提及的兩個人,湯和棘jí,一說通革,究竟是不是《列子·湯問》中的殷湯和夏革,如果是,孰先孰後,其實並不重要;即便可以確鑿地說此二人就是彼二人,對於理解這段話的本意,既無大礙,也無裨益,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當然,若有人能玩味莊子此處為什麽要用這兩個人而不是其他人,或許能平添些許微妙之趣,但無關巨集旨。

跳過讀不準的古字,忽略說不定的某人,反觀看不透的故事,莊子寓於“湯問棘”這段話的哲學思想要義,其實簡單明了:無論小鳥還是大鵬,無論撲通一跳還是鵬程萬裡,二者一樣,都對外物有所依憑,都一樣地不自由,由此觀之,大小之間,其實並無差別。

這段話,如果不作這樣的理解,當然也可以,譬如說,有老師給他全班學生一個標準答案:這段話的中心思想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這樣的解讀,無可厚非,因為從故事的文本中,特別是那小鳥一笑,的確可以讀出這樣的寓意,但這很有可能,並非莊子哲學思想的主旨。

三 四個取捨

由此而言,莊子閱讀的四個境界,閱讀莊子的四會途徑,並非同等重要,且並非每每都有必要。事實上,閱讀莊子,對於讀者來說,最需要做的,就是有所選擇而有所放棄。第一要放棄的,當然是無稽之史;第二要放棄的,自然是難認之字;剩下的如果二者取一,優先閱讀的一定是玄妙哲思,而不是美妙之文。這是因為,莊子之所以是莊子,他的智者自覺,不是文學家的自覺,而是哲學家的自覺,其悲憫為文,並非為文學,而是為哲學。

在“湯問棘”這段行文中,莊子之所以要用文學的妙筆繪聲繪色描述鯤鵬之偉岸和斥鴳之渺小,神鳥之高超和俗雀之淺陋,只是為了以誇張的對比,呈現“大小之辯?論?”的虛妄和“大小之辨?別?”?的荒謬。然而,大小不同,大貴小賤,大尊小卑,大美小醜,這樣的大小之辯與辨,恰恰是人們通常看待大小的習慣方式和基準判斷,這也恰恰就是莊子所要顛覆的人們想當然的基本常識和基準常理。可見,如果一定要說莊子這段話的主旨是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話,那也是自以為是的讀者為燕雀,而不以為然的莊子為鴻鵠。在《莊子》中,這種譏笑者反被譏笑的情景會有很多,閱讀莊子的時候,讀者務必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接受莊子如此尖刻的哲學譏諷。不妨說,面對被譏諷的尷尬,冒著被顛覆的危險,或許才是明智的讀者之所以要閱讀莊子的最好理由。

四 四個忌字

閱讀莊子,的確只能是哲學閱讀,而非文學閱讀,哲學地閱讀莊子,注定了會有哲學四忌:一忌癡迷於注釋注音而咬文嚼字,此可謂舍本逐末;二忌依賴於白話全譯而無視原文,此可謂買櫝還珠;三忌執著於真假人名而考據歷史,此可謂按圖索驥;四忌止信於一知半解而不知終為悖論,此可謂盲人摸象。這四忌共同的要害,在於有學無思,有思無辨,有辨無心,有心無齋,有齋無忘。對此,古之學者多有深切體會,誠如晉人郭象在作《莊子注》時所言:“鵬鯤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遊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當今讀者,更要做郭氏所言的達觀之士,方得與莊子一道,逍遙遊放,得其弘旨而不害。

五 四種體驗

由郭象所言可知,要讀出莊子的哲學味道,並不一定要是哲學家,也並不一定要總想著自己讀到的是不是哲學,最簡單有效的辦法,莫過於與莊子一道,信馬由韁,放縱自己的思想,放膽探問人生的真諦和人類的命運,而不必寄希望於任何權威的標準答案,這可說是《莊子》哲學閱讀的一大樂事、苦事、趣事和難事。之所以樂,樂在任何讀者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且都不無正確;之所以苦,苦在讀者的任何答案都必須由讀者駁難自己方能得出;之所以趣,趣在書中的任何答案都可任由讀者作任意解讀;之所以難,難在書中的任何答案與讀者的任何答案的任何關係都背反兩難。

孤獨的人,建立的,是孤獨的哲學。無人可語,便“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罷!

文章節選自《獨與天地相往來:莊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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