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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岡石窟最著名的五尊大佛,和這位高僧關係密切

作者 : 許 瑋

一、

所有到過雲岡石窟的遊客,會在步入靈岩寺"山堂水殿"前,看到一尊高大的青銅人物鑄像。儘管鑄像的基座上刻有魏碑體"曇曜"二字,但不熟悉雲岡歷史的人,一定不會知道這個寫起來筆劃繁多的"曇曜",為何許人也。

在時間的塵埃中追根溯源,為何要在雲岡這座輝煌的佛教藝術殿堂為曇曜鑄像?

歷史如此漫長,一眨眼,無數的過往都成了故事。

公元五世紀初,大同(時稱"平城")城西約十六公里的武周山寂寂無名,只是一座低而平緩的山岡,一切繁華,皆從五世紀中後期北魏王朝在此雕鑿石窟開始。文明的衍生向前,無不伴隨著坎坷,先行者便在這"輪回"中應運而生。

雲岡石窟的開鑿,就是和這個叫"曇曜"的人緊緊相連。

二、

公元439年(北魏太延五年),對於建國已經54載的北魏王朝而言,是值得銘記的。

這一年,太武帝拓跋燾承續先祖渴望一統北方的夢想,大舉出兵北涼(今甘肅武威一帶),之前,北魏的鐵騎已經將其他北方政權逐一蕩平。在拓跋燾看來,滅掉北涼這個西域小國後,就能真正實現北方一統了。

拓跋燾是北魏開國以來的第三位皇帝,先祖打下江山,勵精圖治,到他登基時,國家已漸趨強盛。可是,對鮮卑這個剽悍勇猛的民族來說,能夠一統天下,才是最大的夢想。於是,拓跋燾這位血液裡湧動著濃濃鮮卑"荷爾蒙"的帝王,率領著他的鐵騎,向北涼開拔了,儘管征途漫漫,但他有足夠的自信。

那確實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役,戰爭的結果不言而喻——北涼這個小國,從此在西域的戈壁上消失了。戰爭的目的是征服戰敗國的臣民,並擴大原有版圖,隨之相伴的擄掠自然不可避免。在劫掠了北涼的財富後,一大批僧侶也一道被"劫掠",作為"戰利品",隨著北魏班師的大軍東征。

那是一場征服和被征服的戰役,又何嘗不是一次靠武力完成的僧侶大轉移呢!據說,那場戰役"擄掠"的僧眾多達3000餘人。

曇曜,就行進在被擄掠而來的隊伍裡。

今天的人也許很難想象,北魏為何要擄掠這3000名西域僧眾?

北魏自開國皇帝道武帝拓跋珪以來,就渴望找到一個立足中原的思想和精神上的支柱。當北方的佛教領袖法果公然宣稱"皇帝即當今如來"之後,拓跋珪精神的狂熱被崇奉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於是,他崇佛信教,立佛教為北魏的國教,並大規模修寺建廟,而通過戰爭實現對僧眾的擄掠,在他的繼任者看來,不啻於對物質財富的佔有。

就這樣,一場戰役改變了北涼僧眾的命運。

從北涼到北魏都城平城,數千里的跋涉,對這些被擄掠的僧人來說,實在是一場讓人畏懼的大遷徙。他們不知道前方是荊棘還是坦途。遠別故土,一定讓包括曇曜在內的所有僧眾,生出無限的憂傷,甚至絕望。

關於那段近一千六百年前的征伐史,《魏書•釋老志》是這樣記載的:

太延中,涼州平,徙其國人於京邑。

京邑便是北魏國都平城,今日之大同。歷史浩瀚,區區一行字,就將那場規模浩大的戰爭掩於史書的無聲了。

曇曜是西域涼州人,北魏第二位皇帝明元帝拓跋嗣時代,出生在北涼,但史書對這樣一位高僧的記載卻寥寥幾筆,甚至連他確切的生卒年月都無從查找。

大同地方志專家姚斌先生生前考證,曇曜約生於公元410年左右,在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前圓寂。此觀點見於姚先生所著《名人與大同》一書。我不知道對這個生卒年月的考證從何而來,一時無法確信,只能說北魏滅掉北涼,是曇曜人生中經歷的一場大劫難。國已亡,他只能隨著僧眾們長長的遷徙隊伍,神色黯然地行走在漫漫黃沙道上,內心準備好了面對一切的不測。

然而,抵達平城後,濃烈的佛國氣息讓僧侶們頓感意外,內心得到了些許安撫。作為戰勝國的北魏,並沒有誅戮這批僧侶,反而妥善安置,尤其是曇曜,竟然得到了拓跋燾的長子拓跋晃的禮遇,這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縱然平城不是故土,但作為出家人,只要心中的明燈不滅,對佛法的弘揚便是來日方長。

三、

在平城度過了幾年佛事興盛的時光,曇曜漸漸感到了這片塞北土地的雄渾與厚重。

不過,生命如果就這麽平淡下去,歷史上可能不會有曇曜這個人了。

公元446年,驍勇的拓跋燾舉兵鎮壓蓋吳起義時,竟然在長安的寺院裡發現了不少兵器,寺內還藏匿有大量髒賄之物,這讓拓跋燾大為震怒。在謀臣的建議下,很快,他下達了滅佛令,宣布誅滅天下佛事。風雲席卷,一時間,"佛圖形象及佛經,盡皆擊破焚毀,沙門無少長悉坑之。"突如其來的血雨腥風,致使北魏全國的佛事遭到了大清洗,這是曇曜沒有想到的,恐怕也是所有在安定環境裡傳法布道的僧人們沒有想到的。歷史上把太武帝對佛教所采取的剿滅行動稱為"太武滅佛"。這是佛教傳入中國以來遭逢的第一次"滅頂之災"。

我們無法簡單地用"對或錯"來評價歷史上任何一次滅佛運動,就如同它們的起因錯綜複雜一樣。佛教傳入中國以來,一直受政治左右,佛事的興盛與衰落,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君主的喜好和執政謀略。拓跋燾乃一國之君,置佛寺和僧人於萬劫不複,只需他一句話,而寺院中發現兵器和髒賄之物,不過是滅佛的一個由頭。太武滅佛前,北魏元老級大臣崔浩,建議拓跋燾信奉天師道(道教),並向他舉薦了道士寇謙之,拓跋燾不但愉快地接受,還在平城興建了靜輪天宮,誠心向道,連年號都改成了道教意味濃鬱的"太平真君"。這恐怕才是他下令滅佛最主要的原因吧。

生存境況的驟然改變,讓曇曜這樣一位篤信佛法的人,如臨深淵、身處絕境。與當年北涼故國滅亡的悲愴相比,滅佛運動的慘烈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困厄已無法避免,拜天拜地無果,險境中的曇曜為佛前的燭台淌下滴滴淚水。眼見著經書被焚,寺院盡毀,他卻無能為力,但又不願逃亡。太子拓跋晃幾番勸說,曇曜才決定把佛祖暫且先供奉在心上,選擇逃離平城——走!就像當年從北涼到平城的那次大遷徙一樣,他和幸存下來的僧侶再次經歷了人生中漫長的跋涉,逃到中山(今河北定州)棲身,而勸說並保護他們逃離的太子拓跋晃,卻死於宮廷爭鬥。

曇曜雖為避滅佛的禍亂而遠走他鄉,但信念不變,心中的大願一日未忘。隱身他鄉,他內心的煎熬可想而知。望著青燈一盞,曇曜不止一次在想,這難道是佛祖的考驗嗎?如果真的是考驗,緣何要如此慘烈?回想起在平城弘法布道的那些安定時光,曇曜內心無比焦灼,但希望沒有滅。他期待著血雨腥風早日過去,重還天下僧侶一片安定,或許,還能重回平城。

四、

如同一個人的命運會出現轉機一樣,歷史常常也不乏轉機。

公元452年,北魏第四位皇帝拓跋濬即位,是為文成帝。這一年,距太武帝拓跋燾下令滅佛的太平真君七年,已是六載一晃而過。拓跋濬這位少年天子甫一登基,便繼承父親拓跋晃崇佛的遺願,思忖著如何收拾因祖父拓跋燾滅佛而遭重創的北魏山河。歷史的前進,不知伴有多少這樣的起伏。登基第二年,拓跋濬下詔,流亡在外的僧侶們可以返回平城,他要陸續光複佛法,以期重新實現國家精神和信仰的一統。

身在他鄉的曇曜,得知文成帝光複佛法,一定徹夜難眠吧——內心有歡喜,有猶豫,更有劫後餘生的恐懼,畢竟,他親眼目睹了誅滅佛法的慘烈。數年的逃難和客居他鄉,曇曜不止一次想起死去的太子拓跋晃,每次想起來,都有一種椎心泣血的傷痛,若不是這位仁慈太子的庇護,他恐怕早就殞命於滅佛的狂飆了。同那些葬身於滅佛火海的僧人相比,活著並重見太平,這是前世積下的功德。曇曜已經很知足了。經過一番抉擇,他決定返回平城,那是他日思夜想的聖地啊,而且,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大業在等待著他。

噩夢般的日子過去了,一切都像是佛祖的安排,躲過大難的曇曜,迎來了新生。

曇曜動身回平城的情景,史書沒有提及,我想,於一個胸懷大志的人而言,天空的風起雲湧、大地的湍急水流,已不算什麽了。內心一旦有了精神的支撐,任何道路都是坦途。長路漫漫,故地恍如從前。

就在曇曜踏上平城土地的這天,文成帝乘車出巡(據說,行進在北魏官道"靈丘道"上)。曇曜步履匆匆,與迎面而來的皇帝的車駕相遇,不知何故,禦馬一下子咬住了他的袈裟。馬兒這反常卻通了神性的一個"輕咬",讓高高在上的文成帝大驚亦大喜,認為面前的僧人非同一般,是可以在複興大業中委以重任的。與文成帝的大驚大喜相比,曇曜同樣感到驚訝,隨即叩拜了皇帝,之後被召回宮中。

從那一刻開始,歷史改寫了。

這是個傳說,載於《魏書•釋老志》,被後人冠以"馬識善人"四個字(這個傳說版本眾多,真假無從查考)。傳說固然是傳說,但這四個寓意美好的字眼,卻預示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不久,謀劃興佛大業的文成帝,任命曇曜為"沙門統(北魏管理全國佛事的最高僧官)",並拜他為師——成了帝師,也就成了北魏的國師。

面色慈藹、目光淡定而堅毅的曇曜,看到了希望,覺得皇帝冥冥之中受了佛祖之意,選他來完成興佛重任。於是,在他的建議下,文成帝決定開窟造佛,以期佛法的光複。經過多番考量,平城以西的武周山,成了開窟造佛的不二之地。

還有什麽比這更讓曇曜熱血沸騰的呢!皇恩浩蕩,未來的日子裡,即將迎來的那些筋骨之痛、體膚之餓、心力之瘁,對他而言,已不算什麽了。這是他期待已久的,也將是他終其一生對佛祖完成的宏願。

法號,是一個出家人修行的明證。

曜,是日光、照耀之意,通光明,接天意,若從字面理解,"曇曜"二字,是指密布的雲層間投下的一縷清光。看來,萬事萬物之間均有注定,一切的關聯都不是無緣由的。

從北涼被擄掠到平城前,曇曜已經追隨高僧曇無讖(藏)修道佛法多年,並接受北涼國君沮渠蒙遜的委任,在天梯山主持開窟造佛的工程。所以,對他而言,在武周山開鑿石窟寺,已有經驗可循了。武周山的山體屬於水沉砂岩,從質地來講,利於開窟造佛。公元460年,塞北的烈風呼呼作響,曇曜和龐大的工匠群在武周山南麓集結。從那一年起,他和工匠們讓這座只有三十餘米高的山體,成了平城之外最繁忙、也最浩大的一處工地。

當年,僧人樂尊路經敦煌,忽見鳴沙山金光閃耀,如現萬佛,便在岩壁上鑿下了第一個洞窟。那是公元366年(前秦建元二年)前後,有了樂尊法師,鳴沙山響起了開鑿洞窟的鏗鏘之聲。武周山等來曇曜,比樂尊開窟造像晚了將近一百年,但雲岡石窟藝術要橫空出世,不能再等了。曇曜之於雲岡,就像樂尊之於敦煌,有了他,公元五世紀人類偉大的雕刻藝術,在大同武周山留下了巔峰之作。

最先開鑿的,是五個空間碩大的洞窟。拓跋濬希望洞窟內的主佛能體現北魏皇帝的容貌,即"令如帝身"。曇曜心領神會,在謹守佛法東傳以來固有的雕刻法度的同時,大膽創新,果然讓五個洞窟內的五尊主佛,呈現了北魏建國以來五位皇帝的容貌:道武帝拓跋珪、明元帝拓跋嗣、太武帝拓跋燾、景穆帝(追認)拓跋晃、文成帝拓跋濬。大佛的身高從13米到15米不等,氣勢磅礴、法相莊嚴,手臂或撫於胸前,或自然下垂;雙腿或跏趺而坐,或交叉置於蓮座,既雕鑿出了佛國的神聖與靜穆,又體現了拓跋血液裡的剽悍與剛毅。

後來,武周山下最先開鑿的這五個石窟,被編為第16窟至第20窟,以曇曜之名命名,取名"曇曜五窟",是雲岡石窟最早的工程。這五個洞窟的開鑿,在中國的石窟雕刻藝術史上,乃至世界的雕刻藝術史上,都有劃時代的意義。在雲岡59000余尊大小造像裡,曇曜五窟的五尊偉岸身軀,足以成為整個石窟造像的代表。自此,塞北這座逶迤如"青雲一抹"的山岡上,一個曾經靠漁獵而生的民族,讓自己的祖先以石雕的形式與山川大地同在——這是國祚永存的夢想。

曇曜五窟落成之際,未來的洛陽龍門石窟,卻還是伊水河畔一座靜謐的山岡。雲岡,承接了過去,開啟了未來,皆因這個叫"曇曜"的高僧。佛法成全了他,他成全了自己,而這一切,竟以藝術的形式名垂千古。在主持開鑿了雲岡石窟的同時,作為北魏"沙門統"的曇曜,還創立了平城的"寺院經濟"制度,采取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使其趨於完善。

黑格爾說,"歷史是在一個精神節點上出現的。"曇曜的出現,正是這精神節點的應運而生。一個發乎於磨難、一個暗接了天機的藝術先行者,就這樣被歷史定格,亦被後世遐想。自有人類以來,莫不是這些先行者在舞動歷史的轉輪。

五、

這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歷史了。

如今,綿延一公里的雲岡石窟,接納著四海賓客參觀遊覽、頂禮膜拜。史籍中記載的"馬識善人"的傳說未必可信,曇曜也在傳說中走遠,但雲岡石窟成了人類共有的遺產。

曇曜生活的年代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他究竟何等容貌,已成了隱在史書中永遠的謎,今天的我們不可能知曉。一千五百多年後,一位叫"吳為山"的雕塑家,從浩瀚的史籍中尋找曇曜的精魂,借助青銅的溫度、青銅的力度,沐手敬塑了一尊曇曜像,讓這位偉大的佛教藝術家從史籍中的想象,變成了人間真實的存在。

3.8米高的曇曜,高鼻深目,清瘦矍鑠,右手半舉持佛珠,左臂下垂,目光深遠地望著熙熙攘攘來往的遊人,像是聆聽後世對他的評說,又像是回味菩提樹下佛陀隱隱的誦經聲。曇曜活了,形神俱在,活在一千五百多年後的當下。想象著一千五百多年前武周山下的忙碌人潮,想象著曇曜奔走在工匠們中間,主持石窟雕鑿,我心懷一份激動,更有一份敬畏,卻無法傾吐內心的感慨。

吳為山先生是雕塑大家,他用極簡的手法鑄成曇曜像,有中國藝術"求神似"的深邃內涵在裡面,更賦予了曇曜一份雲岡主人般的莊嚴。面對這件作品,我想,曇曜也許就是這樣吧。公元五世紀中後期開鑿雲岡石窟的浩浩場景已不可再現,但吳為山先生的這尊鑄像,把我們帶回了浩渺的時間之海。借助這尊青銅鑄像,我們把曇曜又"請回"了雲岡,安放於靈岩寺"山堂水殿"前,讓他在跨越了一千五百多年的風塵後,再次守望著雲岡,與石窟藝術同在,與嫋嫋佛音相伴。

我常常無端假想,倘若"太武滅佛"的腥風血雨中,曇曜去往他鄉後歸隱或更名,不再想著重返平城,不再想著光大佛法,那麽,雲岡石窟的開鑿,也許就成了別人的榮耀,而"曇曜"這個法號,連同他這個人,也將永遠沉寂於歷史的長河。萬事皆守著一個"緣"字,曇曜注定會在大同這片土地成就偉業。

冬日的雲岡石窟,雪花飄灑,遊人寥寥。陽光從古樹的枝乾間灑下,似落在大地上的顆顆佛珠。瑞雪落在青銅鑄造的曇曜的身上,他就像剛從正在開鑿的洞窟中走來,還未抖落一身的塵埃,但目光悠遠,是在凝眸著北涼故地?還是在遙望他曾短暫棲身的中山小國?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曇曜是這個樣子,一千五百年後的他亦如此,不變的是光陰的不可逆轉,是佛祖腳下來了又走了的一撥撥眾生。

佛教東傳以來,從鳩摩羅什、法顯、佛圖澄,到道安、慧遠、玄藏,一批批佛法高深的聖人,無不為這恢弘的教義傾注過畢生心血,而主持開鑿雲岡石窟的曇曜同樣功不可沒。回到文章的開頭,按照大同地方志專家姚斌先生考證,曇曜約生於公元410年左右,在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前圓寂。我無法確信這個考證的真實度,但若真如此,那曇曜是幸運的,因為孝文帝遷都洛陽前,雲岡大規模皇家造像基本完成,曇曜見證了雲岡的輝煌出世,並永遠長眠在了大同這片塞北厚土。

一千五百多年的滄海桑田、朝代更替,雲岡依舊,從歷史深處走來的曇曜,是雲岡精神和雲岡藝術的另一種表達。

曇曜在,雲岡在,歷史便在,無論後世給他多麽高的評價,他都配得上!

編輯 : 付 潔

責編 : 張 華

編審 : 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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