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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女人天生是母親

編者的話:懷孕生子不僅區分了男人和女人,也區分了女人和女人。懷孕生產後,女人對於存在的意義的理解發生了巨變。身為女人,成為母親是什麽感受?照顧一個幼小的嬰兒又是什麽感覺?而當孩子長大,有了自己的意識,母親又作何感想?英國作家蕾切爾·卡斯克在《成為母親》中記下了自己那一年包含多重面向的的經歷,忠實地呈現了這段生命。它是一種尋常生活從不可見、不向激烈的熱情、愛與役轉變的過程,它還是一種束縛,一種妥協。本文節選自書中《地獄廚房》一章。

地獄廚房

文 | 蕾切爾·卡斯克

翻譯 | 黃建樹

一天,我偶然在報紙上讀到兩篇文章,均由男士所寫。第一篇文章的作者最近剛做了爸爸。他的文章像葬禮上的道別辭。文章的主題為自由之死,自由過早遭到謀殺,凶手是為人父母這種狀態。從形式上來看,文章有一種奇妙的詩意:它向讀者簡要地介紹了那男人對自己剛出生的孩子的愛——啊,寶寶,你有著珍珠般的四肢,你有著珠寶般明亮的雙眼!等等——文章接著很快寫到——可為時已晚,為時已晚——他意識到自己必須撫養這塊寶石,這給他周末的紐約之旅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要知道,他習慣在每年這個時候進行聖誕採購。新生活像書信炸彈一樣到來,信裡只有一則消息:好日子到頭了。在某個段落中,他想象著自己試圖和妻子與孩子一起去美國,這段旅途當然很糟心。他們晚上的時候不能外出,去商店與博物館又太困難,在飛機上度過數小時純粹是煎熬。他悲痛地宣稱,我就不該自討苦吃去紐約。他意識到他以後還得這樣過18年。紐約的聖誕彩燈熠熠生輝。商店因為各式珍寶而閃閃發光,散發出一股幽香,這味道來自過去,來自短暫而無法挽回的快樂。他的憤怒、懷疑、遭受不公正感顯而易見。就像是他少了一隻胳膊或一條腿,又像是他被人指控犯了莫須有的罪名。我想象著他和他的寶寶一起坐在時髦的豪華公寓裡,寶寶像鎖鏈一樣環繞在他的腳踝處,他的四周全是以前買的貴重物品,一滴悔恨的淚水從他的面頰上流了下來。人們會有一個很明顯的感覺:如果可能的話,他會馬上把寶寶還回去。結束了!他在最後的令人絕望的兩行詩中咆哮道。結束了。你的青春,你的魅力,你的羅曼司在何方?紐約在何方?

第二篇文章的作者有三個孩子,所以他的觀點更超然,也更冷靜。他很詼諧,但這種詼諧有些枯燥。他冷酷無情:他出拳比別人要慢,但一旦出拳,卻比別人更不留情面。他正在談論周末。他依依不捨地描述著在周六睡懶覺。半睡半醒,做愛,在床上吃早餐。終於起床喝咖啡,然後翻閱報紙。好好洗個澡。然後得做很多選擇:是去購物,好好散個步,還是晚點吃午餐?下午去看電影,還是去美術館?或者多睡一會兒?剪頭髮,或是去健身房?讀小說。和朋友吃晚餐,去聽歌劇,去參加派對。周日早上,跟周六差不多。他很想知道沒有孩子的人能否認識到對於有孩子的人而言,周末到底是什麽樣子。事實是,他們沒有周末。對於為人父母者而言,外界所謂的“周末”實際上意味著去第九層地獄來一場往返旅行。周末就是孩子不去上學的時候。周末就是幫忙看孩子的人以及保姆放假的時候。某個周六早上的6點或7點鍾,你被爬上你的床的人吵醒。他們在你耳旁哭鬧或大喊大叫。他們踢你的肚子,踢你的臉。很快你便忙於對付屎——實在是無詞可換——屎、尿和嘔吐,忙著冰凍母乳。休想給你妻子一個擁抱。你得起床去對付屎。樓下的廚房,玉米片撒了一地,孩子流著淚,電視嗡嗡響,如同暴風雨一樣肆虐。耳邊的叫聲還沒停。外面正下著雨。過了一段時間,你和他們似乎都受夠了——該吃飯了吧,該小睡一會兒了吧,該睡覺了吧?你看了看表——才7:15。像其他人一樣,你整周都在工作。像其他人一樣,你心裡也挺難受:也許你昨晚在外面,像往常一樣努力裝作自己很正常。這個世界逼你像隱瞞罪惡的秘密似的隱瞞這些周六的早晨。到了8:45,形勢變得明朗起來,必須采取一些行動了。問題在於,你到底是努力直面家中的情形,並且希望自己的孩子突然間變得像小說裡那些長時間地玩著不需要你參與的虛擬遊戲,還是馬上放棄,鑽進車裡?你鑽進了車裡。店鋪之類的都還沒開門,於是你開車到處轉悠,轉了一圈又一圈,如同正在搜尋獵物的捕獵者。天下著雨。你播放了一盤磁帶,一盤孩子聽的磁帶,裡面全是叮當作響的音樂和動物的叫聲。對你來說,這樣的磁帶可謂地獄裡的配樂。孩子們在後排打鬧。堵車的時候,他們哭了起來。某個孩子病了。某個孩子尿了褲子。你在後照鏡裡瞥見了自己:你沒刮鬍子,沒梳頭。你散發著臭味,髒兮兮的,如同滿水池的未洗餐具。你和你妻子身處戰爭之中,努力駕駛著一輛坦克在槍林彈雨中前行。你們對彼此下簡單粗暴的命令,兩人都側著臉。你倆中的一個偶爾會失控而狂叫起來,這種情況發生時,另一個人則無動於衷。他或她早已熟視無睹。過去的五年裡,你倆從未睡過整覺。你模糊地覺得,事情之所以如此,肯定有其原因。別人會說路是你自己選的,也是你自己走的;可是,如果這是真的,你肯定不記得自己選過或走過這條路。你就像個含冤入獄的人,也像卡夫卡小說中的某個人物,面對懲罰時卻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我想到了人們和他們的孩子共度的日子,它們已過去很久,曾危機四伏,隨後便逝去了,如同世界另一端發生災難的那些日子。這些日子似乎沒有引起國際上的重視與關注,而很明顯,它們值得被重視與關注。甚至很難給那些把自己的困境公之於眾的父母提供建議。雖然飽受困擾,但他們通常不會表露出相反的願望;從他們的態度來看——如果有的話——他們稍微有些不齒於過一帆風順的日子。他們也會抱怨,然而若有人提出永久地讓他們免於照顧自己孩子之苦,他們幾乎肯定會拒絕這個提議:他們吐露著自己的沮喪,卻把他們的愛當成秘密似的緊緊守護著。如此這般的家庭生活實在讓我很費解。我無法苟同他們所描繪的地獄式的生活。我不同意並不是因為我不承認它的存在,而是因為做父母的確很難,難到讓人持續震驚的地步,我覺得有必要去深挖這種難處的意義及其原因。最糟糕的時候,做父母的確像是下地獄一樣,因為所受的折磨永無止境,也因為做父母要履行的職責與子女的意願正好相反,還因為這樣一場鬧劇發生時,自由的天堂也盡收眼底。人們熱切地渴望著進入這個天堂,為人父母者通常會自願被驅逐出去。區別在於美德的潛在價值,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才會更好地理解這群人,他們會讓你相信他們的寶寶不會哭,他們的寶寶只會給他們帶來快樂,他們一家子圍坐在一起讀小說,安靜地討論環境問題,或是忙於玩建構遊戲。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們明白這一局面是自己出於自尊或誠實而造成的,是因為莫名其妙地忠於自己而造成的,所以他們想充分利用這一局面。

話說回來,令人驚訝的是,反對的聲音來自男性。他們的憤怒讓人感到新鮮,這是來自新手或新人的反抗。他們的反對意見有些讓人蒙羞,初入育兒世界的他們滿懷革命者似的熱情,對所見之事感到惡心與絕望;他們的抗議,他們為改革而發出的呼聲激起了無言的批評,來自長期生活在育兒世界卻不發出反對聲音的那些人:無期徒刑犯,常住居民,女性。的確,人們通常不會聽到某個女人帶著懷疑抱怨她的寶寶似乎不會離開,甚至連離開——晚上、讓她睡一會兒的情況都不會發生;可這並不意味著她不會去這麽想,不會總這麽想。我常覺得,人們若知道有孩子以後的生活是什麽樣子,他們就不會要孩子了;我想知道,作為一種性別,我們體內是否存在某種進化論似的停止機制,去遏製我們表達的力量以及我們描繪這一話題的真相的能力。沒有孩子的人似乎不會對那些有孩子的人必須談論的話題特別感興趣:他們無憂無慮地做了父母,仿佛他們是第一對父母,如同墮落之前的亞當與夏娃一樣天真。看樣子,男性的大聲反對正要揭穿我們的偽裝。

據說,女性在討論如何做母親的方法上發現了分娩上的種族隔離政策,沒有子女的女性朋友鼓勵她們談論如何做母親時,她們會保持一種政治上的冷漠,可一旦回到同為人母者的聚會的安全環境中去,她們又會自信爆棚,令人感到不快。我好幾次都觀察到初為人母者的臉上露出有禮貌且受驚的表情,仿佛她們剛剛打開了一份不合適的聖誕禮物:她們明顯沒有做好準備。夜間喂奶這種小事肯定不會對外公開。我女兒在她來到世上的第一個夜晚醒來並哭泣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冒犯,絲毫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我很晚才意識到有“喂奶”這種說法,這時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把什麽東西放進她的嘴裡,也許就能成功讓她停止哭泣。我並未意識到自己在未來的一年裡必須夜以繼日地每隔三小時就得喂一次奶。

事實上,沒有言語可以表達從女人或男人變為母親或父親所經歷的變化有多麽巨大;由於缺乏明確聲明,這一話題充斥著妄想與幻象、誤解、誇張與低估,從人類會話的總體趨勢中分離出來,於是為人父母這件事並非一種轉型,而是一種叛逃,一種政治行為。它開始時以嬰兒為目標,如同希區柯克電影中未爆炸的炸彈,單是它那殘忍的存在,馬上就能帶來戲劇性,並讓那些做了父母的人的世界朝著做父母的方向發展。為人父母很像是一種社會實驗,某種科學家會做的事:把一個寶寶和兩個成人留在一個房間裡,然後觀察會發生些什麽。寶寶哭了。哭聲大而急,類似於火警報警器發出的聲音。女人抱起寶寶。哭聲停了下來。她試圖放下寶寶,這時它又哭了。她長時間地抱著它。男人有些不耐煩了,女人試著放下它,可它哭了。女人累了,這時她把寶寶給了男人。寶寶哭了。男人抱著寶寶走來走去,寶寶不哭了。男人累了。男人和女人都坐了下來,焦慮地看著寶寶。他們太累了,說不出話來,可至少他們止住了寶寶的哭聲。他們覺得仿佛自己取得了些許成就。寶寶又哭起來了。它哭得太多了,他們討厭它。每次它不哭時,他們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們很喜歡這感覺。這種情況不斷發生,可實驗表明,越來越難找到止住嬰兒哭聲的方法。很快,他們費盡心思,耗盡所有氣力才能搞定這件事。他們不能休息,不能借助外界的力量。這項實驗日夜不停地進行。這對夫婦必須安排好睡覺的次序與時間,這是導致他們爭論的最主要原因。如果一個人外出,另一個人便覺得不公平,甚至連外出工作都被認為是簡單且吸引人的選項。實驗可以做得更大,方法是引入更多寶寶,以及改變實驗條件。後者需用到下列全部或任意因素:寶寶的發育進程,包括哭泣、滾下桌子、爬出窗、咳嗽、摔倒和其他危險且引人注目的行為,這些行為需要父母費心全天候關注;讓房間出現灰塵,把它弄得一團糟,出現一些家裡常見的髒亂差現象,人們再怎麽努力,也無法根除這些問題;工作拍檔的談話裡出現了沒有孩子且有魅力的異性;外界的成員會不定期打來讓人感到焦慮的電話,他們在電話裡討論自己的社交生活,提議先過來待上半小時,再去參加明顯在你家隔壁舉辦的一個派對,他們還會發表一些你不再明白的議論,例如“我感冒了,在床上待了三天”,顯然不會說“要不我來抱一會兒寶寶,這樣你就能休息一會兒了”。

不論我多麽努力地去保持自我,保持身材,在這場考驗的範圍內,這件事就好像試圖讓某個打了麻醉藥而睡著的病人保持清醒。我相信我的意志力可以讓我一直浮在水面上,不被淹沒;可意識本身會被生殖過程革職、暗中破壞。由於有了孩子,我創造了一個敵對意識,因為我的責任感,它輕易控制了我,並讓我越來越弱,只剩了一點點。我女兒很快取代了我的位置,成了我首要關心的對象。我變成了一項未完成的任務,一個我似乎撥不出去的電話,一份我沒空支付的账單。如同無人看管的花園一樣,我的生活有了一種火熱氣氛。奇怪的是,這種忽視在最為膚淺處最為折磨我:隨著寶寶的出生,虛榮的一生也幻滅了。我有打扮自己的習慣,當它消失,我才開始珍視起它來,就像突然不再表達愛意一樣:這個習慣證明我在乎過,如果沒了它,私底下我會覺得自己只能無奈地順從,這讓我感到悲哀,仿佛我生命中故作樂觀的一面被拆穿了。我有時回想起那段不斷要操心的日子——作為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孩子,一個焦慮的少女,一個試圖變得時尚的女子,會驚訝地發現,它本可能猛然畫上句號,因為它是一種溫和的文明,一座由我的日常生活建立的城市。這段歷史的最後一個章節——孕期——與其他章節一樣生動:沒有跡象表明它會結束,也沒有線索表明事情會如何變化。仿佛某種災難已經出現,已將我消滅,例如地震、流星墜落等。我看著自己的舊照片,發現它們看起來像是龐貝的鑄造模具,像是那些被凍結在時間中微不足道的死者。我常去我身體的那片廢墟,它是個悲哀且不安的靈魂;我覺得自己暴露在外,飽受日曬雨淋,處在他人監視之下。我知道對我來說,未來確實存在,可由於計劃出了問題,管理上積壓了一些待辦事務,才因此止步不前。不管怎樣,我對未來也沒抱太大希望。我女兒那活潑的小小身軀佔據了我所有的時間。它像一座新房,又像一個新項目。若我能抽空遠行、回歸自我,回到那片廢墟,在中世紀的寒冬襲來之前用力地在上面刷上一層塗料,就很幸運了。

需要花費相當大的力氣才能一直讓我的女兒活得純粹且閃亮。一開始,我同這種生活的關係類似我同腎髒的關係。我得處理它的排泄物。每三小時,我將奶倒入女兒的嘴裡。它經過一系列管道後再次排出。我把它處理掉。每24小時,我將她浸入水中給她洗澡。我給她換衣服。若她在室內待了一段時間,我會把她帶到室外。若她在室外待了一段時間,我又把她帶回室內。她睡覺時我把她放下。她醒來時我把她抱起來。她哭鬧時我抱著她走來走去,直到她止住哭聲。我給她添衣服,又脫衣服。我用愛灌溉著她,時而擔心給她過多的愛,時而又擔心給她的愛不夠。照料她就像是負責氣象,又像是負責種草:我同時間的特殊關係發生了變化。雖然這些工作還不算繁重,但它們已經構成了某種形式上的農奴製或奴隸製,因為我的行動受到了限制。這種變化讓人感到卑微。同時,它也象徵著我對於昔日自由的思索,以及對逃避責任的思索。做母親的日常工作磨損了我的皮膚,可我偶爾也會在其中發現某種可預見的完整,某種別樣的自由:源於複雜性與選擇,也源於由無須底稿的時間構成的紙,我曾在上面記錄我的生活,並肩負著身為這些文字的作者的責任。我無法逃避的是,處在最後這種感情之中的我輕易告別了自己的性別。做母親時的狀態證實了我天生害怕有所作為。它是一種降職,一種撤職,一次放棄的機會。我坐在歷史這把奢華的椅子上,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對這種降職做出反應,這讓我有種歷經滄桑的感覺。我會優雅且感激地讓步,同時歸還我的生活,就像它是借來的一樣嗎?我會奮起抗爭嗎?仿佛你從城市搬回你出生的那座小鎮,還沒來得及對沉悶的小鎮生活表示驚訝,就有人勸你記住還有別人住在這裡,一直都住在這裡。男人們拜訪時,不會管這些條條框框似的人情世故。可是,人們之所以不承認做母親很難,並不僅僅是因為禁止抱怨:如同所有的愛,這份愛的核心充滿了矛盾,這一點痛苦擦亮了快樂的珍珠;與其他的愛不同,這種矛盾沒有解決的可能。

寶寶實際存在於我的生活之中,這與旅行者需要帶著帆布大背包沒什麽不同。地鐵裡,人們看到我們行動不便的身軀和狼狽不堪的樣子,發出了嘖嘖聲和歎氣聲,然後他們在車站一哄而散,留下我和寶寶在月台與背帶和滿地的垃圾搏鬥。我們猛地撞上餐店裡的桌子,把商店展架上的易碎品撞了下來,我們呆頭呆腦、笨手笨腳,可奇怪的是,我們居然被忽視了。因為我就是寶寶的家,所以我沒法把她留在哪裡;很快,我開始觀察起那些四處走動、輕鬆自由且毫無負擔的人來,仿佛他們屬於另一個物種。我偶爾也會不帶她出門,這時我覺得自己毫無遮掩,像是沒了外殼。不論在幾點鍾,什麽季節,或什麽地點,寶寶都喋喋不休地提著要求;由於她的偏好與成人不同,我們逍遙法外的時候,無聊的生活變得混亂,平添了一種別樣的滋味。她在安靜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尖叫,在我無法喂她的地方變得饑腸轆轆,在乾淨的地方排泄:仿佛我自己回到了某種不體面的原始狀態,在上等商店裡嘔吐,在公交上大哭,而別人則保持冷漠,毫無惻隱之心。我女兒在世上最文明的地方發布未經處理的人類需求:一開始我也在那裡——最近我剛離開,並努力想要控制和壓製她,可很快,像為數眾多的媽媽那樣,我發現文明中也有一些不人道的東西,一些無用且致命的東西。我討厭它那矯揉造作且脆弱的廉價小飾品,討厭它的貪婪,也討厭它缺乏憐憫。我慢慢有了同情心:不過,這到底是一時用情,是我對女兒的愛的附加物,還是一種本質上的變化呢?我還真說不清楚。

我被困在一間房裡,這一變化象徵著投降,象徵著戰敗。我女兒變得愈發複雜,也愈發危險,我對她愈發尊重,其他人則愈發不屑。保護她與成人世界不受彼此傷害的前景變得暗淡且缺乏吸引力。我再也不能拖著她走來走去。她現在會爬了,也有了自己的好惡。她從帆布背包變成了逃出動物園的動物。在容不下她的地方,我得做她的馴獸師。我待在家裡陪她的時間越來越長,一開始只有樓梯存在潛在的危險,後來抽屜、書櫃和咖啡桌也加入了此列,我們因此把自己逼入並困在了一個安全空間:廚房。我女兒在廚房裡曲折行進,因為受困而感到憤怒。正值冬天,花園太濕冷,不適合她在那裡爬。她用拳頭不斷敲打著門,不顧一切地想要出逃。地板上滿是她的玩具,足以將腳踝淹沒。如同蝸牛的爬行軌,牆上與地表上出現了一些由無法辨認的物質勾勒出的路徑。房間有了一層皮膚,一個由奶粉構成的外殼,食物的殘渣成了這層外殼的一部分,如同某種濕疹。廚房被我女兒所能接觸到的每一種物質授粉:混亂的局面蔓延開來,如同自然的力量那樣無法阻擋。我的衣服因為沾上了這些東西而變得髒兮兮的,我在自己的頭髮和鞋子上發現了塊狀物。我清洗、衝刷以及用力擦洗,可一股因無序狀態而引起的強勁暗流似乎控制了這個溫度過高的小小空間,混亂就在眼前,不斷侵蝕著我們的領地。對我們來說,時間過得很緩慢。我發現自己一直在等待,一邊等她的日子過去,一邊努力達到生活的基本要求—對她來說,就是繼續存在於時間裡。在這個荒涼的地方,我的確不自由:這廚房是一間小牢房,一個沒有可能性的地方。我已放棄了我曾生活的那個世界的會員資格。有時我會聽音樂或讀書,如同一束光從外面射了進來,它們明亮且痛苦,讓我眯起了眼睛。我們散步的時候,我在街上看見一位年輕女子,她美麗且無憂無慮,此時,我為某種失去的遮遮掩掩的自我感到一陣哀痛,這又讓我感到揪心。我低頭,看見女兒正在她的手推車裡睡覺,她睫毛的陰影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形成了道道弧線,接著,一陣愛的逆風向我吹來。一段時間內我就是這副模樣,被這陣風吹來吹去,撞來撞去,如同一個瘋狂且狂熱的測量儀正在努力找到方向。

《成為母親:一名知識女性的自白》,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 完 ——

圖片來視覺中國。

蕾切爾·卡斯克(Rachel Cusk, 1967.2.8— ),英國作家,畢業於牛津大學新學院。1993年,她憑《拯救阿格尼絲》(Saving Agnes)獲得了當年惠特布萊特最佳小說處女作獎。2003年,她被《格蘭塔》選為“20名最佳英國小說家”。

她出版過九部小說和三本非虛構作品。《成為母親》為她第一部非虛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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