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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遺民的精神何處安放?淒涼舊京女,妝髻尚宣和

很久以前,一個春天。

一位名叫林升的南宋詩人透過杭州一家旅社的窗戶,看了遍“山外青山樓外樓”的美景,又看了遍春日中的遊人,發現其中有一些不對頭的現象,然後他就大聲質問:“西湖歌舞幾時休!?”

沒有人理會他的歇斯底裡。

大概100年後,蒙古人忽必烈帳下的丞相伯顏,為林升給出了準確答案:1276年農歷3月。

壹:恥見乾戈裡,荒城梅又春

1276年,是南宋宋恭帝趙顯的德佑二年,也是元世祖忽必烈的至元十三年。

農歷正月十八日,伯顏率領元軍三路會師於皋亭山(今杭州北),進逼臨安城下;二月初五,宋恭帝趙顯率百官投降;三月十三日,伯顏親自將趙顯、皇太后全氏以及南宋皇室成員、外戚、大臣、太學生、宮廷琴師等數千人押往上都。

這意味著,那些在西湖上唱歌跳舞的人,像一群牛羊被趕到北方內蒙古那片遼闊的草原去了。

在民國時期編著的《元曲三百首》中,選入的第一首曲就是由這位蒙古大臣伯顏做的《喜春來》:

“金魚玉帶羅襴扣,皂蓋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斷在俺筆尖頭。得意秋,分破帝王憂。”

在那個陽春三月,除了伯顏喜上眉梢外,他手下的將領張弘范(1238——1280年)也是春風得意,他也和了另一首《喜春來》:

金裝寶劍藏龍口,玉帶紅絨掛虎頭,綠楊影裡驟驊騮。得志秋,名滿鳳凰樓。

據元末浙江人葉子奇撰寫的《草木子》卷記載,伯顏與張弘范做這兩首曲子,是在攻克臨安後的慶功宴上。

也正是這位張弘范,在三年後繼續統率元朝水軍,於廣東新會崖山最後消滅南宋殘余政權和軍隊。

自公元1234年,元朝滅金之後,消滅這個偏安一隅趙家王朝的戰爭,居然持續用了45年,這在他們征服歐亞大陸各個國家和地區中是從未有過的。

在1276年的春天裡,伯顏和張弘范們應該是很有些得意的本錢。

而在南宋知識分子鄭思肖(1241—1318)的記憶裡,這卻是一個冰冷的春天。面對幾成廢墟的城市和荒蕪的田野,他所感受到的只有痛徹骨髓的冤罪殺機與絕望。(有關鄭思肖,可參閱本號系列文章之一《大宋孤臣鄭思肖的一國之香:不俗不豔不媚不屈的無根之花》)

身在蘇州的他在這年農歷新年所做的詩中寫道:恥見乾戈裡,荒城梅又春!

也是在1276年,鄭思肖用另一首詩記錄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這首絕句是為紀念1276年除夕夜戰死潭州的李芾而作——《詠製置李公芾》,詩曰:

舉家自殺盡忠臣,仰面青天哭斷雲。

聽得北人歌裡唱,潭州城是鐵州城。

潭州,即今日長沙。在1275年9月,元軍阿里海牙部攻取湖北,直逼潭州城。南宋潭州製置使、湖南安撫使李芾和軍民堅守潭州城三月,最終以死殉國。在除夕之夜,元軍破城之前,李芾對屬下沈忠下了命令:

“城陷之後,你先殺死我所有的家人,然後殺死我!”

這年除夕夜,李芾家人中除了一子一孫不再潭州城外,其余家人全部被殺。沈忠和潭州和家庭一樣,亦自殺殉國。

死於除夕夜的李芾、沈忠和很多潭州人一樣,沒有看見南宋的滅亡。

活下來卻又不肯擁抱新時代的人們,則獲得了一個新的身份:遺民。

貳: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這裡有小橋、流水、杏花、春雨、秋風、青瓦、白牆、黃酒。

這裡是江南。

這位自號“所南翁”、一心向南,決意做趙氏南宋遺民的鄭思肖,將自己整個身體與靈魂都祭獻給了腳下這片被稱作江南的土地。

但在精神層面上,他並不孤獨。

1276年3月,蒙古人為西湖歌舞按下了暫停鍵後,和鄭思肖一樣的江南畫家和詩人們,都將以遺民的身份用自己的畫筆和詩句去構建另一個精神空間,無論是對於這片土地來說,還是對於自己的靈魂來說,這將注定是他們以及後續幾代人的使命。

迎接他們的將不再是西湖歌舞,而是寺院的鍾聲、山間的鳥鳴,也有青樓裡的歡笑以及勾欄中的眼淚。

這種遺民心態,對於1276年之後的江南人來說,其實並不陌生。

實際上,在這片被稱作江南的土地上,有關遺民的心態、情緒、思想早已經彌漫了一個半世紀,而基於其上所構建的哲學、美學、文學,形成了一種具有獨特文化意義的精神堡壘。

只不過之前的表征是“北望”,而此後是:“向南”。

自靖康之變(靖康二年,1127年)後,宋室渡江偏安於江南,一直到1279年趙宋時代徹底終結,這150年來,遺民的精神堡壘逐漸發展壯大,它是一片抵禦內心苦悶、彷徨、失意的膏藥,也是對外戰勝強敵、應對複雜政治、軍事局面、凝聚民族向心力的亢奮劑。

比他們更早兩代人,比如更被人們所熟悉陸遊、辛棄疾們那一輩的理想,就是一心“北望”——夢想著收復北方,恢復趙宋王朝對中原的統治——這就是那一代人肩負的時代使命。

然而,從“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到“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那位會寫詩的陸遊,用了一生“北望”,也沒有回到過北邊。

直到1209年(嘉定二年)85歲臨終前,他寫下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天堂中的陸遊,永遠不會收到子孫們捎給他的好消息,但他依然將“北望”的希望火種傳遞給了後代。

那位即會打仗,又會填詞的辛棄疾,也曾無數次地望著北方感歎:“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他一生以恢復中原為志,也以功業自許,但卻命運多舛、壯志難酬。最終他也明白,這不過是一場夢: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裡江山。”

在流傳下來的《宋人手簡冊》中一頁,有這位辛棄疾僅存的墨跡。

該貼末署“宣教郎新除秘閣修撰權江南西路提點刑獄公事辛棄疾劄子”。曾經元趙孟頫,明黃琳、項元沛,清永理等鑒藏,《書畫鑒影》著錄。

“棄疾自秋初去國,悠忽見冬,詹詠之誠,朝夕不替。第緣驅馳到官,即專意督捕,日從事於兵車羽檄間,坐是倥傯,略無少暇。起居之問,缺然不講,非敢懈怠,當蒙情亮也。指吳會雲間,未龜合並。心旌所向,坐以神馳。右謹具呈。宣教郎新除秘閣修撰,權江南西路提點刑獄公事,辛棄疾劄子。”

依據文中內容,該貼應寫於辛棄疾任江西提刑,節製諸軍討捕茶寇時期所寫,茶寇是當時一股武裝暴動的茶商武裝。這次行動也是他歸宋後第一次施展軍事才能。因此推斷,此貼大概作於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十月間,辛棄疾時年36歲。

在辛棄疾在忙於平息茶商武裝暴動時,南宋的理學大師們也沒有閑著。

這一年,在理學大師呂祖謙的邀請之下,朱熹從武夷山趕往上饒鉛山與陸九齡、陸九淵兄弟在鵝湖寺舉行了一場文化大辯論,即“鵝湖之會”,理學代表朱熹與心學代表陸九淵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最終不歡而散。

在這場辯論會之後十三年,辛棄疾與陳亮同樣在鵝湖寺舉行了另一次“鵝湖之會”。陳亮希望與辛棄疾和朱熹一起,商議抗金雪恥策略。雖然朱熹失約,但辛棄疾在此次聚會上寫下了值得文學史記錄的一篇佳作——《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發生!

叁:淒涼舊京女,妝髻尚宣和

辛棄疾和陸遊這一代人的“北望”理想受挫後,比鄭思肖早一代人的詩人、同為福建人的劉克莊(1187——1269年)們,則繼續擔任起這一夢想的編織者。

劉克莊在南宋正式滅亡前10年離開了人世,他那時的夢想也依然是向北:“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劉克莊尤其懷念宣和時期的熱鬧和尊嚴,在《北來人》一詩中,他借用從金國來的一位人的敘述,描述了東都洛陽的情景:

試說東都事,添人白發多。

寢園殘石馬,廢殿泣銅駝。

胡運佔難久,邊情聽易訛。

淒涼舊京女,妝髻尚宣和。

他聽說過去都城中的婦女們,梳妝的髮型依然還是一百多年前、宋徽宗宣和年代的樣式,這是多讓他感慨而錐心的疼痛啊!

宣和時期婦女們梳成的妝髻是什麽樣的呢?

我們可以從以下兩幅團扇感受一番。其一是北宋駙馬王詵(約1051—1114年)所做的《繡櫳曉鏡圖》。

其二是收藏於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蘇漢臣所做的《妝靚仕女圖》

這兩幅畫都描繪了正在對鏡梳妝打扮、或者對鏡沉思的婦女,她們儀態端莊,神態嫻靜。

王詵是大宋開國功臣的後代、大宋國的駙馬、收藏家、蘇軾的好友,也就是《水滸傳》中所描寫的高俅跟隨的“小王都太尉”。他的生卒年代並無確切記錄。人們從各類史料結合宋代選尚駙馬的要求等等分析,認為王詵應生於皇祐三年,即公元1051左右,卒年約在1114年至1117年8月,即64歲至67歲離世。(有關王詵可參閱本號文章《王詵的前半生:花氣薰人欲破禪》)

另一位畫作者蘇漢臣(1094—1172),開封人,是北宋宣和年間畫院待詔。靖安之變(1126年)後,隨宋室南渡,在南宋紹興年間複職。在宋徽宗趙佶還沒有當上皇帝前,王詵就和當時還是端王的趙佶混在一起。

因此這兩位所留下的畫作,大體可以反映劉克莊詩中所懷念的宣和時期,不光是婦女發髻樣式,也包括她們那種優雅的神態、華麗的裝飾、精細的物品、美麗的庭院,以及建築在這一切之上的美好生活。

對這種富貴和奢華的夢想,我們還可以從據傳為另一位南宋時期畫家趙伯駒這幅《漢宮圖》中再次感受一番:

趙伯駒這幅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館的《漢宮圖》,描繪了宋朝時期一次七夕盛會的一角。畫家所選取的角度完全不同於任何其他作品,在他的畫面中沒有一個意象是主角,而是極為客觀、冷靜具有寫實傾向地描繪了這個場景。

該畫被普遍鑒定為趙伯駒所做。但也有人持異議,比如美國人高居翰在其所著的《圖說中國繪畫史》中認為:山水部分完全沒有用到青綠法,而其他很多細節,例如人物、拗曲的梅樹、藍色的遠山,也都指出此畫完成日期要在趙伯駒早已去世以後的12世紀末到13世紀初之間。構局的複古氣味和主題的性質,是有人把它鑒定為出自擅長宮景的趙伯駒之手的原因。

趙伯駒,字千里,宋宗室,宋太祖七世孫。從畫中建築結構看,屋頂采“單簷歇山式”,平梁上有丁華木抹頭栱,這時宋代建築典型的結構形式。有人認為,這幅畫具有南宋畫院典型的流行樣式,其中石、遠山的畫法與南宋畫院馬夏風格類似。馬夏,即指馬遠、夏圭,他們倆的活動時間為12世紀末期到13世紀早期。而趙伯駒的活動時間大概為1120到1170年前後,這樣的觀點與高居翰的類似。

無論如何,時間很快就到了1276年。

此時劉克莊們已經去世十年,開始輪到了鄭思肖這一代人來哀悼劉克莊們的南宋了。

而在趙伯駒之後,另一位與鄭思肖同時代、同樣是趙宋宗室的畫壇巨匠——趙孟頫,即將登上歷史的舞台。

(本文為《春風又綠江南岸:元朝人的繪畫和他們的精神世界》系列文章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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