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暴富

富起來!這是改革開放四十年的一個主旋律。中國人追求財富的想象從未如此豐富,創造財富的路徑從未如此寬廣,積累財富的進程從未如此迅疾。

盼富創富,先富後富,中國人在這歷史性的進程中,洋溢著前所未有的發展自信,也沉澱下許許多多的人生啟迪。

暴富,一個正在終結的民間傳奇

財富意識的甦醒,是時代變革的催生,是中國發展的見證,是社會進步的標識。股市、樓市、互聯網金融市場成了中國人投資理財的三大主戰場。

股市率先啟動。人們在“摸著石頭過河”中,見識了資本市場的波詭雲譎,也領略了投資理財的跌宕起伏。繼而,房地產隆重登上歷史舞台。悄然之中,百姓再一次激發出如火如荼經久不衰的投資欲望,穿越一番番政府調控和市場波動的風雨,有驚無險地推動著城市房價的新高。

2013年,人們跨入了“互聯網金融元年”。網絡刷新著中國老百姓的財富觀念,也顛覆了他們的投資方式,P2P平台融資、互聯網眾籌、比特幣“幣圈”遊戲……方便快捷也眼花繚亂,令人激動也讓人惶惑:滿地都是黃金,到處都是風口?

理財不再是富人的專利。身邊有標杆,眼前有大道,走過路過,不可錯過。誰都不想虛擲了這個難逢的機遇,不想辜負了這個變革的時代。借助債務杠杆撬動財富增長,已是大眾共識。看有關機構統計,1996年居民杠杆率只有3%,2008年也僅為18%,到了2017年三季度居民杠杆率已經鋼彈48.6%。

伴隨理財市場的拓荒成長,一個個投資者心中的“暴富文化”如野草般瘋長,顧不得腳下有沒有地雷,前方有沒有凶險,誘人的回報率就是嘹亮的衝鋒號,這些平凡的人,原來也都有一顆勇敢的心。

於是,我們看到,暴富的民間傳奇在一幕幕上演,一些家庭的財富在短期內贏得了幾何級數的暴漲。同時,我們也看到,有無數的投資者陷入一個個深不見底的財富陷阱,體驗到了民間金融危機的徹骨寒意。

投資人不會忘記今年黑色的七月,P2P平台集中爆雷,杭州黃龍體育場見證,一批批血本無歸的投資受害人聚集在這裡等待著沒有結果的結果。播下的是憧憬,收獲的是夢魘。

時過境遷，我們眼前展開的已是另一番投資場景。改革在不斷深化。市場經濟在砥礪前行之中,規則化、法治化腳步加快,以往那樣可以隨意撬開體制罅隙、放膽順利闖關的尋租投機太空已大大收縮,那種肆意違規炒作、金融詐騙頻發的市場亂象正被從嚴治理。經濟正加速轉型。

隨著潛在增速的放緩,投資回報率的下降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近年來中國經濟何以難解“金融空轉”、資金“脫實入虛”的困局,不難勘破其症結。市場已變換新局。股市的走向難以背離經濟的大勢,其低迷走弱的狀況短期難見改變,長期調整尚未結束。雖見養老金加快入市步伐,但對股市的提振效應還應有理性認知。

房地產市場已悄然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的買房者開始駐足觀望。萬科董事會主席鬱亮斷言,中國房價單邊快速上漲時代已經結束。網絡理財平台“正本清源”,正經歷艱難出清過程,按照資訊中介本質、防範化解金融風險、保護投資人合法權益三個基本原則,將在治理整頓中提振信心,以期鳳凰涅槃。

投資者也經歷了洗禮。無情的市場是最嚴苛的老師。投資者在經歷一串串“爆雷”“跑路”事件之後,為暴富付出了不堪回首的慘痛代價,驚魂甫定,痛定思痛。

噩夢醒來是早晨。財富聚集的形態,財富創造的路徑,財富分配的格局,都已在深刻的流變之中。暴富者自然不會絕跡,但表現為大眾化、集群式、視窗性的暴富現象,這一頁民間傳奇已經翻篇,它將定格、銘刻在每一個投資者艱難奮進的生活年輪之中。

難以告別的是社會暴富心理

暴富的傳奇已漸行漸遠,但社會的暴富心理一時還難以根治。財富焦慮,已凝聚成難解的社會心結。

收入分化的鴻溝依然在擴大。伴隨著國民經濟的高速成長,居民財富積累大幅提升,精準脫貧攻堅進程加速,中等收入群體蔚為大觀。不容忽略的是,行業間、城鄉間、地區間不同群體的收入差距也呈拉大趨勢。有數據顯示,2003年至今,我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從未低於0.46,一直在0.4的警戒線之上。近期,媒體上“消費降級”的爭論,正是這一現實的折射。

養老、教育、醫療,被社會輿論形容為“新三座大山”。有關部門統計,2017年我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有2.41億,其中城鄉失能、半失能老人鋼彈4000萬,這已經成為無數家庭的沉重負擔。幼稚園入學難,優質教育資源不足,還有一浪高過一浪的補習班熱,多少家庭為子女教育困苦不堪。還有醫療。看病難、看病貴現象能否持續改善,大病致貧之痛能否有效紓解,這些問題依然在考問著政府。

許多中等收入家庭也在生活成本的急劇抬升中深深地體味到一種重壓,向上攀登的階梯還未完全關閉,但向下滑落的通道已經敞開。看一看政策放開生育二孩後社會為什麽反應平淡、許多家庭望而卻步,就可明白民眾的擔憂所在。

我們依然在共享著一個“機遇中國”,同時,也已進入一個“風險社會”。這些風險,除了傳統的天災人禍,又已衍生出種種現代形態,如市場競爭中的優勝劣汰,財富安全中的保值增值,生老病死中的社會保障,社會流動中的起落沉浮,科技革命中的就業替代……“灰犀牛”“黑天鵝”帶來的不確定性、不安全感,已深深潛入我們的日常生活。

金錢崇拜,竟漂白為公然的生活標榜。中國人在那個諱言“發家致富”的年代被壓抑太久,當迎來改革開放,脫貧致富的衝動便噴薄而出。同時,崇富炫富的物質主義也迅速滋生。

這一物質主義價值觀自有其積極的功用。它能激發人們創造財富和改善生活,從而促進經濟繁榮和社會進步。有學者直言,中國經濟過去30多年最大的動力,便是改革開放改變了中國人對金錢和財富的觀念,十多億中國人對金錢的圖騰崇拜是中國經濟發展不竭的動力。

但是,金錢崇拜帶來的消極影響也不容小視。時下許多人都在說,不能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上,而且這條線還不止一條,哪一條都不能輕易輸掉。怎麽贏取?如何判別?似乎都離不開“金錢”二字。當金錢被引為衡量人的價值的唯一尺度,當財富被視為人生是否成功的唯一標準,這絕不是社會的福音。

我們該如何去保障做人的體面和尊嚴,去建設社會的文明和進步?追求物質財富的無度欲望,必然侵蝕國人的道德信念,衝擊社會的價值底線。

投機心態,正蔓延出流行的文化病症。

習慣於投機取巧,熱衷於終南捷徑,這是極具普遍性和腐蝕力的社會文化惡習。可如今,它卻常常被視為一種在複雜境遇中立身處世的聰明才智,一條在茫茫人海中脫穎而出的成功之道。投資理財中,就多有貪圖“天上掉餡餅”謀求一夜暴富者,為此甚至不擇手段,無論旁門左道、歪門邪道。猶如博傻投資,總想著沒有最傻只有更傻,明知龐氏騙局,總奢望自家先得下家接盤。於是,理財變成了賭博。

常言道,聰明反被聰明誤。恰恰是人性的貪婪,為金融詐騙者提供了最好的餌料。他們乘虛而入,上下其手,屢試不爽,“人傻,錢多,速來”,種種層出不窮、包裝精美、令人心跳眼熱的諸多騙術,推湧出投資理財市場一波又一波的排空濁浪。那些自作聰明的投資客,成了等待騙子們手揮鐮刀從容收割的一茬又一茬的嫩綠韭菜。哀其不幸,也怒其不智。

富起來，讓創造的源泉盡情湧流

富起來,我們還在途中。投資理財,依然有家庭財富保值增值的廣闊太空;創造財富,這本是國人圓就夢想生活的康莊正道。

如何防範市場風險,開辟更多通道,矯正財富文化?

一是營造更為安全的投資環境。

投資者教育自應提上重要日程。但是,政府的監管不能缺位。尤其當風險爆發之際,監管機構是否能夠擔當責任,及時介入,幫助投資人合法維權?這裡有許多教益值得汲取。

互聯網金融創新自應鼓勵支持。但是,這絕不意味監管可以放鬆。互聯網技術可以讓金融業的運作效率更高、對客戶服務品質更好、風險控制更為有效。但要真正實現這些目標,互聯網金融的發展路徑首先應該校正。

資本市場自應為企業發展服務、為實體經濟服務。但是,我們也不能顧此失彼,還要為投資主體服務,為民生幸福服務。加強投資者權益保護,恰是資本市場發展最堅實的基礎。

二是拓寬更加多樣的致富財路。

“拓寬居民勞動收入和財產性收入管道。”這是高層明確的政策宣示,也是改革明晰的路徑指向。深化國企改革,員工持股的試點有望加速鋪開。激勵科技創新,一些城市已頒布政策,明確科研人員以知識產權入股公司可獨立持股。

推進鄉村振興,宅基地“三權分置”改革正式啟動。落實宅基地集體所有權,保障宅基地農戶資格權和農民房屋財產權,適度放活宅基地和農民房屋使用權,就是要最大限度促進宅基地增值,增加農民財產性收入。

資源變資產、資金變股金、農民變股東的“三變”改革,已從率先起步的貴州六盤水快速走向全國。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全面推開,城鄉要素自由流動、平等交換、優化配置的市場化機制正在破解,有望形成農村發展的新動能和農民增收的新格局。

三是回歸更具價值的幸福追求。

經濟發展和財富創造是一條通向幸福之路。但財富並不是幸福的唯一支撐,我們還當有正確的財富觀、幸福觀、人生觀。

我們應當努力地投入於創富,而不是盲目地執迷於暴富。還是聽一聽一個千億富豪的“財富觀”吧。馬來西亞華人首富郭鶴年說過:“生存並非只為爭逐財富,而是活得更加精彩。”他希望年輕人能反省人類在地球上的真正意義。不要將物質上的滿足與快樂混為一談,金錢並不能帶給你一切,要懂得分辨真實和幻想。無疑,這裡有人生的真諦。

創造的生活是幸福的,多彩的生活是幸福的,文明的生活更是幸福的。當我們祛除了貧窮的恐懼,跨越了溫飽的門檻,登上了小康的台階,我們應有對生活更為多元的理解,對人生有更為高遠的追求,對幸福有更為豐厚的享受。

暴富的沉重是我們的包袱,可以決然地將它放下;暴富的文化是人性的貪婪,應當勉力地將它化解。

來源：2018年《半月談內部版》第11期，

作者：蘇北

編輯：李建發

主編：王新亞

編輯：楊建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