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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益平:巨集觀經濟穩定不等於金融穩定

  文/中國經濟50人論壇 黃益平

  如果希望單純地通過穩增長控制金融風險,不一定能夠達到目的。搞不好,有些穩增長的措施反而可能不利於金融穩定。

黃益平:巨集觀經濟穩定不等於金融穩定黃益平:巨集觀經濟穩定不等於金融穩定

  每場金融危機爆發之後,總會有人聲稱自己準確地預言了危機。可惜對於十年前爆發的那場次債危機,我無法說那樣的話。當時我認為中國經濟在2008年不會出現轉捩點,原因在於當時雖然大家意識到次債市場出了問題,但很多人認為其衝擊相對有限。前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在一次國會聽證會上表示,美國次債市場的總規模為6000億美金,相當於美國上市銀行的資本金的0.5%。因此,即使次債市場的市值全部損失掉,也不至於觸發系統性的危機。到2008年初之前,這一直是主流觀點。當然,很早就看出問題的人也有,紐約大學的魯比尼教授就是其中之一,但那個時候他是少數派。

  過去10年來,我一直在思考我們當時的判斷到底錯在什麽地方,今天我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思考。

  巨集觀經濟穩定不等於金融穩定

  格林斯潘於1987年接任美聯儲主席,至2006年卸任,是迄今為止任期最長的聯儲主席。他的貨幣政策一個鮮明特點是持續減息,美國聯邦基金利率從1981年的15.8%一路走低到2003年的3.4%。經濟形勢一片大好:經濟增長強勁,通貨膨脹穩定,還出現了一個獨特的巨集觀經濟現象——大緩和(Great Moderation),即巨集觀經濟指標的波動性越來越小。當時曾有專家說,“巨集觀經濟政策調控已經進入了一個成熟的黃金時代。”後來的故事大家已經都知道了:2007年就爆發了次債危機。

  後來大家開始意識到,格林斯潘期間的美國,雖然巨集觀經濟很穩定,金融市場卻出了很大的問題。持續寬鬆的貨幣政策沒有拉起消費者價格指數(CPI),卻吹大了房地產泡沫,鼓勵各種金融創新,埋下了危機的種子。2007年房價溫和回調3%,立刻引發了排山倒海般的系統性危機。由此可見,巨集觀經濟穩定並不一定帶來金融穩定。

圖1 我國系統性金融風險處於高位圖1 我國系統性金融風險處於高位

  這一點教訓也有助於我們理解今天中國發生的事情。2008年以後,我們采取強力的巨集觀刺激政策幫助經濟恢復穩定。但系統性金融風險卻一直在往上走,目前還處於高位。2017年,GDP增速出現了微弱的回升,但系統性金融風險還在提高。這表明,如果希望單純地通過穩增長控制金融風險,不一定能夠達到目的。搞不好,有些穩增長的措施反而可能不利於金融穩定。

  不透明的交易有風險

  金融交易的主要功能是資金的融通,最大的困難是資訊不對稱。無論是一筆金融交易還是一個金融產品,假如我們不能很好地理解其風險,風險在哪裡、如何傳導,這樣的業務其實很危險。

  美國次貸的風險在起點是很清楚的。所謂次貸,就是銀行把抵押貸款發給傳統意義上並不符合貸款資質要求的客戶,簡單說就是無職業、無收入、無資產的家庭。當時的大背景是美國政府鼓勵家庭擁有住房。既然風險這麽明顯,銀行為什麽還要做?答案是資產證券化。銀行可以一手發次貸,另一手將次貸證券化為次債出手,這樣次貸就脫離了銀行的資產負債表。

  因此,即便銀行完全了解其客戶的資質,但在經過資產證券化之後,次債的投資者對風險的了解可能就變得不那麽清晰。特別是在“大緩和”和流動性充裕的大環境裡,資產市場的風險全面下調,評級機構又推波助瀾,一些次債產品獲得了AAA的評級,進一步掩蓋了次債的風險性。

  所以,金融交易有風險很正常,但如果風險在哪裡看不清楚,那就很危險。看不清楚還要聽任快速擴張,那就是自討苦吃。當然,當時人們並不這麽認為。這一個教訓對我國今天的金融改革和發展也有重要借鑒,比如我們是否必須要大力發展衍生品市場、推進資產證券化甚至完全開放資本項目?也許是看清楚一項、放開一項的做法更加穩健。

  金融監管不能守株待兔

  “如果看不清楚就不要急著做”,並不意味著監管部門要扼殺一切金融創新。金融創新是常態,監管部門也應該與時俱進,主動學習並適應市場創新。也許一開始我們看不懂市場所做的一些金融創新,如果這種創新真的能夠支持實體經濟、支持普惠金融,那麽它應該是有益的。

  伯南克在他的回憶錄中也提到了這個問題,次債危機之後,很多人抱怨金融創新走得太遠了。那麽危機的責任主要該由市場承擔還是該由監管承擔?伯南克認為監管部門還是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我也這麽認為。這是因為,如果是不好的金融創新,監管部門就應該明令禁止。如果是好的金融創新,就應該積極地扶持、規範。況且有一些創新不但實實在在地支持了實體經濟,提高了金融效率。那麽最好的做法應該是通過監管創新,改善金融監管的效率。

  當然,還會有一種情形,即一開始很難判斷金融創新到底好還是不好,那也可以在有限的範圍內試驗,比如數字金融領域的“監管沙盒”和“創新中心”等,就是很好的平衡創新與穩定的監管創新做法。

  就我國的金融業而言,現在面對分業監管的框架與混業經營的事實之間的不匹配,造成了不少風險。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回到過去分業監管的時代?回答可能是否定的,這既困難又低效。更好的做法是應該及時改革監管框架,適應交叉業務和混業經營的普遍事實。分業監管的框架的一個問題是很多新的業務沒有得到監管覆蓋,北京大學金融科技情緒指數一直在非常激烈地震蕩,就跟缺乏好的監管規範有關。

圖2 北京大學金融科技情緒指數圖2 北京大學金融科技情緒指數

  以系統性的策略應對風險

  為什麽伯南克一開始對次債危機嚴重性的判斷出現了嚴重的偏差,同時導致我和不少專家跟著看錯?最重要的原因是以為次債市場的風險會留在次債市場。事實卻遠遠不是這樣。金融風險很容易傳導,在一個領域出問題,會在另外的領域爆發出來。美國的次債危機演變成一場全球性的大危機,並不僅僅是因為次債的違約,而是因為次債的問題嚴重地波及所有其它衍生品市場,甚至影響到很多傳統的商業銀行、保險公司以及投資銀行的資產負債表。可見,金融風險一旦爆發,用“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方法是沒有效果的。

圖3 中國金融監管有效性指數圖3 中國金融監管有效性指數

  過去幾年我國的金融監管的有效性一直在下降。導致有效性下降的因素可能很多,比如貨幣政策和國企改革。監管體系也有很多問題,比如分業監管的做法,使得不同領域之間的政策缺乏協調;比如機構監管的做法導致很多監管空白;缺乏穿透式的監管,監管部門和投資者往往不清楚資金去了哪裡、風險來自何方;另外,監管部門同時肩負發展和監管的責任,有的時候兩者之間自己打架。

  靈活發揮政府的作用

  政府應該在維持金融穩定中發揮什麽作用?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在東亞危機時期,美國財政部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要求危機國家收緊財政政策、出清有問題的企業與金融機構,根治道德風險的問題。這些聽起來非常合理,但對於一個已經發生了危機的經濟而言,很可能會把經濟推下懸崖。後來美國發生了次債危機,美聯儲給摩根大通提供了大筆資金,讓它並購貝爾斯登公司(Bear Stearns),美國財政部也直接注資大型金融機構。其目的當然是為了先穩住經濟與市場。應該說,那個政策是有效的。但當時的財政部長鮑爾森一直被質疑的一個問題是,他為什麽決定不救雷曼兄弟?值得探討的是,假如美國政府救了雷曼兄弟,次債危機的軌跡是否會完全改變?換句話說,後來不斷蔓延、放大的交易對手風險是否有可能得到有效的遏製?

  我們的情況則剛好相反。改革四十年期間我們的金融體系一直相對穩定,我總結這主要可歸因於兩點:第一,長期維持高速增長,在發展中解決問題。第二,政府兜底,這個很重要。90年代後期銀行的不良率高達30%,但沒有發生銀行危機,還是因為有政府兜底。這種做法直觀地看不太有效率,但從結果保持了金融穩定,所以也不全是壞事。但現在的問題是,這種做法難以長期持續。我國政府兜底的一個後果是造就了許多僵屍企業,僵屍企業的持續存在,妨礙了新舊動能轉換、去杠杆、提高金融支持實體經濟的效率以及控制金融風險的努力。所以當務之急,還是應該減少政府乾預。

圖4 中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的資產負債率:僵屍企業、正常企業和全部企業(%)圖4 中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的資產負債率:僵屍企業、正常企業和全部企業(%)

  這樣看來,似乎應該是正常情況下,政府盡量少乾預,也就是按照十八屆三中全會所說的,讓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當中發揮決定性的作用,強化市場紀律,防範道德風險。但當危機來臨,政府應該發揮作用,穩定市場。當然政府應該做多少,這也是可以斟酌的。歐美央行在危機期間量化寬鬆,但現在十年過去,寬鬆政策尚未完全退出,確實也產生了一些後遺症。

  對於次債危機的反思,可以為我們思考中國的金融政策提供一些借鑒:

  第一,巨集觀經濟穩定很重要,但巨集觀審慎監管同樣很關鍵。尤其要重視日常對風險的檢測和預警。

  第二,對於任何看不明白風險的金融產品和交易,還是謹慎一點好。盡量做到穿透式監管,搞清楚資金到哪裡去、風險從哪裡來。

  第三,監管創新要與業務創新同步發展。今天看到的很多創新,是正規部門管制過多的結果,影子銀行也好、數字金融也好,在一定意義上都是變相的利率市場化過程。對於有積極意義的創新,監管部門還是應該多學習、多適應、多規範,而不要把它們一棍子打死。

  第四,防範金融風險是一項系統工程。好在現在有了國務院金融發展與穩定委員會,專司政策協調、統籌之責。

  第五,政府在金融體系中的作用應該有進有退。正常的時候少乾預,讓市場機制決定金融資源的配置與定價,在發生動蕩的時候則應主動作為,支持信心、支持市場穩定。

  (本文作者介紹: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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