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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高考把運氣用完了,大學是我走背運的開始

2004年,我高考。語文110分,英語102,數學136,理科綜合274,總分622。考成這樣,算是正常發揮。那年中山大學錄取線比其他年份低不少,只有589,我就考上了。我們那裡,半數學生要複讀,還有複讀兩年三年的,我應屆就考上,可以說撞大運了。老師和同學都說我運氣好,我也覺得自己運氣好。但這麽順利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時隔多年之後,才能看得清晰一點。

也許是高考把運氣用完了,大學是我走背運的開始。我適應能力很差,驟然從河南到了廣東,很多方面不適應。但自己連發現不適應的能力都沒有,甚至以為適應得不錯。我睡眠不好,但凡有一點響動都無法入睡。當時恰好和一個喜歡音樂的同學分到同一間宿舍,他每天放音樂,又常在深夜給女朋友打電話。我很不習慣。每天晚上,我是全宿舍最早爬上床的,但一直要等其他人都睡了,我才能慢慢入睡。那時往往就一兩點了。

我常想,人和人真是挺不一樣,同宿舍其他兩位同學都沒事,他們是那種上床倒頭就睡著的,而且能睡到早上十點多。我不行,中間一旦被吵醒,就很難再入睡。因為睡眠不好,那兩年精神越來越差。大二快結束時,我跟家裡說有休學的想法,家裡跟學校聯繫,換了宿舍,問題才算解決。

現在想,為什麽一開始不知道換宿舍呢?其實這是更大的問題,更隱蔽,隱蔽到當時的我無從發現這種可能。我是十分缺乏主動性的人。因為宿舍是學校安排的,並且一般不允許學生換,我就從來沒想到提這樣的要求。如果講外因,學院當時對學生生活也不夠重視,直到大二,我們才知道班主任是誰。老師都在廣州,學生在珠海,也沒什麽人管。我自己又很不積極,所以一直拖到問題比較嚴重了,才有了解決的訴求。這有點像過去的農村婦女,被丈夫打得很厲害,甚至想到自殺,都從來沒考慮過離婚的可能。

當時我的腸胃也不好,幾乎每天拉肚子。這是因為上中學時,吃食堂吃壞了。家長沒有留意,自己也沒太當回事,慢慢就習以為常了。到了大學,南方濕氣重,吃飯沒味道,就吃辣,有一段幾乎天天辣子雞。做得並不好,但畢竟是重口味,心情煩躁,就天天吃。加上睡眠不好,口腔潰瘍,上火起泡,又拉肚子。因為習慣了,就以為自己就是這樣的體質,沒什麽不正常的。

直到最近幾年,腸胃沒那麽差了,也很少吃辣了,偶爾上火,我覺得怎麽這麽難受,再回想以前,才發現以前的狀態有多糟糕。當時處在那種環境中,卻看不清楚。

文化上也不適應。本科班裡四分之三是廣東人,講廣東話。我語言天分很差,在廣東待了六年,連最基本的廣東話都聽不懂。語言天分差這一點,從中學的語文、英語成績也能看出來。我寫文章,不是靠文筆,靠文筆的話,我的文章就不能看了,只是還有一點自己的視角和見解,這和語言能力完全是兩碼事。

大學一開始,我試圖融入集體,大家一塊兒活動,別人用粵語講個笑話,大家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實際上什麽都聽不懂。我還試圖看粵語電影來學廣東話,但無厘頭的幽默和我從小在北方熏染的文化氛圍很隔膜,即便聽懂,也不覺得好笑。對“頂你個肺”這種表達總嫌很粗鄙。努力融入當地文化的嘗試未奏效後,我就乾脆不再參加集體活動。自己整天跑到圖書館看書,學英語,只有晚上回宿舍。

現在回想,這很大程度上是個人性格所致。怨不得人家,也怨不得環境。即便現在,把我丟到一個大宿舍裡,過集體生活,我很可能仍然是適應最差的人之一。這就跟有些人天天做夢,有些人很少做夢一樣。有些人不怎麽吃就發胖,有些人總想增肥卻怎麽都吃不胖。如果你是不怎麽吃就發胖的人,可能生在唐朝會好一些,以胖為美的環境更適合你。但因為你始終在現在的環境裡,可能很難看到這一點。

我常想,假如當初去了北方讀書,去了中科大,或者北京某學校,可能會免去生活習慣和文化的不適應。但也正因為在南方,我性格稟賦上的種種問題,激發和暴露得更明顯。如果有人指點,也許在能調整的地方,可以盡早地調整塑造。——實際上,靠別人指點在很多時候根本不可能,你在某個環境下能夠被別人理解,你的問題就去掉一大半了。問題之所以存在,主要還是因為難以被別人理解。唯一能理解自己的,是挺過來之後的自己。但是,未來的自己又不可能穿越回去給從前的自己建議。就像佛教裡,菩薩度化眾生,眾生卻未必有緣接受。

我大學花了好多精力學英語。英語卻是我所有功課中最差的,在班裡也是墊底。不過我並沒有掛過科,成績最好的是概率論,考了96。專業課方面,大一大二曾用心去寫課程論文,但因為不愛溝通,一門心思花在自己琢磨上,反而不如那些愛跑去找老師問問題、給老師發郵件的同學成績好,後來就灰心了。看他們問的問題,也覺得沒有多大意思,用廣東同學的話說,就是“吹水”,長長的論述題,你能吹就能得高分。我本科學的是經濟地理,屬於人文地理。不久前,我看到一個專業排名,中山大學人文地理學現在已經是國際一流,在國內排第一,北大也只能屈居第二,我吃了一驚,但我讀書的時候,到大四畢業,自己還沒摸到人文地理的門。

這完全是我個人的問題。問題的根源在於不夠主動,害怕溝通,又有太多想法。我的本科室友,四年和我住同一間宿捨的劉曄(我大二快結束時調了宿舍,大三回遷南校區,因為和他相處不錯,又住回了同一間),現在已經是中山大學博士生導師,“千人計劃”的教授。在同樣的環境裡,為什麽別人能夠慢慢走出來,越來越優秀,而自己不能呢?這實在跟我的性格有極大關係。我不屑於做小事情,簡單的事情,想法太多,又不能找到階梯,循序漸進。而文化環境上的不適應,又增加了我的自負。當時除了學英語,就是看各種書,覺得自己懂的東西周圍人都不懂,漸漸內心又驕吝又孤僻,二者相互助長。實際上,別人的懂的我也不懂,甚至對成天打遊戲看電影的生活很鄙棄。雖然現在看來,沉溺遊戲的生活仍然不值得提倡,但鄙棄的情緒也是對自己的傷害。在這種狀態下,自己走得越來越偏了。

畢業那年,我跨專業考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失敗了,差了11分。當時覺得是被政治經濟學坑了,我很不善於做那種論述題。甚至覺得,假如運氣好些,是可以考上的。但現在看,那次考研失敗對我有很大的好處。包括後來找工作失敗,讓我漸漸認識到自己的一意孤行和社會有多麽格格不入。

最近幾年,我越來越確認,自己不是適合朝九晚五上下班、乾正常工作的人。有個短影片,是李安年輕時的簡歷被人蓋住名字拿給資深HR,人家說,這樣的人是很難找到工作的。人家沒有說錯,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領域,與特別不適合的領域。幸運的是偶然就遇到對的人、對的事,從此相伴一生。而絕大多數人,要磕磕絆絆,甚至一再錯過。

後來,2009年,我考上了中山大學嶺南學院學經濟,經濟學是我非常喜歡的專業,但我並不是對投資、金融有興趣,而是對經濟模型的優美感興趣,對用數學解釋理解複雜的世界有興趣。但很遺憾,最好的相遇時間錯過了。本科的一點數學基礎,對經濟學理論研究來說,不太夠用,英語的短板又給出國讀博士增加了極大的困難。因為本科的困頓,我一改積弊,跑出去做兼職,努力和同學打成一片,讀碩士時,班裡已經有四分之三是北方人了。文化的不適應也不再存在。兩年時間很快過去,繼續讀書的想法也泡湯了,最終隨波逐流,找了工作,回到北方。

要說研究生時完全沒有機會拚一把去讀博士,也並不是。只是我不是能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人。從前在小事上每每孤注一擲,總是精疲力竭不能自持。一開始,我很不喜歡這種懦弱,但後來看,這未必不是對自己的保護。凡事還是要看緣分的。有個碩士同學,每天睡覺不足6小時,奮力拚搏想出國讀博士,最終還是沒有去成,先是到銀行做研究,後來談戀愛結婚,讀書的事就不想了。

不久前,我跟一位老哥出去玩,我發現他博聞強識,跟什麽人都能聊起來。他聽說我學英語,就用英語跟我講話,我說,面對中國人我講不出英語。雖然這樣,他還是讓我用英語回答。我只好開口講,講得還可以。我就想,為什麽我明明能講,卻很不好意思呢?這跟我剛上大學時,遇到環境不適應,寧肯遷就忍耐也不去主動溝通提要求是一致的;也和那時候寧可自己搞研究也不好意思去請教老師是一致的。對於溝通,我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懼怕和回避。這種特點是哪裡來的呢?

我從小在家裡,是不被鼓勵開口講話的。整個家庭氛圍比較嚴肅。如果不是大人問你,你開口講一句話,無論對不對,有沒有道理,都會受到批評。初中時,有次去舅舅家學習,第二天早飯時,父親問我昨天怎樣,我就說,昨天去舅舅家,找不到在哪兒住,問別人,後來還敲錯了門,正說得津津有味,父親突然打斷:你就說一句,有沒有效果?有效果就去,沒效果,就別去了。囉嗦這麽多幹什麽?

我從小在家,是很怕講錯話的。講話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不該開口的時候開口,無論講什麽,都是錯的。而只要大人不高興,就是不該開口的時候。我小時候有很多想法,卻沒法在家裡開口。那時候我跟表弟關係非常好,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願意聽我說話。在這樣的講話不被鼓勵的氛圍中成長到十六歲,就塑造了懼怕溝通的特點。現在父母常說,人家某某上初中就談戀愛,你怎麽不能學學人家呢?他們不知道我這種回避溝通的特點,他們要記上一大筆功勞的。這樣的特點落腳到學英語上,就是沒有開口的勇氣。那位大哥就和我恰恰反過來,他是家中老小,從小在父母寵愛的氛圍中長大,應該是很多想法得到鼓勵和讚揚的。他跟別人聊起來自如隨意。

不過,我父親這樣的特點,並不是他的過失。也正因為他成長在同樣的環境,他從小說話做事,都是得不到鼓勵和肯定的。我爺爺奶奶對他的教育,主要是批評和否定。他和我爺爺的關係僵持了幾十年,一直到爺爺去世前幾個月才有所改善。這實在非常遺憾。他隻不過在潛移默化中,在自己無法察覺的熏染中,把從小接受的一套複製到下一代。所幸我能夠在十六歲離開家庭到外面,在離開父母羽翼十多年後,因為換了環境,通過與其他人的接觸和交流,能夠稍微清晰地重新審視這個問題。

一個人在自己身上,不僅要克服自己的問題,還要克服上一代的問題;上一代的問題也不僅是他們的,還有從上上一代留下來的積習,這樣一層層推衍上去,你要克服世世代代人留下的消極影響。佛教把它叫做“無始以來”的業力熏習。當然,並不是說,“無始以來”,就極難消除,就像不同物體層層疊疊在地上投下陰影,哪怕有成百上千重,也並沒有增加厚度。只要有智慧之光的照耀,百千重陰影都會一起消散。

而且,從另一方面說,我的寫作生涯,正得益於這樣的成長氛圍。假如不是在表達的激情被壓抑的環境裡成長,有什麽想法都可以隨時脫口而出的話,恐怕許多凌亂的思緒來不及梳理、發酵就講出來了,就釋放了。那麽,也就不存在通過文字來表達的欲望了。

有讀者對我說:真羨慕你能寫,還能堅持寫下去。他不知道,所有的堅持都不僅僅是堅持,裡面是有不得已的成分的。就像我們堅持吃飯,不單因為飯好吃,就算難吃也是得吃的,不吃就要被餓死。任何一樣呈現出來的好處,背後哪能沒有代價呢。假如我的生活能夠圓滿,能夠毫無瑕疵,我就不寫作了。但反過來,以寫作這種方式生活,雖然得不到圓滿,但這樣一種有瑕疵的存在,也未嘗不是一種圓滿。得到讀者讚許和認同的快樂,也是從先前不被鼓勵和讚許的代價中來。哪裡又能輕易地分別得失呢。

一切不過是因緣的聚合。風吹到水上,就成了這樣的浪花。浪花是不能安住的,但不安住本身,也就是一種安住了。回頭看,高考的順利對我來說,是無法說幸運還是不幸的。唯一知道的是,在特定的時節因緣下,你的所思所想,一言一行,會將你未來生活的潛在可能開發出來,令它從僅僅是一種可能性,變成你日夜所居的處所,變成你的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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