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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住院部:這裡都是肺炎病人,我一晚上抱起兩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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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某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定點醫院的“住院部”。

這裡的特點是:極其安靜。

這家醫院的發熱病區是臨時組織的,裡面的醫生們也是。一位心血管內科的楊醫生,講出了他在那兒第一次值夜班的經歷——

整個病區都是病毒性肺炎病人,楊醫生必須回答一個問題:醫生我還會好嗎?

他努力想向一個病人做出微笑,突然想起自己戴著兩層口罩,沒人能看到;

一個病人停止呼吸了,他想快點趕去看,卻因為防護服是連體而走不快……

楊醫生在這裡待的第一個晚上,卻要把職業生涯邁過一道坎:他親手抱起了兩具屍體。

這是《瘟疫瘟疫你快走》系列的第4篇,看完楊醫生的故事,我更想讓病毒快點滾蛋。

我是武漢一名心血管內科的醫生,正月初二接到醫院通知,要我第二天到武漢市某醫院發熱病區支援,以協助救治新型冠狀病毒性肺炎的患者。

說是發熱病區,也是臨時組建的。整個醫院的內科樓和外科樓住院病區都改為發熱病區,共11個。

我被分配的發熱六病區是外科大樓4樓,原婦產科病區。

儘管防護物資緊缺,但醫院還是極力保證了住院病區醫師的防護措施。

因為病區裡都是病毒性肺炎的病人。

正月初四下午五點多,我通過醫護人員通道進入外科大樓。

我走樓梯先上到3樓,1、2樓空著,3樓設有清潔區,再往上就是病區。

清潔區是醫護人員穿便衣進來更衣的地方。在這兒醫護人員可以休息,吃飯。換好衣服了再到汙染區去。

3層清潔區圖示

我裡面戴了N95口罩,外面一層藍色醫用口罩。先穿上隔離衣,戴了第一層普通醫用外科手套。

接著我套上了白色防護服,戴上第二層外科手套,套了一次性藍色家用鞋套。

推開兩扇鋼製門,我來到半汙染區。這裡有穿戴的最後一個環節——護目鏡。

護目鏡擺在鋼製托盤上,是泡在含氯消毒液裡消過毒的。護士提醒我,多用流水衝一會兒,不然戴上後會很刺眼。

我用水沖洗了兩三分鐘,但戴久了之後還是會刺眼、酸痛,整個夜班中都隱隱作痛。

我推開第三扇鋼製門,正式進入到病區。

3層病區的病房空著。燈光很暗。很安靜。

五點半左右,我乘坐電梯來到四樓發熱病區。也很安靜。

那天是我的第一個夜班。

先前的醫生告訴我穿著隔離衣、防護服很熱,所以我裡面隻穿了一件短袖。隔離衣、防護服很薄,兩件加一起和秋衣差不多厚。

出了電梯口我突然感覺很冷。那天是陰天,下著小雨,室內和室外溫度差不多,6℃左右。後來才發現為了通風,病區和醫生辦公室的所有窗戶都是開著的。

電梯口對著護士站,護士站的燈光比較亮,走廊上的白織燈暗一些。

病房的分布呈H型,兩邊病房,中間護士站。醫生辦公室在H型分布的左下角,順著走廊左手邊走到頭就是。病房共有十個房間,每邊五個,每個房間住三個病人。

4層病區圖示

早班的醫師和我是同一家醫院的,但我們之前並不認識。

我和他打了招呼,告訴他我是來接班的醫生,問他有沒有想要特別交代的事情。

“有兩個年紀大的,比較重的,估計快不行了,家屬已經簽字放棄了,其他的病人都還好。”交班醫師疲憊地說。

我想他這一天也沒怎麽吃喝,挺辛苦的,就沒有再多說,讓他早些回去休息。

當晚值班的醫生有我,還有一位本院的婦產科醫生。她的衣服背後用記號筆寫著名字,我和她簡單地打了招呼。

病人都在病房裡面,走廊上只有兩三個病人家屬,戴著口罩,在外面踱步,我經過的時候也沒有和我說什麽。

我們醫生先前告訴過家屬,不建議留陪,以免增加家屬感染的風險。

今晚,我沒有再跟他們多說些什麽。

查房前,那時還沒天黑,有位病人的兒子,戴著黑色口罩,到辦公室來問今天複查的CT怎麽越來越嚴重了,怕對父親有打擊。

我仔細對比前後兩次做的CT片子,打算跟他父親當面解釋下。

“麻煩你和我父親說,說得委婉一點,不要說得那麽嚴重,我們家屬說的他不信,醫生說的他才聽。”他說。

我懂他的意思。

我跟著家屬到了病房。病房大概不到20平米,有三張病床。病房的燈光很暗,電視機開著,音量很低。病人坐在中間那個病床上。

他抬頭看著我來了,關掉了電視。

“醫生,我怎麽越治越差了?那CT報告單上說,感染面積跟之前比多了不少。”他有些生氣和不耐煩地說道。

我告訴他從CT片子上看,感染面積有擴大,但這是疾病發生和發展的過程。病毒侵入人體後會引發一系列炎症反應,剛發現的時候做的CT可能病灶不大,但是隨著時間推移,即使接受了治療,炎症也會逐漸進展到最高峰,這個時候做的CT就會比剛開始做的CT嚴重很多,等身體的免疫力逐漸將病毒清除後病灶會逐漸恢復。

患者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語氣平和下來又問了我一句,“醫生,這個病得多久才能好?”

我內心其實也沒底,只能微笑著說,“只要你感覺一天比一天好,呼吸一天比一天舒服,那就是在好轉,但是影像學上好轉,至少得一兩個月。”

他沒再說什麽。

我把他的CT片子放在膠片袋子裡,放進他的櫃子。

我馬上想起自己戴著口罩,我的笑別人是很難看到的。

我轉身告訴他兒子,說讓他早些回去,免得自己也感染了。

“我是下午來給我爸送飯的,待會兒他吃完,我收拾一下就回去的。”他說。

我嗯一聲,走出病房,帶上門,回到了辦公室。

接班後18:00開始查房。我先去到護士站翻看病人情況記錄。護士站有個記錄本,那是護士記錄的患者當天的體溫和血氧飽和度情況。

接著我去到每個病房,一個個問病人有沒有不舒服。

病區很安靜。

有些病人在睡覺,有些在玩手機。有幾個病房的電視開著,但音量很弱。

雖然是病毒性肺炎,但是和細菌性肺炎不一樣,病毒性肺炎主要是肺泡滲出和肺間質病變,氣道分泌的痰液較少,所以病人咳嗽不多。

疑似的病人需要單間隔離,確診的病人可以多人住一間病房。我們這層樓10個房間全住滿了確診病人,共30人。

為了避免交叉感染,病房門都是關的。病人都在病床上休息,戴著口罩,症狀輕的病人不需要吸氧,病情重一點的用鼻導管或面罩吸氧,更重一點的用無創面罩正壓呼吸機治療。普通病房沒有有創呼吸機,所以沒有收治需要氣管插管的病人。

我們這裡大多數病人都是可以走動的,只有兩個病人病情嚴重。

10多分鐘後查房完畢,我回到了辦公室。

和我一起值班的是一位本醫院的婦科副主任醫師。她年資比我高,我叫她張老師。張老師一直在婦科工作,在隔離病房值班也是第一次。

她對呼吸科的疾病平時接觸的少,所以查房後我和她在辦公室分析患者的CT影像、討論患者的治療方案。

病房裡有兩位重病患者,A床72歲男性和B床92歲男性。

兩位患者基礎疾病多,抵抗力差,因為是終末期,多器官功能衰竭。之前有值班醫生家屬溝通過,生命難以挽回,病人家屬要求僅支持治療,減輕痛苦。

接班查房的時候,我在護士站記錄本上看到兩位患者的指脈氧都不到80%,去查房時已經是昏迷狀態。

20:00左右,護士戴著護目鏡,穿著防護服,走到辦公室告知我們。

她說A床XX病人好像沒有呼吸了。

我和張老師趕緊跑過去看,但也很難走快。防護服是連體服,走的時候就像套在袋子裡面走一樣。

病人蓋著被子,面色蠟黃。動脈搏動消失,雙瞳散大。

我們到護士站電話通知心電圖室來做心電圖。

心電圖是一條直線,證實是“全心停搏”,宣告臨床死亡。

我們回到辦公室,找到了放棄搶救的醫患溝通表上留下的家屬電話。

我撥通了家屬電話。大概5秒後,對方接了。

我交代了自己的身份,然後告知了他父親病逝的消息。

家屬沉默了數秒,說:“好的,我知道了,我會盡快趕過去。”

我連忙又說,“患者遺體我們來處理,把患者的戶口本和身份證送到醫生辦公室來,因為開死亡證明需要,為了避免你們被感染,不能讓你們見逝者最後一面了。”

對方頓了頓,沒再說什麽。

我打電話去問之前值班的醫生。值班前一天我從微信群裡了解到我們病區已經有3個病人去世了。他們處理過,有經驗。

醫生告訴我他們當時找了太平間的人,但是太平間的人來了,扔下裹屍袋就走了,最後還是他們自己處理的。我聽了之後歎了口氣。

我還是給醫院的太平間打了電話。

沒人接。

我想他們估計關門了。

張老師當時提醒我說,要不和醫務處聯繫一下,問這種傳染性疾病的屍體怎麽處理。

我又打給醫院醫務處,對方說這種事情他們也不知怎麽處理,還是得找太平間的人。醫務處管數據統計、人員安排的,這我也能理解。

再一次撥通太平間的電話後,這次有人接了。

我告訴對面自己所在的病區,說這邊有病人走了,需要有人來處理一下。

那邊的人態度很冷漠,說:“我們這邊過來不了,你們自己處理吧。”

我做醫生6年了,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需要醫生來乾。

我說:“既然你們不來,那也需要給我們裹屍袋來裝屍體啊。”

我告訴他們傳染性疾病的病人不能就這樣放著,問他們裹屍袋能不能送過來,因為我們醫生值班是不方便下去的。

“急診科那裡有,你自己去領!”對面說。

我直接掛斷了電話。

雖然生氣,但也沒辦法。由於我不熟悉醫院的環境,所以張老師去急診科領了。

我回到辦公室,開始看起其他病人的CT。

約10分鐘後,張老師拿了一個深黃色的大袋子。

張老師說,她這是執業生涯第一次遇到死亡患者,而且還需要親自來處理屍體。

她很無奈,我也表示同情。但我很佩服她的勇氣。

我們進去處理屍體的時候,護士已經把病人遺體稍稍整理,用床單把遺體整個先裹著系著了。

同病房的另外兩個60多歲的老年病人已經站在門外了。沒有說什麽。

我把深黃色折疊著的裹屍袋打開,很長,近兩米,嘶的一聲把拉鏈拉開,放在屍體左邊。

我和張老師想把屍體抬起來放到裹屍袋裡。

我抬上半身,羅老師抬下半身,但使了很大的勁後發現,憑我們倆的力氣,根本做不到。

屍體太重了,只能另外想辦法。

我先把屍體抱向我這邊,袋子拉鏈拉開後放到底下,然後再把屍體側向張老師那邊,把袋子拉過來,再把屍體的下肢、頭部都放在袋子裡。

我拉好拉鏈。

屍體處理好後,我們再次撥打了太平間的電話,希望他們能派人拉走屍體。

對面說別的病區也有需要處理的,忙不過來,明天再說。

我有些生氣,但也沒辦法。

我和張老師商量了下。今晚遺體估計是轉不走了,但是房間另外兩個病人需要休息,肯定不能放在裡面。

只有走廊可放了。

我聽說樓上的病區特意騰出了一個房間裝屍體。我們這裡沒有空房間,全住滿了。

我和張老師把放著屍體的病床推出病房外。

走廊2米多寬,醫院的床寬1m左右。左手邊的走廊和電梯廳放著幾個空床。

我們出門朝右推了兩三米,把床挪到順著走廊的牆放著。

這裡是走廊盡頭了,地上有微弱的地燈,有點瘮人。

不一會兒患者的兒子趕到醫生辦公室了。

他大概40多歲,一身黑衣,戴著口罩和護目鏡(其實就是個泳鏡)。

關於他父親的病情危重,他之前已經知道,所以過來後他並沒有多說什麽。

他把他父親的戶口簿和身份證遞給我,問:“醫生,我還需要做什麽嗎?”

我接過來,說:“暫時不用做什麽,你先回家,有什麽情況再和你電話聯繫。”

他沒再說話,轉身回去了。

處理完上述事情之後,我和張老師也有點累,我們在護士站那裡拿了消毒劑,在胸前和上肢的防護服上噴了幾下,護士到配藥間拿了乾淨的手套給我們換了之後,我們又回到辦公室了。

張老師在寫病程記錄,我在寫死亡證明。

我之前寫過的死亡證明是直接交給家屬,以供警察部銷戶和殯葬需要,但是醫務處說現在特殊情況,不能直接交給家屬,這種傳染性疾病的屍體需要另外處理。

穿著防護服,不能喝水、上廁所、睡覺,而且是上半夜,也沒有什麽睡意,就和張老師聊了會兒。

我問她待會兒12點換班後怎麽回家,她說老公來接她,我挺感動的,心裡想著,其實醫護人員的工作太需要大家的支持與理解了。

23:00左右,護士又來了。她說B床的病人也沒有呼吸了。

又有一個人去世了。上半夜還沒有過完。

我和張老師去看時,病人已經呼吸停止、大動脈搏動消失、瞳孔散大。我們又通知心電圖室來做心電圖,證實是“全心停搏”。

B床病人90多歲,他兒子年齡60、70歲,也比較大了,和病人兒子聯繫之後,告知他父親去世的消息,兒子在那頭哭出了聲,說會盡快過來。

我和他說要帶著患者的戶口簿和身份證便於開死亡證明,他哭著答應,掛斷了電話。

這次我們沒和太平間聯繫。

張老師又一次去急診科了,我站在護士站等她。

10分鐘後她拿回了裹屍袋。

我和張老師剛準備進門去病房處理屍體,裡面的病人開始大罵。

“搞了這麽半天,屍體還擱在這裡,還讓不讓人休息了?搞得什麽鬼名堂?”

張老師和病人解釋,“我們一直在處理呀,我們確定患者死亡後要和家屬聯繫,家屬又不在這邊,太平間的人又不來幫忙,我剛去拿了裹屍袋來,這不才剛回來?希望你理解一下。”

病人還不依不饒,“那你們動作倒是快點啊,緊放在這裡像麽話?”

張老師又準備解釋什麽,被我製止了。

我覺得還是先把屍體處理了,他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還是像上次一樣,我們把裹屍袋展開,拉鏈打開,放在床邊,然後配合著把屍體裝進裹屍袋,拉上拉鏈。

本來打算把這個床就放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但是看到門口有個家屬在牆邊的床上睡著,不好打擾,所以最後把床推到放第一具屍體的走廊邊上了。

半小時後家屬匆匆趕到醫生辦公室,也是一位老者,個子不高,戴著藍色普通醫用口罩,皺著眉頭,我看得出他眼圈是紅的。

“醫生,我是XX的家屬,我父親的遺體在哪兒?”

我帶他到放著屍體的床邊,告訴他這是他父親的遺體。

他準備撲過去看,被我用手隔開攔住了。

我帶他到辦公室,他把患者的戶口簿和身份證遞給了我。

“您老人家也要保重身體,先回去休息,醫院都是感染的病人,不宜久待。”我說。

“好的,醫生,我知道了,我會盡快回家。”

我心裡罵著,這該死的病毒,害死了好多人不說,還不能讓親人好好分別。

我怕他會再去接觸遺體,便送他到了電梯口,看他坐電梯下樓去了。

我又看了一眼兩個床上的屍體,心裡想,還是做個記號吧,免得明天搬動的時候弄混了。

我去辦公室拿了黑色的記號筆來,在兩個袋子上用筆一筆一劃、清楚地寫上了姓名、性別和身份證號便於識別。

下半夜兩個屍體就一直放在走廊靠邊靠窗的地方。安安靜靜。

後半夜更冷了。身穿防護服也無法趴著睡一會,我在醫生辦公室就那麽坐著,直到天亮。

9點,我離開病區時看見兩具屍體還在那兒。

楊醫生下了夜班之後,兩位老人的遺體終於被送走了。大部分人還在等待春天的時候,有些人已經走了,甚至無法和親人好好告別。

這該死的病毒。

它讓一個心血管內科醫生小心地把屍體裝進裹屍袋,讓一個婦產科醫生不僅面對生,還要面對死。

我對楊醫生說了“謝謝”,謝謝有人擋在普通人和病毒之間,也還有人維護我們生而為人最後的尊嚴。

可楊醫生覺得自己做的沒有什麽了不起,他說自己不是英雄,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兒。

但在今天,做應該做的事,是需要勇氣的。當一個普通人具備這種勇氣,他就是能夠影響其他人生活的英雄。

謝謝你,每一個正在拯救世界的普通人。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掃地僧 林老鬼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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