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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桃花何代、不知燕子誰家?後文天祥時代江南遺民的哀思

公元1283年1月9日,文天祥死了。

死在柴市。

也就是北京的菜市口。

文天祥死的時候,北京城叫大都城,菜市口叫柴市口。

後來這個地方從賣柴的變為買菜的,死的人也越來越多。從明朝的楊繼盛、楊漣、袁崇煥、鄭芝龍,到晚清的譚嗣同、林旭、楊銳、楊深秀、劉光第、康廣仁等等等等。

後來就成慣例,每當這個民族遇到些挫折時,人們總會想起菜市口以及死在那兒的人。

壹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文天祥那顆像磁針石一樣的心髒在大都的柴市停止了跳動,此時的江南遺民們早已習慣了用忽必烈的年號來記錄日子,比如文天祥的死,就被記錄為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

但也有人例外。

那位自稱鄭思肖的大宋遺民,就一直延用著德祐的年號。

實際上,德祐是南宋第七位皇帝宋恭帝趙?(今同顯)的年號,它從1275年使用到1276年4月,一共不到兩年。因為在1276年3月,趙顯就率領文武百官在杭州向元朝投降了。這位5歲離別江南故土的趙顯,從此再也沒回來過。

文天祥被囚禁於大都那間“室廣八尺,深可四尋”的小土房時,10歲左右的趙顯已被元朝封為“瀛國公”,作為一枚重要的政治棋子,他也曾被派去勸降過文天祥。此後,這位瀛國公就被送到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草原的上都,在那兒讀過了自己的少年時光。

長大成人後,他被獲許出家。在西藏日喀則的薩迦寺,曾經的宋恭帝剃度為僧,號本波講師,趙顯變成了合尊法師後,從此不問俗世,最終於1323年死於河西。

鄭思肖在1282年冬天,為自己寫的《大義略敘·自跋》所署日期是:“維大宋德佑甲甲甲甲甲甲甲甲甲甲之壬午歲冬至日”,繼而,在1283年所作《盟言》,也署為:“大宋德佑甲甲甲甲甲甲甲甲甲甲之癸末歲三月二十六日庚辰”。

至於他為什麽要寫上10個甲字,我們不得而知。

目前所知道的是,他將自己20多年來所寫的《鹹淳集》、《大義集》、《中興集》、《久久書》、《雜文》等等詩文匯集,編成了一部名為《心史》的書。這部書共收詩250首,雜文4篇,前後自序5篇。鄭思肖用文章和詩詞詳細記錄了蒙古滅金、滅宋的過程,也對一些歷史人物做了詳細記錄,並分析了南宋滅亡的原因。此外,還介紹了一些蒙元的歷史和掌故。

在為文天祥做傳記時,鄭思肖的文字中透露出激動而又謙卑的心情,在文章末尾他刻意解釋了自己的寫作目的:

“......平生有事業文章,未悉其實,未敢書。思肖不獲識公面,今見公之精忠大義,是亦不識之識也。人而皆公也,天下何慮哉?意甚欲持權衡筆,詳著忠臣傳,苦耳目短,不敢下筆。然聞為公作傳者,甚有其人,今諒書所聞一二,助他日太史氏采摭,當嚴直筆,使千載後逆者彌穢,忠者彌芳,為後世臣子龜鑒與。”

德祐九年,也就是他那位“不識之識”文天祥死後的第二年,鄭思肖將此書封存,可能他已是心如死灰,不打算再增添什麽新的內容。

鄭思肖將《心史》封存後,裝在鐵函中,埋入蘇州承天寺院內的一口井裡。

時間沒有停留,三個半世紀過去了。

明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這個鐵盒子被人發現。

人們打開鐵函之後,發現整部書外的封緘上寫有以下字句:“大宋世界無窮無極——大宋鐵函經——德佑九年佛生日封——此書出日一切皆吉。”

“一切皆吉”——鄭思肖354年前留下的預言沒有靈驗。

他沒有料到,這部書被人從井底挖出時,這片被稱作江南的地方正要遭遇和他那會兒類似的情節,即將面臨著北方遊牧民族鐵蹄的踐踏。

只不過,這一回是滿族人替代了蒙古人。

此時朱家掌櫃的崇禎皇帝朱由檢,每天日理萬機,工作異常勤奮,但他難以阻止這艘帝國的大船一步步向冰冷的海面下沉沒。

他一邊正忙於應付李自成和張獻忠,一邊也要應付虎視中原的清朝。就在崇禎十一年這年9月,多爾袞率領清軍分兩路直達山東境內,在他這趟“轉掠二千里”中,清軍俘獲百姓46萬,包括濟南城中的朱家一位親王,方撤出關外。

儘管朱家人沒有從趙家人身上學會教訓。但很多年後,被滿族人搶了江山的朱家人,立即從當年丟掉江山的趙家人那裡,找到了榜樣和慰藉。

鄭思肖的《心史》被刻行後不久,就有人認為其為“偽作”,在學術界也有人持“後人假托”的說法,但無人否定這部書對於後世的巨大影響。在明末清初波譎雲詭的艱難歲月,這部書稿被多次刊印,為其序跋、題詠、品評者逾百人,成為抵抗清軍入侵、佔領的精神糧食。

近現代學者陳寅恪認為此書“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間惟此是安流。”

和文天祥一樣就義於菜市口的譚嗣同,讀過此書後說過:“忽必烈之虐也,鄭所南《心史》紀之。有茹痛數百年不敢言不敢紀者,不愈益悲乎!”而那位梁啟超在讀此書時,每盡一篇輒熱血“騰躍一度”,他一邊捧著這書,一邊想著“數千年國脈”熱淚盈眶:

“鳴呼《心史》!嗚呼《心史》!書萬卷,讀萬遍,超度全國人心,人於光明俊偉之域,乃所以援拯數千年國脈,以出於層雲霧霧之中。”

在上個世紀的抗日戰爭期間,這本書也成為蔣 介 石先生的“最愛讀之書”,“友人贈我鄭所南先生之《心史》,如逢故友。此史為余少在倭時最愛讀之書,促進我革命情緒不少也,”他曾說。

貳 “花開不並百花叢,何曾吹落北風中”

相對他的其他文章和詩作,鄭思肖更為膾炙人口的詩是收錄於《鄭所南先生文集》的這首《寒菊》:

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這是鄭思肖的一首題畫詩,但原畫已經看不見了。這位“淚如江水流成海,恨似山峰插入天”的鄭思肖,自35歲宋亡之後,便浪跡於名山、道觀、禪院。人們傳說,他每畫一幅畫便毀掉一幅,因此相對其文章,鄭思肖的畫作存留很少。

如本號文章《大宋孤臣鄭思肖的一國之香:不俗不豔不媚不屈的無根之花》所介紹的,鄭思肖流傳下來的畫作,目前大約只有兩幅無根蘭花,其一收藏於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的《墨蘭圖》,依據其上的款識,該畫應作於公元1306年正月十五,鄭思肖時年他65歲;

其二便是這幅收藏於美國耶魯大學藝術博物館的《秋蘭圖》(An Orchid in Autumn),該畫即吳湖帆先生舊藏《宋遺民鄭所南國香圖卷》,吳湖帆在1934年將此畫出售給了美國人。

耶魯博物館所藏的《秋蘭圖》圖後,從元初一直到民國時期,一共有32人留詩或題跋。(可在本文後附大圖查閱欣賞)。從這些題詩和跋文中,可以看見鄭思肖這種忠貞不屈的“向南”精神,一直受到很多人的敬慕和崇拜。

第一位為其題跋就是與鄭思肖同一時期、由宋入元的江南畫家錢選。

錢選(1239—1299年),錢選與趙孟頫同為吳興人,並同享畫名。與趙孟頫、王子中、牟應龍、肖子中、陳天逸、陳仲信、姚式並稱“吳興八俊”。

他比鄭思肖年長2歲,按照錢選於1299年去世的推斷,《秋蘭圖》應早於日本大阪《墨蘭圖》之前10年左右。如果說鄭思肖的繪畫更具文人畫內涵,錢選就更接近一位閑散的職業畫家。他與趙孟頫等人一起成為由宋入元之後繪畫界承上啟下的領軍人物。

錢選更欣賞心中的魏晉風流人物,他瀟灑而不聞世事,他的題畫詩和他畫作的內容一貫都很含蓄,比如他所畫的折枝梨花,極為委婉地用“梨花”來象徵“離華”這種家國情思,而將自己“向南”的移民情緒隱藏於其間。

在《梨花圖》中,他自題詩雲:

寂寞闌乾淚滿枝,洗妝猶帶舊風姿。

閉門夜雨空愁思,不似金波欲暗時。

又如他的《題水仙卷》:

帝子不沈湘,亭亭絕世妝。曉煙橫薄袂,秋瀨韻明璫。

洛浦應求友,姚家合讓王。殷勤歸水部,雅意在分香。

同樣寫得莊重、雅致、含蓄。錢選的畫作和題畫詩,展示出當時江南遺民中的文人正在追求的另一種藝術境界,用花與鳥,來表現自己內心體驗。但在為鄭思肖這幅《秋蘭圖》的題跋中,他卻毫不掩飾,直接寫道:

九畹憑誰種,孤標每自持。

西秋欲晚葉,葉葉向南吹。

因屈原在離騷中寫過:“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因此後世一直用九畹(音:jiǔ wǎn)來指代蘭花。錢選在此提到的“葉葉向南吹”,更是毫不含糊、態度堅決而誠懇地對自號“所南翁”的鄭思肖致敬。

同時,這也是江南畫家和詩人們共同達成的默契:懷念那位曾經寫下過——“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文丞相。

第二位為《秋蘭圖》題寫跋文的是鄭思肖的好友——鄭元祐(1292——1364年),被稱為遂昌先生的鄭元祐雖然比鄭思肖晚出生半個世紀,但從此跋文中可以看出,在他僑居蘇州近40年中,與鄭思肖或有過交集,他在跋文中描述了鄭思肖的一些軼事。

據鄭元祐描述,鄭思肖在宋亡之後家人還給他在蘇州城南留有百餘畝田,但他放棄了耕田,而是流落寺廟,靠僧人施捨粥飯生活。鄭元祐視他為摯友,所以大致了解他一些情況。

在錢選和鄭元祐之後200年,另一代蘇州人祝允明、唐寅、文徵明、徐禎卿等“四大才子”登上了舞台,這幾位除唐寅外,均為鄭思肖這位蘇州前輩所畫的蘭花題跋,徐禎卿曾兩次觀看此圖。

而自他們起,早已告別了錢選、趙孟頫的時代,倪瓚、黃公望、王蒙、吳鎮等人也漸漸遠去,文征明等人開創的“吳門畫派”已經開始統領中國的畫壇。

(本文為《春風又綠江南岸:元朝人的繪畫和他們的精神世界》系列文章第三篇)

附錄:美國耶魯大學藝術博物館的《秋蘭圖》卷(請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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