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書評:《會飲記》,或“李敬澤體”

作者:楊慶祥

01

緣起或開篇

首先想起來一件小事。有一次在北京出版集團開會,會議間隙,碰見《十月》的編輯季亞婭——那時候她入職不久,現在已經是著名編輯了——看她形色匆忙,拿著手機在不停地溝通什麽。等她稍微空一點,我問,有急事? 答曰:約稿。編輯約稿,正常,不至於如此著急上火。看我有點疑惑,季老師補了一句,找李敬澤約稿。我和旁邊幾位立即恍然大悟,找誰約稿不可以,偏偏要找中國文壇最忙碌的一位,而且是要開專欄!專欄意味著要按照規定的時間甚至是規定的風格寫1篇2篇3篇至十來篇稿子。我掐指一算,就算《十月》是雙月刊,也得寫6篇,當時心中暗自掂量:這約稿,十有八九會流產。

沒想到的是,過了一段,拿到《十月》雜誌,目錄裡顯赫地出現了李敬澤專欄,洋洋灑灑一大篇,一口氣讀完,心中略有嫉妒:真能寫!同時又想,不就第一篇嗎?且等著你第二篇、第三篇,我就不信你還真能寫個6篇8篇,最後寫成一本書。你李敬澤不開會了?不參加各種大大小小的文學活動了?不寫調查報告不研究文學的現狀、發展與形勢了?

事實勝於臆想和猜測,或者說,李敬澤的專欄就像中國當下的現實一般,總是超出了平常人的想象力。專欄不但一如既往地高品質刊出,最後果然結集成了一本書!

這就讓我不禁欽佩李敬澤,連著對季亞婭的欽佩之情又增加了幾分。

結集出的這本書,命名為《會飲記》。在書的封底有這樣的召喚性文字:

“酒神與諸子的慷慨與低回。當代智力生活和精神社交的秘密地圖。

十二種生活場景和內心戲劇。……這場縱橫恣肆的會飲,等待不曾來臨的客人……”[1]

此為緣起。亦是開篇。

02

李敬澤體:同時性觀念

《會飲記》共12篇。對這12篇的文體歸類,一直是一個問題。李敬澤早年以批評家和散文家著稱,但從“青鳥故事集”開始的一系列寫作,已經顯露“越界”的痕跡。《會飲記》是散文嗎?好像並不符合傳統的“形散而神不散”的要求。是非虛構的個人筆記嗎?但裡面又充滿了想象力的狂奔。是小說嗎?事實是其中一篇《江湖》確實被改成《夜奔》當做小說發表,但是從反饋的消息來看,讀者們似乎並不覺得那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小說。批評家黃德海用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表達“繞開了一切文體”[2],而批評家黃平則直接放入到“思想隨筆”這一模糊的範疇[3]。我在閱讀《青鳥故事集》的時候已經意識到這一文類命名的困難,我當時使用了“李敬澤體”來對之進行命名,但卻沒有充分展開這一“李敬澤體”的具體形式和美學指向[4]。在《會飲記》裡,這一“李敬澤體”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典範狀態。如果我們調整一下閱讀習慣,將12篇視作為一篇來閱讀,並以一種語文學的視野來對之進行解剖,我們也許會發現所謂“李敬澤體”的三大要素,這三大要素分別是:場景、意見、修辭。

首先看場景,黃平對12篇裡面的場景進行了檢索式的陳列,我且引用如下:

《銀肺》:先鋒文學紀念活動、北師大課堂、蘇州誠品書店的對談;擔任會議速記的姑娘。

《坐井》:北京某書店對談《神聖家族》;五國城深井中被囚的宋徽宗。

《鸚鵡》:北大的網絡文學對談;晚年落魄的袁大公子袁克定。

《考古》:國博《海上絲綢之路畫展》開幕式講話、在人民大學《作為方法的邊地》講座、在蘭州對談西部詩歌;在甘肅慶州追憶范仲淹。

《雜劇》:在北大與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對談;元雜劇、崔健《一無所有》。

《大樹》:在雅典的文化活動;明代項聖謨《大樹風號圖》。

《笑話》:與老衛的文化酒局;不服老的老頭。

《夜奔》:討論“失敗者”的文學會議;偷走北宋鐵塔的馬哥。

《機場》:討論人工智能的會議;《盧卡契文學論文集》

《山海》:在上海茅盾故居的朗誦;山道上對東漢的想象、茅盾等人的小說。

《延宕》:北大《詠而歸》討論會;郭德綱的太平歌詞《莊子·至樂》、去世的衡水湖畔冀寶齋博物館長。

《郵局》:文化出訪,參觀西貢郵局、參觀阿爾及爾博物院;曾經的北越老戰士陳作家、加繆《局外人》。

但是我刪除了黃平“文學生活”與“文學生活之外”這樣的劃分,這一劃分服從於他設定的“內外”論點[5]。我更願意將上述場景理解為“即時的現實場景”和“過去的歷史場景”。前者主要由“講話”、“對談”、“參觀”等組成,而後者,則借助的是一種“追憶”的聯想法,這種追憶的聯想法包括並列、排比、蔓延,更有跳躍、斷裂和碎片。

其次看“意見”。如果稍微歸納一下,《會飲記》中的意見大概有以下12條,按順序分別對應書中的12篇文章:

1、小說作為一種虛構形式,需要有文本之外的條件。或者說,小說必定安放在恰當的支架上。

2、因為,在他(指維特更斯坦)的倫理學、美學和邏輯學的底部,還有經濟學,還有人類得以運行的堅硬條件和限度,以及在這限度內的人性。

3、網絡文學……那不就是通俗文學和類型文學嗎?他們曾經被新文學運動壓下去,終於在網絡太空上卷土重來。

4、這意味著中國正在重新界定自己的歷史和未來……世界正在被重新整理。

5、這是什麽樣的藝術啊……他們不屬於文人的、道學家的、知識分子的傳統,他們是聲音的不是書寫的,他們任由他們的聲音在風中飄散。

6、但戲裡戲外的古人,卻都是信的。因為心中先存大信,信這世上終究是有情有義。……世界歸於絕對的大信,歸於聖言。

7、遠藤的野狐狸當然也很機靈,但卻是多疑的,很驚恐,很難相信什麽,時刻準備作不信。

8、他在心裡笑了一下。“失敗者”未必就站在你那一邊。問題是,你對你的話是否深思?你何以判斷成敗?

9、 他想了想,關於盧卡契,關鍵詞是“現實”,而布洛赫呢,是“希望”。……你怎麽就不想想啊,沒有了對整體或總體的想象和信念,未來何從說起,希望從何而來?

他想,這裡是有總體性的,是一種壯闊的聯繫,一種隱秘的結構,一種人世間默運的大力……

10、——沙果的經濟學,這裡有市場,有流通和消費,有分配……原來有比抒情詩更嚴肅、更高的理性、“過活”和正義。

11、他想,只有頭腦簡單的,對人性和人類事務缺乏了解的人們才會認為,他們可以使世界清新如新

12他意識到,加繆的荒誕並非哲學洞見,這是一個人在殖民體系中的經驗和傷痛,成為“局外人”,這並非虛無,是一個人為自己保存自由和尊嚴的艱難戰鬥。

這些“意見”從篇幅看佔比不大,卻發揮著核心的功能。場景的推動依靠思維的切換,而思維的切換所依賴的內在精神線索,就是這些意見。至關重要的一點是,因為場景的切換過於頻繁和迅疾,形成了一種獨有的人物出場方式,人物並非總以形象呈現,而很多時候是以“意見”的方式呈現,這類似於書法中的最後一“頓”,這一“頓”,不僅僅是完成,同時也是一種賦形,整個人物甚至是整部作品因此而得到其生動的面目。李敬澤研習書法多年,對這種畫龍點睛的筆法自然手到拈來。不僅如此,“意見”還意味著一種交鋒和辯駁,上述提到的12條意見,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一幅當下寫作的關鍵詞地圖,比如非虛構、失敗者、現實主義、網絡文學、類型文學、總體性等等,這些無一不是當下寫作的熱詞,治當代文學史研究和當代批評的學者自然可以從這些意見中引申出一套套理論的言說——實際上毫不誇張地說,這裡的每一條意見都可以發揮為一篇篇碩士甚至博士論文,並以此換得養家糊口的“五鬥米”。但李敬澤立即隱藏了他的理論家和批評家的面目,他幾乎是點到即止,這種點到即止並非是因為他對理論建構完全喪失了興趣,更重要的原因,他知道他的這些“意見”完全可以在理論的內部自我生長和自我繁殖,而他更感興趣的是,這些“意見”一旦遭遇到活生生的現實——政治經濟學上的現實——的時候,它們會發生何種扭曲、位移和變形?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可以將12篇視作為是一部“意見”的旅行記,在這個旅行記裡,“意見”本身已經變得不重要了,因為“這個世界意見太多了,導致了意見已經沒有力量,在這種情況下,故事比意見更有穿透力”,這是村上春樹的觀點。李敬澤用來回應此觀點的是,“柏拉圖的《會飲》完全可以看做是一部虛構的小說。”

如何將這些場景和意見勾連起來?這是一個問題。這就涉及到第三要素,修辭。

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古希臘的語文學傳統中,修辭意味著一種講述方式,但是古希臘更注重修辭達成的結果,用劉小楓教授的話來說就是,如何將“歪理講成正(真)理”,而在中國的傳統中,既有義理、考據、辭章此類強調技巧層面的含義,又一直將這一技巧嚴格限定在“修辭立其誠”的道德觀念的層面。如果說《會飲記》12篇的結構方式和言說方式是一種嫻熟的修辭技術,這一技術汲取了包括先秦散文直至普魯斯特喬伊斯在內的古今中西的寫作技巧,更重要的是,它展示了一種非同一般的觀念,這一觀念就是一種“同時性”的觀念。榮格很早就發現了這一在西歐觀念之外的另一種觀念[6]:

事實上,時間仿佛遠非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種包含著性質或基本條件的具體連續體,這些性質或基本條件能以一種無法作因果解釋的平行性在不同的地方相對同時地顯現出來。比如相同的思想、符號或心理狀態的巧合出現。

如此我們也許就能理解從《青鳥故事集》到《會飲記》之間隱秘的觀念線索,這一線索就是,逐漸在排除一種“因果論”式的,所以同時也是邏輯的、線性的,並因此進入“進步鏈”的現代時間觀念,這種觀念不僅僅窄化了我們的生活世界,同時也窄化了我們的精神世界。李敬澤借助這種觀念重新將場景、意見予以重新裝置——形式與觀念,古典與現代如今界限模糊。在這個意義上,如果“小說”、“詩歌”、“非虛構”都是在現代範疇內進行的文體分類的話,李敬澤體確實對之進行了一種挑戰,這種挑戰雖然植根於當下,卻對位著整個中國新文化以來所確立的文學觀念——寫實主義和主觀主義,前者的變體包各種現實主義,後者的變體包括各種現代主義。李敬澤在《會飲記》裡汲汲以求的,是建基於人文歷史學和人文地理學上的一種“人文”和“文章”合一。用《易》裡的一句話來概括,就是“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而在李敬澤這裡則有一個顛倒:“觀乎天下,以化成人文。”

03

兩部《會飲》:精神的對位

一個疑問是,誰在觀?誰在化?細心的讀者會注意到一個事實,在《會飲記》中,第二人稱“你”和第三人稱“他”被大量使用,唯獨第一人稱“我”反而是隱而不見。雖然李敬澤表示他並不想認領這個裡面的“他”並有意識地進行區隔,但是,我們依然要注意到一個事實:語法學上的“我”或許可以刪除,但觀念學上的“我”卻無法隔離。也就是說,在《會飲記》中,你、我、他無法割裂,無論是在場景的轉移,還是在意見的交鋒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中有他,他中有我,這三者好像是一個環形,而讓這個環滾動起來的,恰好是那個李敬澤一再回避的“我”——那麽,這個“我”究竟所指為何?

好像陷入了某種哲學上的循環論證。但無妨,我們且回應文章開篇的召喚,來進行一個小小的索引:從《會飲記》這一書名開始。

這一書名自然會讓我們想到希臘哲學的始源之作,柏拉圖的《會飲》。李敬澤也這樣自我解題:“會飲出於柏拉圖對話《會飲篇》,說的是蘇格拉底和一幫雅典大爺喝了酒泡了澡,談天說地,探討人生和真理。”李敬澤又使用了障眼法,這是他的修辭性使然。很顯然,柏拉圖的會飲篇可沒這麽簡單。會飲篇模擬了一種“民主政製”的背景,要求雅典的哲人們頌揚愛欲之神,頌揚詞一共6篇——可惜那個時候沒有文學雙月刊,否則一篇篇發出來,也實屬不錯——以斐德若始,以蘇格拉底終。在對愛神(愛若斯)的頌揚中,哲人們發生了激烈的爭議,其中泡薩尼阿斯反對菲德若的觀點引人注目:

阿芙洛狄忒怎麽會不是兩個性感女神呢?一個肯定年長些,她沒有母親,是天的女兒,所以我們稱她為“屬天”的。較年輕的一個是宙斯和狄俄涅的女兒,所以,我們把她叫做“屬民”的。因此,必然的是,作為其中的一個阿芙洛狄忒的幫手的愛若斯該被正確地叫著“屬民的”,另一個叫做“屬天的”。每個神當然都應該得到讚頌,但必須得說每個神各自被分派到的東西。

古往今來的注釋者為這一段話爭辯不休,引申出了種種含義。但基本上都會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如果說愛神(愛若斯)是“自我”的一種投射,那麽也就意味著,自蘇格拉底時代開始,哲學已經認為“自我”其實已經是分裂的,也就是說,並沒有一個本質化的“自我”或者“愛欲”存在,而只有一個個具體的、實踐的“自我”——這個“自我”和行動密切相關:

畢竟,任何行為都這樣,當做某種行為時,這做本身就其自身而言既沒有美也醜。……毋寧說,在行為之中,怎樣行為才見出這一類東西。做得美,正確,所做的就會成為美;做得不正確,所做的就會成為醜。

這樣的判斷當然隱藏著道德上的危險,所以蘇格拉底並不讚同“行為本身沒有美醜”這一觀點,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只有在具體的行為實踐中,才有可能判斷“自我”的天性是否得到發展,自我的德性是否得到了完善。

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發現,李敬澤的會飲12篇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自我焦慮”,這種焦慮感是如此強烈,甚至產生了自我的厭棄和憎恨。這是非常典型的現代情緒,從尼采到西美爾到海德格爾,都對這種“分裂”後的自我厭棄症進行著哲學病理學上的治療,非常悖論的是,他們開出的藥方,不過是回到古希臘的“完美自我”或者說“總體性世界”,但正如柏拉圖的會飲篇已經表明的,並不存在這樣一個靜態的“總體性的世界”或者“完美自我”,從人類誕生之日起,世界和自我的分裂已經開始。

——因此,只有一個行動著的世界和自我是可能的。

這正是李敬澤從柏拉圖的會飲篇中的學習到的辯證智慧。將自我一分為三,甚至分為更多的他者,並非是為了獲得一個帶有強烈目的論性質的“總體世界”——這是自黑格爾到盧卡奇以來的哲學妄念,前者成了德國唯意志論的哲學基礎,後者則經常被用來為“規定的現實主義”辯護,但在本質上依然是老黑格爾主義——而是為了回到一個更好的更具體的“自我”。那個“我”——是一個在行動中成就其意義並在觀念中重建複雜精神維度的個體。

04

不是結語

這個“我”,這個世界究竟有多複雜?

《會飲記》的結尾是一則小故事,哲學家和船夫的對話。歷史、數學、游泳哪一樣更重要?

看起來很難回答,其實答案就在開篇的第一頁,曰:

“吃完一碗——不過了,再來一碗!”

2018/10/20

[1] 李敬澤:《會飲記》,“封面語”,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8月。據了解,該段文字出自季婭亞女士之手。

[2] 黃德海:《它繞開了每一種已被確認的文體——評李敬澤新著〈會飲記〉》,《文匯報》,2018年9月12日。

[3] 黃平:《總體性歸來——以李敬澤為中心》,未刊。

[4] 楊慶祥:《巨人行走於時空或少年敬澤的青鳥之旅》,《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第3期。

[5] 黃平:《總體性歸來——以李敬澤為中心》,未刊

[6] 榮格1930年5月10日在慕尼黑紀念衛禮賢的演講中闡釋了這一觀念,並認為這一觀念的絕佳文本是《易》。

END

文化熱點 盡在掌握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