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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那些終將消失的魚眼珠

作者

劉洋風

寶玉曾將女性分作三個階段:“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麽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麽變出三樣來?”這大概是他對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的補充。總有些女性,未嫁人時一般是水做的骨肉,清澈伶俐,嫁了人便變得錙銖必較面目可憎,庸俗鄙陋的環境改變了她們,她們自身也成了環境庸俗鄙陋的那部分。人憎鬼厭的趙姨娘當年大約也是襲、晴一流的品貌,為了一點洗頭的東西和芳官雞飛狗跳的何婆子想必當年也明媚鮮妍過。只可惜歲月這把殺豬刀不僅抹去了她們臉上的膠原蛋白,還抹去了她們年少時內心那些曾經青澀動人的詩意。

女孩子的青春,至貴至重,嬌花嫩柳的年紀,未來生活的憧憬,還有內心蓬勃而出或是勇敢或是靦腆的種種情愫,恰是那無價之寶珠。可有時它卻又廉價如斯,只因時光易逝,年華不複,短促的幾年閨中時光後女性便要面臨第二次投胎:嫁人。縱使郎情妾意,婆家和善,出嫁後的女性也多了許多身不由己。何況大多時候青年媳婦都得慢慢煎熬,多年的媳婦固然熬成了婆,也把自己熬成年少時所憎惡的模樣。所謂魚眼珠子論固然有幼稚可笑之處,可絕非虛言,只是不知道寶玉心中女性徹底退去珍珠的內核,從死珠淪落成魚眼珠的標準是什麽。

在我想來,寶珠的貶值固然體現在容貌,正所謂人老珠黃,但最重要的顯然不在此。年齡的增長帶來的不僅是容貌的衰敗,還有良好的體力、無窮的精力以及其他諸如記憶力、感受力等依托於年輕健康身體的種種綜合能力的消減。歲月疊加能積累經驗增長智慧,不少人由不惑而知天命及至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可歲月也帶來衰老之恐慌和死亡之隱憂,於是很多人借著及時行樂放縱欲望來逃避恐慌,為老不尊、老來失足以及種種乖僻放誕亦不罕見。

《紅樓夢》中有多少女性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保持了珍珠的潤澤呢?《紅樓夢》中人物年齡模糊矛盾之處甚多,這是曹公的偏愛之處,也是記憶的獨特之處。大觀園中的女孩子們似乎永遠定格在那十五六歲的豆蔻年華,而那些糊塗昏聵的婆子們也大都是年紀老邁。就賈府的長輩及親朋來說,年齡大體還是清楚的。老祖母輩的賈母、劉姥姥年齡已是古稀之年。母親輩的邢夫人、王夫人、李嬸娘、薛姨媽、尤老娘等大約應該是四十多歲至五十多歲,屬於現代意義上的中老年組(不包括開始中年恐慌患上初老症80後哦),在古代其實也是祖母輩的了。至於尤氏、李紈、鳳姐等少婦雖嫁了人大體還屬於青年婦人。

寶玉是守禮之人,魚眼珠子論自然不是用來非議至親長輩。不過筆者借寶玉兄的三階段來看看《紅樓夢》中老年組的母親輩女性也是頗有趣味之事。

邢夫人是國公府長房填房夫人,大約諸多讀者對此人並無太多爭議,她是個貪婪自私刻薄無情的尷尬人。可能早在閨中時期,邢夫人便不曾享受無憂無慮的珍珠時期。父母早逝,邢夫人能繞過族人和別房兄長(也有可能是庶兄)邢忠(即岫煙之父)將娘家的家私帶到賈府,精明能乾是真的,自私貪財也是有的。她天性涼薄,對邢忠那一支不大理會也許還能說因著舊怨,對同母所出的幾個弟妹據邢大舅說起來也是刻薄的。二妹所嫁之人艱窘,或是因著邢家凋落,或是因為邢夫人對其親事不甚上心。三妹待字閨中,大約已是剩女一枚了。邢大舅固然不成器,對邢夫人的看法卻不是空穴來風。

在賈府邢夫人一無所出,對名義上的兒女,無論是溫柔順從的庶女迎春,還是年紀尚小的賈琮,亦或是賈璉夫妻,她一概不放心上。熙鳳知她“稟性愚強,直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聚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吝嗇異常---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 75回邢大舅醉後自陳委屈,抱怨邢夫人把持娘家家私,脂批:“眾惡之必察也。今邢夫人一人,賈母先惡之,恐賈母心偏,亦可解之。若賈璉阿鳳之怨,恐兒女之私,亦可解之。若探春之怒,恐女子不識大而知小,亦可解之。今又忽用乃弟一怨,吾不知將又何知矣。”邢夫人生活中只有兩樣內容: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努力扣錢。她討好賈赦,虛應婆婆,試圖強納鴛鴦以及隨後的繡春囊事件等無不為此。以寶玉的標準來看,這位犯了眾惡只顧自己的大伯母是一顆徹底的魚眼珠子。

王夫人應該是一位有爭議的女性形象。她的少女時期我們只能從劉姥姥的零星回憶和王家的家風進行推測。在劉姥姥的印象中,這位昔日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的,倒不拿大”。王家是將門之家,王熙鳳自幼充作男兒教育,辦事利索性格爽快不過不識字,王夫人估計當年也是類似情形。娘家強盛,夫家體面,夫妻互相尊重,兒女雙全,生活優渥,王夫人的人生應該是開掛了的人生。不過要說她有多幸福,紅樓讀者隻怕未必信服。

王夫人的重大缺憾是寄予重望的長子賈珠不幸早逝。這是王夫人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搜編出莊上的閑話說給賈府眾人聽,抽柴姑娘的故事入了寶玉的心。老奶奶重得孫的故事入了王夫人的心。故事乍聽平常:“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托夢說:‘你這樣虔心,原來你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隻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麽似的。後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的雪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這樣簡單到有些迷信愚昧的故事實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因為這村姥姥信口開河編的故事實在是與賈府內的情形太類似了。賈珠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年紀也不過十七八歲。賈珠死後,王夫人當時是何等的痛苦絕望,寶玉的出生又是何等的奇異,“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王夫人素日吃齋念佛,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隻怕都是在賈珠病故之後。命運的打擊來得沉重而猝不及防,使得這位貴婦人一心向佛。

王夫人最受人詬病的是對金釧兒、晴雯幾個丫鬟的處置。這一向飽受批判,不過要說多歹毒也談不上。王夫人氣急了,也不過是打了金釧兒一嘴巴子。熙鳳生日那天逮住了為賈璉安排痛風報信的小丫頭,先是兩巴掌打的小丫頭兩腮紫漲,後又拿簪子在小丫頭嘴上亂戳。晴雯氣急了用一丈青亂戳墜兒的手。都是惱怒至極的本能反應,王夫人的那巴掌並不算殘忍,不過這也可能是曹公為長者諱。對體面的大丫鬟來說攆走是非常嚴重的懲罰,但客觀來說,不是每個攆走的丫鬟都會尋死。金釧兒、晴雯縱然可惜,但以當時封建社會的主奴關係來看,攆走兩個不聽話的奴才,讓家人領去,既不是發賣給人販子(薛姨媽惱怒之下對香菱的處置),也不是發配到莊子上乾苦力,這對於奴才應該算仁慈了吧?

王夫人屋裡的玫瑰露失竊,熙鳳想要細細追究:“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隻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不知道少婦時代的王夫人管家時可曾如此懲罰奴仆,不過人到中年的王夫人對奴仆委實不算嚴苛。歲月磨去了王家二小姐的響快,卻沒有抹去她心中那點慈悲。若是光澤來自內心,想必王夫人還沒有變成魚眼珠子吧?

與邢王夫人相比,李嬸娘、薛姨媽、尤老娘的人生則更苦澀一些。她們皆是喪夫守寡之人。父權社會下沒有丈夫也就沒有頂梁柱,這些女性必需得為兒女籌劃未來。李嬸娘帶著兩個正當妙齡的女兒來京中常住,大約也是因為京中可供挑選的青年俊彥更多。薛姨媽更是常住賈府,連薛蟠娶親都不曾回鄉祭祖,為的也無非是寶釵的前程。如是其夫還在,薛蟠給力,薛姨媽的選擇可能會完全不同。

尤老娘是紅樓夢裡市井氣息比較重的一位人物。李家是詩禮大族仕宦名家,“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薛家是珍珠如土金如鐵,薛姨媽兄姐俱在。李嬸娘與薛姨媽守寡的艱辛主要不是來源於物質上的困頓。尤老娘則是改嫁之身,她的前夫想必與張華之父的皇糧莊頭身分地位相當,兩家才會指腹為婚。她帶著兩個拖油瓶改嫁給尤氏之父,接受賈珍的救濟,對賈珍父子調戲二姐三姐裝聾作啞,允許賈璉與尤二姐的婚事,體現了徹底的享樂利己主義。世道艱難,立身不易,誰又知道這位當年的尤物是如何徹底淪為魚眼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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