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薑文的情人,是北京

自從電影誕生,電影就與城市結下不解之緣,電影和城市關係密切,所以香港作家邁克曾說:“城市和電影之間的藕斷絲連,說也說不清。而且像一切愛情故事,有時是相見歡,有時是反目成仇。”

 

電影和城市的關係,是情人的關係。

 

薑文電影裡,就藏著一個屬於他的永恆的情人,這個情人,就是某個城市,如果要給這個城市找一個最接近的模板,那必然是北京。

他拍雲南,其實是北京,他拍的廣東,其實是北京,他拍的上海,其實也是北京,他拍的北京,更是北京。《邪不壓正》就是他夢中的北京,從童年開始,一直身在其中,但又不斷想象的那個北京。就像榮格說的,一個人畢其一生的努力,就是整合他自童年時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

 ▲薑文創造了一個屋頂上的世界。在《圓桌派》裡,他說,這些屋頂是在雲南搭建的,一共四萬平米。

但這個北京,並不是現實中的北京,而是經過他夢幻化的北京。

 

因為,北京本來就是一個迷夢中的城市,一邊真實存在,一邊就已經變成夢幻。

 

北京是一個千變萬化的夢中情人

 

張北海的原著《俠隱》,和薑文的電影《邪不壓正》,都在描繪北京的文藝作品中有特別的地位。

 

張北海出生在抗戰前的北京,在1949年移居台灣,後來又定居紐約。他對北京的印象,建立在他在北京經歷的日常生活,以及上代人的講述,還有後來的自己的想象的基礎上,因此充滿了種種日常細節,北京的街道、吃食、穿著打扮,乃至上流社會的夜夜笙歌,都是他著力描述的對象。

張北海曾在《俠隱》的自序中寫道:“這裡的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故事的歷史背景,其事件、人物、市容、生活等等,作者都力求符合史實。虛構部分則純屬虛構。

 

所以,專欄作家錢德勒曾說,張北海的《俠隱》,其實也可以是《舌尖上的北平》《北平女子圖鑒》。

 

薑文對《俠隱》原著,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編,北京成為他電影真正的主角,但這個北京,不只有美景和美食,而是一個更大的北京,承載了更多歷史分析、時代隱喻、國民性格批判。

作家王愷,這樣比較兩者的北京:

 

薑文的北京比張北海的北京有力氣,也更有視覺,張的北京是味覺,一碗碗北京小吃連綴起來的北京,關大娘只動口不動手,隱忍又風流;人人都有一肚子的心事,那個北京,如果真要拍,是李安來拍;薑文的北京呢,是力量和性情構成的北京。是虛構,是刀光劍影,是血海裡夾雜著私情,應該是武俠片的一個新拓展。

 

電影人頓河則說:“被張揚的熱血與驕傲,和被掩飾的浪漫與憂傷。梁下魑魅魍魎,梁上胸襟坦蕩。北平的香雪海,俠隱的黛瓦雲。”

 

故事和復仇有關,師門血案,俠情義膽,快意恩仇。那些只存在於縹緲虛幻中的舊派俠義故事中的人物,被安插在充滿煙火氣息的老北京。

 

在拍攝之前,薑文及其製作團隊通過歷史資料和實地考察,搜集了上千張老北京的歷史建築、街道景觀、市民生活、民俗文化等影像照片,一絲不苟地安排了電影中所有人物應該和可能出現的場景以及活動範圍。

 ▲《邪不壓正》中,雪後的北京火車站,以及遠遠開過來的蒸汽火車。在《太陽照常升起》中,也有一列近乎夢幻的火車。

這一切,最終化為永定門外呼嘯的的蒸汽火車、藍青峰的老二八大杠、肉鋪門口的豬尿泡、談笑風生裡的北京烤鴨和豌豆黃、主人公李天然的行走線路……所有這些關於老北京的景觀符號,都出現在了這部電影裡。

 

電影裡,有著真實的北京地理。

 

李天然從美國回到北京,老亨德勒去車站接他,那時候正是冬天,北京被大雪覆蓋,到處都是白雪皚皚,城門樓子、路邊的大樹,都在大雪之中銀裝素裹。李天然坐上了老亨德勒的車,開始了回家之路。

 ▲李天然的回家之路,帶出了一個雪後的純美的北京。

這條路是真實存在的,先是前門火車站,然後是老城牆、前門箭樓、天安門城樓、南池子街,最後到的那個四合院,在內務街11號東四附近

▲北京的前門和火車站老照片。

一路上,兩個人插科打諢。和這段話相配的,是車窗外的雪後景象,大雪遮蓋了一切,太陽的光斜斜地照在雪地上,不斷有人騎著笨拙的自行車,從汽車前經過。

 ▲李天然的回家線路,其實,也是薑文的回家線路。在電影裡,周韻對李天然說了一段莎劇一樣的台詞,其中的關鍵詞是:回家吧,回家吧。

據說,薑文小時候住過的部隊大院就在這裡,這是薑文給自己生活過的地方送的一件禮物。

 

他送出的禮物,遠不止這一件,老亨德勒和李天然聊天,提到朱潛龍和北平警察局,具體到了門牌號碼: “東棉花胡同39號”,據說,這個地方曾是民國時期北洋政府總理靳雲鵬的宅邸,現在則是中央戲劇學院。就是薑文的母校。

 

▲薑文和英達,在中學時成了好友,英達考上了北大,建議薑文報考中央戲劇學院。 1981年,薑文報考了中央戲劇學院,進入表演系。 1984年,薑文從中戲畢業後,被分配到中國青年藝術劇院。

薑文生活過的地方,讀過的學校,以這樣的方式,進入了電影的歷史。

 

電影裡,還出現了六國飯店。朱潛龍、藍青峰、唐鳳儀就是在這裡聚會,朱潛龍為唐鳳儀被蓋上印章的事大發雷霆,打了唐鳳儀一個耳光,而餐廳的侍者前來干涉,並且表示:“我們這裡不歡迎打女人的人”,還亮明自己的國籍:“比利時人”。唐鳳儀借勢也回擊了朱潛龍幾個耳光。

這具有強烈戲劇性的一幕,說明了當時北京的環境,六國飯店的特殊地位。在故事的最後,藍青峰也是把張將軍送到了六國飯店。

▲前三張,是老照片裡的六國飯店,最後一張,是電影裡的六國飯店。

故事中人,還不斷提到“曹雪芹寫《紅樓夢》的地方”。

 

故事開始不久,藍青峰招呼朱潛龍吃餃子,藍青峰說,這個地方,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的地方”,亨德勒接了李天然回家,接住在藍青峰家裡,也說那裡是“寫《紅樓夢》的地方”,但當李天然隱居在鍾樓裡,和巧紅聊天的時候,又告訴她,這就是“寫《紅樓夢》的地方”。似乎,大家都在說假話,都在爭相把曹雪芹寫書的地方,和自己牽扯上一點關係。

事實上,曹雪芹曾經住過很多地方,寫《紅樓夢》的地方也不止一處,用《紅樓夢》延伸出來的這個梗,似乎是在說明中式厚黑學中最微妙的一點,就是永遠要給人無所不知深不可測的感覺。但事實上,沒有什麽人能為自己的言語作出絕對的保證,每個人的發言都不能夠完全相信。

 ▲曹雪芹紀念館,花木蔥蘢。

更重要的是,《俠隱》和《邪不壓正》的整個故事,講的就是歷史和現代的交會。歷史已經成為過去了,但還沒徹底過去,它的影響還在,它造就的傳統還在,而現代社會已經到來了,一個擁有新的政治體制、法律體制的社會,和那個江湖熙熙攘攘、俠客縱橫、快意恩仇的舊日社會,發生了交會。

就在那麽一個微妙的節骨眼上,人們已經不得不變成現代人,卻還惦記著過去,希望自己和往日的榮光發生一點關係。

 ▲電影裡紅牆灰瓦的北京城。

在《邪不壓正》裡,有著真實的北京民俗。

 

李天然出門那場戲,就串起了很多老北京的過往故事。他經過豬肉店,店門口掛著豬尿泡,他扎破了豬尿泡,遭到街頭混混訛詐,真實的豬肉店老闆出來,告訴他他上當了,那個訛詐他的人,準保是抽大煙的,讓他快追。他追著大煙鬼,走進了小巷子,卻看到煙鬼用跟他訛詐來的錢,正在日本人開設的煙館裡打針,他上前打算要回自己的錢,卻不明不白挨了一針,還被正巧路過那裡的巧紅誤解,“這麽體面的小夥子,竟然是個煙鬼”。

 ▲根據北京日報黃加佳的文章:過去賣生熟白油、豬下水等物的店鋪,門前經常懸掛一串串豬尿泡,好似白色氣球。西德尼·甘博攝, 美國杜克大學圖書館提供。

就這麽一場戲,把那個年代北京的市井生活,展現得細致入微。一個人上街,會看到什麽,遇到什麽,又會帶來怎樣的後果。讓每個看電影的人,都得到了浸入式的體驗。

 

在故事裡,我們還看到,藍青峰騎二八大杠打醋;聽到街市裡各種各樣的聲音,包括“磨剪子戧菜刀”(劉歡有首同名歌曲,唱的就是這個吆喝聲)的吆喝聲;還有各種吃食,烤鴨、豌豆黃。

 

還有那些和北京有著種種瓜葛的名人,朱元璋、莊士敦、蔣介石、張自忠、閻錫山、白崇禧。這一切,都讓這個北京夢,恍惚又真實。

 ▲上圖,廖凡扮演的朱潛龍,自認為朱元璋後代,為自己的皇帝夢,找到了一點合理性。下圖,是史航扮演的“華北第一影評人”潘悅然,號稱莊士敦的學生。莊士敦爵士,生於1874年,去世於1938年,英國蘇格蘭愛丁堡人,畢業於愛丁堡大學及牛津大學。他早年在香港港英殖民地政府任職,1906年被派往在山東的英國租借地威海衛,1919年至紫禁城教授溥儀英語、數學、世界史、地理。

北京沉積了無數人的迷夢

 

對北京有特殊感情的,不只有薑文,無論從文學還是現實的角度,每個時代的北京人,都對她有著說不完的情意。

 

在眾多北京迷夢中,我們看到最多的,是民國時代的北京,那個被特意稱作北平的城市。對老舍來說,北平是真愛,而“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鬱達夫說,為留住北平的秋天,他“願把壽命的三分之二者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梁思成,在改天換地的時代,在不知道自己的發言會帶來什麽後果的情況下,也認真地建議著:“城牆上面,平均寬度約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一類的灌木,或鋪些草地,種植草花,再安放些園椅。夏季黃昏,可供數十萬人的納涼遊息。秋高氣爽的時節,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於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

 ▲年輕時的梁思成和陳佔祥。1950年2月,梁思成先生和陳佔祥先生共同提出《關於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區位置的建議》,史稱“梁陳方案”。它的內容,不是梁思成反對拆城牆那麽簡單狹義,也不僅僅是為了一個北京古城的完整留存。“梁陳方案”所包含的正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城市發展理念,它是一個全面的、系統的城市規劃設計建設書。

我們通過各種資料圖片,看到的北京,並沒有這麽美,這麽值得以命相搏,在慈禧太后出殯的照片裡,在外國記者拍下的北京街景裡,北京荒涼、落寞,人們梳著大辮子,穿著破衣爛衫,臉上帶著麻木的表情,在那裡圍觀砍頭、凌遲,車夫在拉車,災民在買兒賣女,妓女穿著一身的好衣服,畫著精致的妝,卻蹲在牆角的石頭上,等待客人的光顧。

 

但或許,是因為那些照片的作者,是帶著獵奇的心思來的,是主題先行的,北京在他們的鏡頭裡,非如此不可。

而在北京人的筆下,北京那麽美,那麽綠,那麽沉靜,中國第一任教育部長蔣夢麟曾在他的《西潮》中寫道:“如果你站在煤山或者其他高地眺望北京,整個城市簡直像是建在森林裡面……根據由來已久的皇家規矩,北京城裡只允許種樹,不許砍樹。年代一久,大家已經忘記了這規矩,卻在無形中養成愛護樹木的良好習慣。

 

▲電影裡的北京,有很多樹。

《城記》的作者王軍珍藏著一張老照片——1912年在白塔俯拍的北京,“多美啊!這樣一個可以供養100多萬人口的地方,基本是一個森林,每個院落都有樹,一片綠海。綠樹下面是青磚灰瓦的四合院……”

 

而在作家林海音在1960年出版的中篇小說《城南舊事》,以及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裡,北京也是那麽的沉靜,幽深的胡同,濃蔭匝地的院子,質樸的女傭人,憨厚的人力車夫,悠長的童年,值得安放一個童年,一段鄉愁。

同樣作為北京人,王小波筆下的六七十年代的北京,也有著強烈的顏色、氣味、形象。在《白銀時代》和《黃金時代》裡,他都寫到過北京秋天的白楊樹,金黃色的葉子,潮水一樣湧上來,潮水一樣退下去。整本書都有一種在秋天的長路上甩著手行走的味道,走也走不完,走也走不到盡頭。《青銅時代》,則始終有一種寶石的豔光,伴隨著我的整個閱讀過程。

 

北京沉積著無數人的夢,又把這些夢,變成了飄浮在北京上空的一個大夢,進入北京的人,其實是進入這個大夢之中。

 

薑文則用他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邪不壓正》,給了我們一個新北京,一個新的迷夢。

▲《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的北京。

薑文的北京,是一個想象中的城市

這麽多人寫過、畫過、拍過北京,但薑文的北京,仍然是最特殊的一個,因為,他的北京,是一個想象中的城市。

 

《邪不壓正》中的北京,看起來非常真實,細節都經過考證,房屋、物件,都是不惜成本搭建的。在整個背景上,各路傳奇與市井社會快速切換,最不尋常和最尋常的意向共同存在。種種看似矛盾的情景造成的反差,卻無一不令人印象深刻,而又感到異常熟悉

 

▲薑文電影,對細節的要求很高。《太陽照常升起》裡,他為了找到一雙合適的涼鞋,大費周折。而在《邪不壓正》裡,所有的細節都是寫實的,就連日軍進城時,腿上綁帶的長度和綁法,都是經過認真考證的。

但在極度真實的現實細節的基礎上,鋪陳了導演薑文極度不現實的魔幻色彩。

 

電影裡,多次出現過寬闊的城牆,那個城牆,顯然不是真實的北京城牆,而是根據梁思成先生的構想製造出來的,寬闊到可以跑飛機,給城市裡的居民,提供了一個遠離塵囂,可以休憩的地方。

 ▲梁思成構想中的北京城牆。

藍青峰和亨德勒的幾場對話,都發生在那段城牆上,說話的時候,天色已經近黃昏,兩個人走在城牆上,遠處的城市裡,濃蔭乍地,把房屋都藏在了樹蔭裡,大大小小的院子裡,都已經點上了燈,透過樹蔭射出來。

 

還有讓李天然奔走跳躍的屋頂世界,看似真實,其實也是不真實的,屋頂世界,是一個遠離塵囂的世界,給李天然提供了逃避的片刻。而他和巧紅的對話,也多半發生在屋頂和天台上,巧紅像一個天外飛仙一般,給他啟迪和鼓勵。

 ▲電影裡,屋頂上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

還有李天然藏身的鍾樓,也是遠離塵囂的,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可以隔岸觀火,可以獲得身體和心靈的暫時寧靜。但這樣的地方,在現實中也是不存在的。

 

還有“香山天體營”“不老針”和自拍,這些斑駁絢爛的細節,既可能發生在那個時代,又能被現代人理解,帶有濃厚的拚貼色彩。

 

薑文心中的北京,是北京又不是北京,事實上,他電影裡的那些地方,都有具體的形象和名字,卻又不是那個地方。薑文曾這樣談論他的創作心得:“無中生有出一個似乎存在的,讓你覺得比現實世界還真實的一個世界,這就是一個創造過程”,“有時我甚至分辨不清楚現實生活和電影生活的界限。就是說,有的時候我可能更需要電影生活。”

 

▲北京夢的靈魂,還是人。

薑文是一個生活在大夢裡的人,他生活在北京,同時也生活在一個由他構想出的北京,這個北京,濃蔭遍地,鴿哨漫天,又光怪陸離,處處玄機,是一個不可能真實存在的烏托邦。

 

所以,影評人三童,以夢為手段,解析了薑文的全部電影,認為薑文反覆講述的,是一個又一個亦真亦幻的夢境。

 

包括一個又一個亦真亦幻的城。

 

在《俠隱》的最後,西直門大街上滾滾煙塵,一輛接一輛的日本運兵車,滿蓋著黃土,像股鐵流似的,在血紅的夕陽之下淹沒過去。前朝武人藍青峰,對現代俠客李天然意味深長地說:“天然,別忘了這個日子,不管日本人什麽時候給趕走,北平是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古都,這種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遠消失,再也沒有了。”

 

而在電影《邪不壓正》的片尾,當彭於晏飾演的李天然,爬上房頂,望著一色灰瓦晴天的城市天際線,大聲呼叫喊著“巧紅”的名字,他心中真正呼喚的,又何嘗不是那個令人魂牽夢縈,而又百感交集的北京呢?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