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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幻想也許會有另一個空間的入口,就在森林裡出現

栗子說自己能看見靈魂。

比如小時候在武漢——那時候江城還是一個很開放的城市,人們會在酷暑把竹床搬到大馬路上過夜——

“我記得有一次半夜起來,很遠地就看到一個胖胖的發光體,銀色的,沒有臉,就是一個影子,在竹床那邊扭來扭去地繞著人走,然後就不見了。”

我對這樣的說法向來嗤之以鼻——試想一下,連竹床都得繞著走,這樣的靈魂得有多累?

但栗子對此深信不疑。

這樣的故事栗子還有很多,例如深夜裡徘徊在垃圾堆邊上的紅臉的木頭人,例如有著人形的一道灰色亮光,還有——那時候她已經到了北京,在日後被拆遷的著名藝術村“黑橋”,看到過一個靈魂沿著牆根疾走。

因為這些個說不清的原因,熱心人栗子有時候會打電話給物業,“比如說我們樓道裡忽然多了一個沙發,我就會給物業打電話,讓他們把沙發抬走。”當然物業例行要問一下為什麽,但栗子不能告訴他們真正的原因:“我的感覺是:會有靈魂坐在那裡——你能坐那兒,靈魂就不累嗎?”

看完這些,你肯定覺得栗子是一個神神叨叨的人吧?

其實完全相反。

不開口的時候——如我經常跟她開玩笑時說的,栗子就是一個“小貴婦”。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永遠一身黑,也因此襯得皮膚愈加白,紅唇愈加烈,頗有美豔不可方物的氣勢。

不過她一笑起來——哎呀,什麽高貴矜持都不要了,“咯咯咯咯”地花枝亂顫如一串清脆響鈴。

私下裡朋友聚會她會撒嬌;朋友有難,她會立即拔刀相助巾幗不讓須眉。她在這市井凡塵裡從來不離煙火氣,然而一做起作品來,那可是六親不認,上天下地唯我獨尊。

是的,我們不要忘了,栗子其實是個藝術家。

〇 〇 〇 〇

大概所有的藝術家小時候都喜歡畫畫;栗子也不例外。

“如果給我一摞紙、一支筆、一個橡皮擦,我可以在那兒坐一天,就畫畫。”

畫什麽呢?“就畫人、畫故事,然後為了不讓大家看得懂,我還會把故事打亂——其實別人也看不懂。”

那是四歲左右的事兒了。

到了十二歲,她去上美術班,老師說,同學們可以帶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到課上跟大家分享,別的孩子拿的都是梵高或印象派的畫冊,她呢?拿的是馬格利特和德爾沃。

邂逅這兩位超現實主義藝術家,栗子將之視為“藝術的初戀”

“你想想,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看馬格利特和德爾沃,裡面全是一些很精神性的東西。”

她並非沒有留意到塞尚和梵高,但對此並不感興趣,覺得他們那一群人追求寫生,很輕鬆,很舒服,“但是,我是走精神路線的”。

十幾年後的2006年,一個意大利的教授對她青眼有加,推薦她去意大利做展覽,她因此在意大利短期駐留,學畫畫。教授對她說:西方藝術從兩個人開始,一個是米開朗基羅,一個是拉斐爾,拉斐爾這個體系衍生出印象派,而米開朗基羅這個體系衍生出當代藝術。

“我發現我就是米開朗基羅這個體系的,”去年冬的一天,栗子在工作室裡對我說,“拉斐爾的東西特別美,但我不是這個體系的,我就是要追求米開朗基羅的那種力量——驚醒的力量,以及張力。”

所以現在可以讓你看看栗子的藝術了——

聖徒 Sain 綜合材料 77x87x10cm 2018

氣味 綜合材料 22.5x18.5cm 2019

氣味 綜合材料 22.5cmx16.5cm 2019

時間的複現 綜合材料 120x100x20cm 2018

普羅米修斯 Prometheus 水泥材質 84x45x26cm 2018

時間的複現、氣味、 聖徒、普羅米修斯……我雖不盡然讚同單單從標題去撬開藝術家堂奧之大門,但標題,那些隻言片語,的確為讀者提供了一絲線索——

從這個角度來看,藝術世界裡的栗子,顯然不是現實生活中那個“咯咯”笑的爽朗女人了。

相反,在這裡,她是緘默的,拒絕透露故事和細節,但又在黑暗中橫衝直撞,指涉時間、空間、永恆、歷史、神話、靈魂、人性之幽微等重大的命題,而且從不提供答案。

如其宣稱的,栗子是一個神秘主義者。

她畫靈魂——並不一定是人的靈魂,而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種氣氛,一種玄思,一種靈暈。語言無能為力的疆域,正是藝術家任意馳騁的大地。

當然,這樣說似乎有些拔高的意思了;那不妨讓我說得更具體一些。

栗子畫過一個詭異恐怖的故事:黑色大麗花。

“黑色大麗花”(The Black Dahlia)是二戰後美國加州歷史上最駭人聽聞的一樁命案:1947年1月14日,23歲的受害人伊麗莎白·蕭特(Elizabeth Short)被發現陳屍路邊,其生前慘遭凌辱,然後被攔腰斬為兩段,分屍後,內髒被掏空,血液被洗淨,面容則被割成小醜式的笑臉,其黑發呈放射狀向四周擴散,因此得名“黑色大麗花”。

洛杉磯警方花了三年時間偵辦此案,調查人數超過千人,但最終無法確認真凶。超過半個多世紀,“黑色大麗花”仍是美國最大的一樁懸案。

有一個說法是,醫生佐治·霍德(George Hodel)是真凶,因為後者做警察的兒子發現父親藏有一些伊麗莎白的照片,而且醫生的技藝也更能解釋受害者屍體被如此整齊切割和處理的問題。

2009年,栗子基於這個故事畫了一系列畫作。她相信,醫生就是凶手。我問她為什麽,是因為只有醫生才有這樣的解剖技術嗎?

“不是,而是他對美的欣賞。”

栗子說,自己這個系列畫完後,美術館不願展出,放在工作室也不知誰會有興趣買,直到有一天,一個做過醫生的收藏家跟她說,自己太喜歡這個系列了。他買走了整個系列。

這位收藏家覺得自己不能不買,而栗子是覺得自己不能不畫。說不清具體的原因,她就是覺得這個故事跟自己有點關係,“一定要表達出來,我才不會那麽難受”。

如此篤信冥冥中的這點聯繫,不是神秘主義者,又是什麽?

〇 〇 〇 〇

“黑色大麗花”或許是唯一有故事作為底本的系列,其他的大部分作品,栗子所表達的都是一些碎片化的觀念或感受。

比如她畫過中性人。她說,“我當時認為,情感是不分國界,不分性別,不分種族的,愛情實際上是靈魂的相愛,而不僅僅是身體上的。”

她畫“迷失”——那正是自己感到迷失的時刻,藝術市場似乎到了垮塌的邊緣,前景一片灰暗,“我不知道要畫什麽,當時看過一張風景照片,覺得特別好,於是就畫河塘,畫樹林”。

迷失2 布面綜合材料 250x200cm 2011

單純的風景是不足夠的,但具體的人入畫又會顯得過於現實,栗子的做法是在樹林中置入一個人影,仿佛那就是靈魂的化身。

後來她在《古蘭經》上看到一句話,“天使不進有肖像的房間”,於是她又嘗試將一些殘破的雕塑放到空間中,換而言之,還是靈魂。

而繪畫的優勢在於:一支筆,幾管顏料,一張畫布,就足以容納廣闊無垠的天地。

“迷失”的樹林,派生出“第五類森林”——仍是昏暗沉重的樹乾和枝椏,仍是影影綽綽的人形或殘破雕像,但感受卻彌漫於畫裡畫外,如一張無形的網,籠罩畫家也籠罩觀看的人。

第五類森林 布面油畫 220x120cm 2012

畫“第五類森林”有一個很奇怪的理由——其實我一直對森林充滿恐懼。我覺得那是非常神秘的地方,古羅馬帝國血戰了幾次也征服不了黑森林。在森林裡你會感到自己的渺小。霍金針對地球人向外星發射信號曾經說過:“地球人只不過是在森林裡迷路的小女孩,這時候你最好不要發出任何聲音。”通過這個比喻你也能想象到森林的神秘是需要你敬畏的。我在“第五類森林”系列的作品中會在某一個地方畫一些線條,那也是我在幻想也許會有另一個空間的入口,在森林裡面出現。

——栗子

值得注意的是,直線被引入畫面。在虛構的自然中,冷而硬的幾何空間被置入——想想培根的畫,正是幾何形體的出現,讓力的衝突在感性和理性、自然和人工之間得到最大的拉扯和釋放。

張力——顧名思義,如同有彈性的線,或相互連結、相互牽製的網,張力的多寡,決定了美感的高下。而在把控張力的尺度、維持畫面的平衡上,栗子顯然是一個熟練的高手。

還有很多人,喜歡的是栗子的“160分貝”系列。

160分貝 繪畫裝置 布面綜合材料+紗 200x250cm 2017

160分貝是人類耳膜所能承受的極限。這一系列,據說源自栗子在德國駕駛一輛租來的賽車、在賽道上飆到210碼的經驗——刺激,失重,幾近失控,瀕臨毀滅邊緣的危險,給她帶來巨大的衝擊力。

“那是我懷孕時畫的作品,”栗子說,“我能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我體內醞釀。”

女性特有的這一經歷對栗子而言是“神奇的”,她終於感覺到,身體的變化可直接影響於創作。

160分貝系列 布面綜合材料 尺寸不等 2013

“很多人喜歡這個系列,可能是因為他們能感受到一種能量,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不斷醞釀,然後即將爆發。”

那裡危機四伏,攻擊性甚至大於赤裸表現的殺戮和獻血。“那種感覺就是:一頭獅子,你把它放到一個封閉的空間裡,沒有窗戶和門,什麽都沒有,而獅子是要奔跑的,封閉的限制讓它發出吼叫——那個聲音就有160分貝。當你覺察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你已經血肉模糊了。”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它的攻擊性是很強的——它是哲學上的攻擊性,而不是可見的。”

160分貝 布面綜合材料 80x80cm 2015

“如果把自己比擬為一種動物,你覺得自己應該是哪種動物?”

“也許是我畫獅子的緣故,我覺得我是一個獅子。充滿母性感但又充滿危險。”

栗子也畫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中一個悲劇性的人物。

他為人類偷盜火種,並因此觸怒宙斯。宙斯將普羅米修斯鎖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每天派一隻鷹去吃他的肝,又讓他的肝每日重新長出,使他日日承受被惡鷹啄食肝髒的痛苦。

這種周而複始的犧牲和痛苦,令栗子深深為之吸引。但同樣地,她並不通過畫面去歌頌這位偉大的盜火者,而是意在表現那種絕望與希望交替撞擊的張力,她想要表現那種火山即將噴發的憤怒,而那種憤怒可能產生的,正是一種“趨於絕望的攻擊性”。

普羅米修斯 布面綜合材料 250x200cm+80x70cm 2016

普羅米修斯 布面綜合材料 200cmx250cm 2015

普羅米修斯 布面綜合材料 200x150cm 2015

普羅米修斯 布面綜合材料 52x42cm 2016

〇 〇 〇 〇

栗子是一個幸運的藝術家。

她在湖北美術學院接受油畫訓練,畢業後進入武漢的一所高校任教,但她不久後放棄教職,改而讀研,最後選擇成為職業藝術家。

2005年,研究生在讀的栗子嘗試給一些畫廊發一些自己的作品,看看是否有人感興趣。那時候中國藝術市場剛剛進入起跑期,今日蜚聲中外的北京798藝術區還未成氣候,栗子因此選擇“投標”海外畫廊——她得到了美國、台灣和香港三家畫廊的回復,最後選擇了台灣的那家,因為後者不僅與她的老師有合作關係,也代理了日後中國最貴的其中一個藝術家。

見面的時候,畫廊老闆問她:你想怎麽合作呢?

栗子想了想:“你喜歡就買吧。”

開誠布公的結果,就是對方直接掏出了現金,而栗子簽約畫廊五年——她的“第一桶金”,就是這樣來的。

普羅米修斯 布面綜合材料 50x60cm 2016

有人勸她買輛車,栗子心想,我還是個學生,“就算現在掙了錢,我也不能跟人家說我掙了錢——我不能脫離群眾啊,是吧?”

“我肯定不能買車,”栗子想;作為替代性方案,她買了個房子。事實證明,那也許是她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栗子並不諱言這個“原始積累”。“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如果你租一個工作室,明年的房租你都付不起,那你就沒辦法進行你的創作。”

今天,當我們談論藝術家的時候,其實我們在談論一個複雜的“受體”(recepter),Ta不僅行進在變動的藝術史中,更行進在變動的現實中——政治的,經濟的,市場的,人情世故的,林林總總,都對Ta施加影響,供其揀選,並容納後者的反哺和創造。

經歷中國藝術市場的起步、騰飛、瘋狂、跳水及至今日的平淡乃至沉寂,栗子如何處理這一系列起起伏伏?

她的方法也許是:分離和超越。

讓世俗的歸於世俗,讓精神的繼續精神。“我不太喜歡把現實生活直接放到作品裡,也許這和我喜歡象徵主義和超現實主義有關係。”栗子說。

“我喜歡在神話或神秘的故事中找到和現實的聯繫,然後通過作品來呈現我提出的問題。”比如《時間的複現》,她在第一層紗布上畫了一張古羅馬貴婦的臉,在第二層的玻璃上則畫了一張普通的中國婦女的臉,當兩層媒介重疊在一起的時候,”她們就像兩個非常好的知己一樣,融入了彼此”,這種奇妙而又戲劇化的處理,是栗子喜歡的創作方式。

時間的複現 綜合材料 33x26x13cm 2019

時間的複現 綜合材料 64x74x13cm 2017

時間的複現 綜合材料 200x250cm 2017

回到現實問題吧——那天我問栗子:做藝術會讓你在某些時刻抽離你在現實處境的感覺嗎?

她的回答是:“在現實中我沒有感覺到太多的不舒服。我是這麽覺得:如果你感到不舒服,那你就把它搞舒服了就好了。”

她並不是一個戲劇性的藝術家,相反,她在現實中是能乾甚至精明的,而創作就像是一次表演,“就像我在唱歌,大家聽得聲淚俱下,被打動得要死要活的,但我不能也跟著哭,我必須拿著話筒最後說:謝謝大家。”

投入,抽離,你不能把自己完全陷進去,這是一種能力,“你不能戀戀不捨”。

“那你會有所謂的藝術史焦慮嗎?”我問她。

“一定要進入藝術史嗎?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奇怪的話題。”栗子露出她一貫的直截了當了:“沒有必要想著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留名——因為你是留不住的。”

“歷史永遠不是按照你的想象留下什麽,你能考慮的,就是怎麽表達自己。什麽都抵擋不過命運,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也許我們追求了一輩子也達不到不朽,但你不要磨滅了自己的追求,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

那時候正是冬天,我們在栗子的工作室裡已經聊了兩個小時,暖氣不足,我們兩個人都感覺又冷又乏。但是,當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知道,栗子——再也不是那個小貴婦了。

這是採訪那天在栗子工作室看到的大畫。她說某天北京刮大風,天昏地暗的,到了晚上就下起了大雨。這張畫,就是源於那場大風。她在上面寫了一些基督教聖人的名字,“就像一個隱喻”。

看到這裡的,應該要給你們一些鼓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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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的不好大家將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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軀乾 布面綜合材料 250x200cm 2014

第五類森林 布面綜合材料 60x90cm 2014

格裂系列 布面綜合材料 尺寸不一 2014

凝視之門 布面綜合材料 250cmx200cm 2015

噴泉 布面綜合材料 200x250cm 2015

噴泉 布面綜合材料 50cmx60cm 2016

噴泉 裝置 高220cm 直徑180cm 玻璃鋼 2017

海 裝置 82x72x130cm 2017

第五類森林 繪畫裝置 50x60cm 2017

軀乾 繪畫裝置 50x60cm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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