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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芷淵:香港最後的古樸漁村

斜陽落下地平線,黑夜卻姍姍來遲。我和朋友坐在大澳公眾碼頭邊,看著黃昏傾盡最後的余暉。漁船自彼方緩緩歸來,在棚屋邊泊岸。小艇在搖曳,狗兒在覓食。兩個老伯伯在岸邊揮竿釣魚,旁邊放了個養沙蝦的水桶。一個小孩好奇探頭,剛要伸手去摸,被老伯阻止了。我突發奇想:不知道這兩個伯伯認識多久了。他倆是兄弟?鄰居?年輕時經歷了什麽?一直生活在大澳麽?我看著他們專心致志的背影,想上前搭訕,卻又不忍打擾。城裡的風是渾濁的,大澳的風是純粹的。遠處飄來的蝦乾鹹魚味是那麽的熟悉,那是這裡獨有的味道。

我們沿著裡巷往水上棚屋區走,走過手挽手情蜜綿綿的情侶。自行車在我們身旁穿梭,風掠過。自行車是這裡主要的交通工具。過去大澳人以打漁為生,邊上的鹽田遺址據說可上溯至石器時代。作為香港曾經的最大漁村和魚鹽業重地,大澳世代以來都是漁民及家人的聚居地。在那個以帆船捕魚的年代,小船只有數尺寬、二十尺長,那是一家十口的居所和工作間。後來大澳漁民搭建水上棚屋安置老人和小孩,他們在潮汐漲退的海床上聚居。棚頭是漁民作息地,有木梯通向水面,可以下到河湧取水、洗衣服,棚尾用來曬鹹魚海帶,與漁村陸地相連。每一間棚屋都由許多深入水中的木樁支撐,木柱插在水中,上面鋪一層木板,然後按照棚子的搭建方式搭建而成。就這樣,在這都市一隅的世外桃源,有著香港僅存已具二百多年歷史的水上棚屋。現在大澳居民約有二千多人,大部分都是客家人。

海灣水道是天然的避風港。由於位處珠江入海口的大澳有著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前一直是駐軍鄉鎮。當地村民說,大澳漁業最鼎盛的時期,捕魚的大尾艇一度多達三百艘。

漁村被三條通海的湧分為兩地。兩邊的棚屋區由橋連接在一起,形成縱橫交錯的水上人家。水道和棚屋湊成獨有的水鄉情懷,既糅合殖民地的色彩,又保留了香港開埠初期傳統漁村的風貌。炊煙嫋嫋處,小橋流水人家,很多遊客都難以想象,在繁華的香港背後,還存在這麽一個古樸的地方,演繹著這個城市時光倒流的往事。

入夜後的大澳,人跡更少了。海水拍打著岸石,腥鹹的氣息撲面而至。鹹魚鋪前有一些木屋,遠處有零星燈光,即將開通的港珠澳大橋依稀可見。突然“喵”地一聲,腳下一隻小花貓伸了個懶腰,往我腿上蹭了一下,搖搖尾巴竄到草叢裡去。連接草叢另一端的,是一大片紅樹林。

紅樹林是大澳的另一道風景。以前大澳不僅漁業發達,還是官鹽的重要產地。後來製鹽業逐漸衰敗,大片鹽田成為紅樹林的生長地,今天的大澳擁有香港九成紅樹林品種,很多人都是慕紅樹林之名而來。

我們循著海浪聲走上其中一座紅色大橋,沿途晾曬著一排魚乾。站在橋中央,兩邊的棚屋沿河鋪開,直到消失在視野盡頭。這個視角的大澳漁村就像一個舞台劇舞台。我站在觀眾席,觀看著台上的一幕幕風景。左邊的棚屋裡有個老奶奶在看電視,一邊手執扇子驅暑,一邊輕撫著腿上的小狗;一牆之隔,幾個年輕人正在看球;右邊的鐵皮屋裡,有一對夫婦在玩撲克牌;隔壁那家有四位太太忙著打麻將……

一個村民見我們站在橋上久久不願離去,前來與我們聊天。他姓何,是第三代大澳人,爺爺輩就在大澳生活。他說小時候大澳沒有橋,河兩岸的居民到對岸都要涉水,漲潮的時候要付費過渡。村民在兩邊岸上綁上一條麻繩,用人力把舢舨拉動,再把船上的人載著來往兩邊,交通十分不便。後來村民自發集資,憑藉建造棚屋的建築學問自己設計造出了一條吊橋。大橋建好隻用了一個月,除了方便大家來往兩岸,還能抵受台風暴雨衝擊,至今一直保存完好。

漁村裡另一座藍色鋼製吊橋,叫做橫水橋。大澳島與大嶼山被一條湧分開,當年這裡是一個渡口,叫做橫水渡。橋的下方就是過去的老渡口,現在成為遊客觀光船的小碼頭。而除了兩座大橋,兩岸棚屋的連接就是依靠許許多多的小木板橋,走過這些木板過道,成為當地居民每天的必經之路。

偶遇的何先生把我們帶到他的棚屋參觀。棚屋的前段是客廳,後段則是臥室。何先生說,現在的棚屋都安裝了電視和冷氣機,生活更便利了,但過去很多習俗傳統仍然不變。

客廳的中間擺放著一個龍舟頭。何先生說,每年農歷端午節,大澳居民都會舉辦龍舟遊河湧和龍舟比賽,沿岸棚屋居民還會朝神像焚香祈求平安。這個傳統儀式在2011年已經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半露天的客廳裡,一位中年女士正與一位老伯伯聊天,女士拿著兩隻剛烤好的雞翅,一隻遞給伯伯,一隻剛要往嘴裡塞,看到我們立馬站了起來。

“這是我在橋上認識的幾個新朋友。這位是我的老父親……”何先生一邊向他倆介紹我們,一邊和我們講棚屋的故事。女士把我們領到河邊的木凳邊,向我遞上雞翅,讓我們加入他們的家庭聚會。

我依偎著河邊的棚屋欄杆,聽著黑夜裡的河水潺潺而流。“大澳的人情味很重,我們街坊鄰裡的關係都非常好。水退了,我們就會下去抓魚抓蝦,抓完上岸就能烤了吃。”彼岸傳來一陣笑聲,我們不約而同望向對岸的棚屋,屋裡的男士和我們揮揮手,何先生隔岸和他們寒暄了幾句。

不遠處的橋上有兩輛自行車駛過,燈光很暗,看不清楚他們的臉。橋底下的幾間棚屋客廳已改為茶座對外開放。白天遊客走累了,可以到那兒坐坐,吃一碗豆腐花,喝一杯紫貝天葵。

詳聊後得知,何先生一輩壯年早已遷離大澳生活,漁村平日只有老人留守。儘管他們周末都會挑一擔肉食蔬菜啤酒回去,和親友圍爐舉杯相聚,但在大澳漁村,老人獨居已經成為常態。何先生說,隨著漁業和鹽業逐漸衰落,村裡年輕一代紛紛外遷,難得見到的鮮活面孔,大多是匆匆的過客。

雖然旅遊業發展為大澳帶來新朝氣,很多人都稱大澳為“香港威尼斯”,但這裡其實並沒有威尼斯那樣奢華。白天時,世界各國的遊客紛至遝來,入夜後公共汽車停駛,渡輪停航,繁華褪去,居民就逐漸睡去。棚屋生活,就是這樣平平淡淡。

我看著彼岸棚屋裡的老人,忽然想起城裡的人兒。老人惦念的人此刻或許還在加班,深夜拖著疲憊的軀體歸家,朝朝暮暮朝朝。眼前的大澳是香港的另一番景象。天水相接,有那麽一刻,有種看山非山,看水非水的渾然。歲月是大澳的名字,守望是它的永恆主題。那是一份牽掛,更是一種鄉愁。

本文刊於2018年9月9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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