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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村人人都是“梵高”,想要擺脫卻走不出去

“我一生賣出了十幾萬幅畫,梵高卻只賣出了一幅,我比他幸運。”

本文約8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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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程盟超

編輯/ 從玉華

如果產量能衡量藝術,深圳的大芬油畫村大概是世上藝術氣息最濃厚的地方。鼎盛時,全球接近60%的油畫都從這個僅0.4平方公里的城中村裡源源流出。

30年前,大芬村還是“大糞村”,因為村前水溝臭氣熏天。

在導演余海波的紀錄片《中國梵高》裡,大芬村有著截然不同的兩面:油畫光鮮亮麗,但作畫的兩口子會在走廊裡爆吵,滿身汗漬的疲倦畫工們橫七豎八地裸躺在地上休息。對徒弟不滿的老畫師把畫筆砸到地上,不耐煩的學生又把它一腳踢開。

他漸漸發現,這些畫工與梵高等大師相隔百年,卻都“在困頓中試圖喚醒自身”。

備受貧困和精神問題折磨的梵高37歲時死去了。他生前只賣出了一幅畫,死後卻成了“世界上最昂貴的畫家”。

梵高曾寫給弟弟一段話:“親愛的提奧,我正走向一個看似很近的地方,但也許它很遙遠。”

金錢、速度與熱鬧

趙小勇被稱為“中國梵高”,20年裡,他臨摹梵高作品10萬張。這些仿畫遍布世界各地。 “你沒受過專業訓練,但畫10萬張的經驗,我們卻沒有。”美院專業人士的這句話,令他很受用。

大芬村10多年前的鼎盛時期,上千家店鋪的年產值一度達到了十多億元——8000名畫工每年製作500萬幅油畫。

“給我幾萬元的訂單,比誇我畫得好高興。”他“累並快樂著”,讀梵高的傳記、看電影時會流淚,覺得大師的孤獨求索令人感動神往。但他也自覺是打工青年,畫畫只是比工廠好的營生,當時心裡更向往白領的BB機和老闆的手機。後來錢愈發多了,就一心想在深圳買房。

周永久來大芬村30年了,剛來時,他壓根兒不知道梵高是誰。畫廊裡的作畫台跟了他10年,上面的顏料積了大概20厘米,各種顏色混在一起,最後呈現苔蘚般的深綠色,有土地般的質感。旁邊的牆被他拿來順手擦畫筆,顏料在上面淤積,摸起來像鍾乳石。他覺得畫工必須勤奮。那時他一個月最多出貨五六千張畫,帶著徒弟做。有徒弟畫著畫著,就坐在椅子上睡著,筆從指縫滑下來。

他手下最多時有33個徒弟,租了兩套二室二廳讓他們住,一架雙層床能睡5個人——下面3個,上面兩個。這在非典時期都不曾改變,當時憂心的周永久用醋把住所擦了又擦,還把玻璃窗全拆了,24小時通風透氣。只是畫不能耽誤。

大芬村在當時迅速崛起,是因為香港和韓國的人力成本高,裝飾畫需求旺盛的歐美客商將大量訂單投向這裡。最開始來此建廠的港商,月訂單從幾千張暴增到幾萬張。一位法國客人要求一個半月造36萬張畫,廠裡的工人被安排成高速的流水線,一人隻畫固定的幾筆,依舊完不成。這帶來了外包生意,吸引了數百位獨立畫師,接著是賣畫布和顏料的原料商。“大糞村”變成大芬村,名氣越來越大,生意如同滾雪球。

做工本身沒樂趣可言,吃完午飯不眠不休地畫同一張畫,一直忙到凌晨。有時畫廊裡的年輕人會突然站起來,煩躁地把筆摔出去,把畫撕得粉碎;還有老鄉拽著他說,“想吐,畫不下去了。”趙小勇那時畫完一輪訂單,一定要休息幾天,躲在屋裡和學徒們打牌,沒力氣乾別的。

周永久那時在村裡溜達,看其他人的畫,遇到好的就想學。他曾遇到偶然南下練習的哈爾濱畫家,人家隻用畫刀,刀頭和刀尾抹不同的油彩,一刀下去,比畫筆連貫,又有漸變的效果,看起來立體自然。儘管只知道畫家在哈爾濱的大概地址,從沒去過北方的他還是心心念念,坐著飛機過去了。4月的哈爾濱,楊樹剛開花,風吹著漫天白絮,他穿著一件單衣在街上發抖。進了飯館點菜,他要小份,人家給端上一盆,他非說人家上錯了。

不過周永久也承認,那時下功夫學畫,純粹好奇,完全沒想過“藝術”“原創”。2004年前後,大芬村也來了一些美院背景的畫師。在周的記憶裡,兩撥兒人互相瞧不起。美院的畫師們高傲,大芬村的草根則覺得對方矯情。那時美院畫師們講究,先把背景打好,幹了再畫其他。這在大芬村不少人眼裡很蠢,浪費時間,明明把背景留出空白,直接填圖案就行——邊緣難免摻色,但不礙事。

美院畫師在大芬村確實也很難堅持。那是拚速度和數量的時代。向往梵高的趙小勇不得不上了油印設備,直接列印底稿,省去作圖,隻負責填色。這是他最後的堅持,因為“只要還拿筆上色,就還是我們自己的東西,每張不同,是藝術品”。

當時的大芬村更流行全套印刷噴繪。機器轟鳴中,三五分鐘就能印出一張畫。畫的表面是平的,幾千張一模一樣,帶著機器燙手的溫度,沒任何筆觸,但特別便宜。

畫架

幸運

去年紀錄片《中國梵高》展映後,主角趙小勇紅了。一次接受採訪,他說:“我一生賣出了十幾萬幅畫,梵高卻只賣出了一幅,我比他幸運。”

梵高一生敏感、脆弱、性格古怪,超前的藝術風格令他缺乏認可。父母對他失望透頂,經濟只能靠經商的弟弟支持,大多數人嘲笑甚至鄙視他。他在情感失意和精神錯亂中把耳朵割下。

趙小勇、周永久等畫工曾一起看梵高的傳記片。趙小勇觀影時痛苦地捏著鼻梁、捂著臉,周永久站著,一言不發。大家崇敬梵高,但都畏懼像他一樣的生活。

趙小勇

趙小勇父親早逝,初中輟學來深圳打工,可人太小,水泥都扛不動。走投無路時,他求工廠收留,不要工錢,管吃住就行。最終繪畫的天賦讓他留在深圳——進了藤編廠畫花紋,後來又去陶瓷廠畫圖案。

那是他第一次因畫畫得到尊重。外國技師點名要他作助手。他在陶瓷廠很快成了“精筆工”,畫的圖案被糊在玻璃櫥窗裡當樣本。上世紀90年代初,深圳月薪差不多五六百元,他賺1300元,每天晚上喝酒,去海邊兜風。

趙小勇在廠裡打工時,潮州人周永久已經來到了“大糞村”,那時村裡還是燒柴的土房,港商的油畫廠也不起眼,公廁和幾間賣雜貨的鐵皮房是僅有的公共建築。他幾乎是賭氣來的——在老家,他是披長髮、打遍四鄰八鄉、臭名昭著的痞子。等到成年謀出路,部隊不要他;開電器維修店的親戚面露難色;隔壁村畫黑白遺像的老頭瞟了他一眼,說“你實在不是畫畫的料”。

周永久覺得自己要爭口氣,結果只有一位大芬村的畫師勉強願收他。司機逼他戒煙,做打水劈柴燒飯所有重活,師弟師妹闖了禍也總懷疑到他頭上。他說自己那時候就“忍”,想出人頭地,有時爬附近的山,望著燈火輝煌的香港,就覺得心情很好。

據說27歲才拿起畫筆的梵高是滿腦子幻想無從表達才選擇了繪畫。1994年,一場大水席卷深圳,港商的油畫廠裡漂出了梵高、莫奈的諸多仿作,水退後全埋在泥裡。周永久興奮地跳到地裡,把它們撿回去洗淨、曬乾,打算回老家吹噓說是自己畫的。一張張晾時,他發現這些畫好看,想學,於是抽空就練,過年都不回家。

一年後,廣交會上來了訂單,恰是他從泥地裡撿來的那些圖案。過了快兩年,他才知道那是仿梵高、莫奈的畫。

“感謝梵高,不只養活了我,也養活了(大芬村)那麽多人。”趙小勇自覺比100多年前的這位大師運氣好太多。

他憑著這份營生在深圳和老家都買了房子,有了車。甚至2008年金融危機,大芬村生意嚴重受挫,他也意外迎來了在荷蘭梵高美術館門前開紀念品商店的客戶。對方不僅給他提供了幾年穩定的訂單,還邀請他去歐洲參觀。

2014年歐洲之行,他戴著墨鏡,余海波等人跟拍紀錄片,歐洲人以為他是大明星,來和他合影。博物館的管理者聽說他專畫梵高,給他豎大拇指,還安排出獨享的參觀時間。

趙小勇終於看到了梵高的真跡,金色的麥田近看呈現出實物般的淡灰,每一幅畫的油彩都沒有他以為的那麽厚,層次卻更豐富。他發現梵高的畫充滿了色彩的漸變和細膩的筆觸,“看不到半點抑鬱,全是熱愛和樂觀。”

他在梵高作畫的咖啡館支起畫架現場作畫——把手機對準天空,螢幕中就是梵高筆下荷蘭天空的顏色。這一場“覺醒”般的經歷令他成了《中國梵高》的主角,有了更大的名氣。

周永久不太明白,余海波明明拍攝自己的時間更久,為何自己成了配角。他自嘲運氣“沒那麽好”。2000年他事業順風,卻被合作夥伴欺騙,卷走了60萬元,為了不總被村裡做畫框、賣畫布的店家追債,一度帶著徒弟搬出了大芬村。

2015年,朋友開發龍華區的建案,對外每平方米1萬元,給他賣6000元,還說先付20萬元首付就行。堅信買東西要全款的周永久拒絕了,於是再買不起房子。現在他們一家五口住租來的房子,3個孩子睡一間臥室。

他沒有積蓄,收入只夠應付花銷。當年的朋友都過得好,他一度羞於見面。即使在今天的大芬村,狹窄的過道裡依舊擺滿了油畫,它們被稱為“畫牆”,是開不起畫廊的人們最後的歸宿。據報導,2008年大芬村最火紅時,也有80%的畫工掙扎在貧困線——他們中很多人在這些間隔一兩米的縫隙裡,把自己的作品掛在牆上,頭上垂著散亂的電線,再在街邊支個畫台,拉上電燈,挨著餛飩攤,或者泔水桶。

畫牆

趙小勇後來因為工廠“無聊”來了大芬村,司機是位畫了一輩子梵高的老人。這位老人幾乎有著梵高一樣的性格——孤僻、酗酒、難以捉摸。他堅持畫要精細,不肯大量複製,因此貧窮,妻子都棄他而去。2015年因肺癌去世時,他獨自一人蝸居在小屋,血吐到床上,手邊沒完成的《麥田與烏鴉》恰是梵高死前最後一幅畫——過了很久,聽不見咳嗽聲的鄰居才發現他的遺體。

“最幸運”的趙小勇也在感受動蕩。歐洲的博物館館長問他“有沒有自己的作品”,他心裡一顫。看到梵高的真跡,他在畫前一遍遍嘀咕“不一樣”——過去參照的畫冊全都有微妙的失真,他感悟的筆法大多錯了。回國後,他立刻憑記憶臨摹了一幅梵高的畫,確實不一樣了。他至今珍藏著這幅畫,3萬元都不賣。

他開始思考,“自己究竟能不能成為真的藝術家?真的被人欣賞?”他清楚放棄臨摹就沒了穩定的經濟來源。他不知道梵高那時是否堅信自己作品的價值。他沒有答案。

村裡的一家畫廊。

時代

在大芬村,很多人是被時代推著改變的。2008年金融危機來襲,大芬村訂單量暴跌60%,人力與原料價格上浮,還陷入與福建友商們的競爭。

今天的深圳,大芬村不再是主角,在呼嘯的快軌和高樓林立裡,它顯得格格不入。村裡五顏六色的小樓被大廈包圍,地圖上周圍路況時常呈現黑紅。汽車的喧鬧裡,村裡很難聽到畫筆和畫布摩擦的聲音——做畫框的店家們毫無顧忌地用電鋸發出轟鳴;油畫村入口的標誌性雕塑被路障圍了起來,鐵鍬電焊在施工。

境外的客人們不再闊綽了。香港人來周永久的店裡,漸漸過了千元就嫌貴;直到2010年,還有加拿大和黎巴嫩的客商打聽仿畫的價格,周永久報了價,對方直喊“NO”。暴脾氣的周永久急了,回敬更多“NO”,趕走他們。

大芬村臨摹複製的歷史在境外客商心中留下了難以抹除的低端印象。前兩年,日本電視台還以“低劣”之類的主題報導大芬村,引發了畫師們的抗議。一位大芬村的貿易商說,她給日本客戶報幾百元的價位,可對方不滿意,非覺得大芬村的畫就值幾十元;全球客戶從網上詢價,普遍還想要便宜貨——時間長了,嫌煩的她編了價目表,直接複製粘貼。最終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回信,問的常是“能不能再便宜點”。

失落感席卷著他們。在荷蘭,趙小勇發現“大客戶”的店原來就是個雜貨鋪,自己的畫和五顏六色的襯衣、玩偶擺在一起。他沉默地站在店裡,外國客人就在身邊一件件翻扯。他對著鏡頭嘟囔,“我以為他的畫廊很上等。”

金融危機也影響了周永久,他的徒弟們散了,大多轉了行。閑下來的他反倒有時間琢磨畫。他想畫點不一樣的向日葵,記起了自己當年在哈爾濱學的刀功。他把梵高的仿作和自己試驗的新畫掛在牆的兩邊,自己跑到遠處看,越不同,心裡越得意。直到某天,一個意大利人指著他原創的向日葵說“好”,要花260元買,當時梵高的仿作隻值大約100元,他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周永久從此再沒做仿畫,原創作品現在能輕鬆賣到上千元的價位。他發現人們愈發喜歡獨一無二的作品。這是他滿意的狀態——輕鬆、市場認可,又是自己的表達。不少老畫師以此為出路。

趙小勇也試著改變。他很早就有去荷蘭觀摩梵高真跡的想法,妻子一直不同意,覺得訂單做不完,家裡又需要錢。兩個人總在陰暗的家裡吵,爭執往往被窗外呼嘯的地鐵打斷。等他真去了荷蘭,看到梵高的畫,忍不住就把臉湊上去,盯《向日葵》足足10分鐘,“我畫了梵高20年,比不上這博物館裡的一件作品。”

他迫切地想了解梵高,崇拜他,進而想到自己。他在夜裡順著梵高生活過的街道走,告訴身後的朋友小點聲,別把他老人家吵醒了。紀錄片《中國》裡,他去梵高的墓地參觀,突然想到要拜師——沒有三炷香,他點了三根煙,用幾個青蘋果壘在梵高墓前。他發現自己幾百元售出的畫,在荷蘭的紀念品商店賣約4000元人民幣;喝多了,他喊著要“把我的心態講給梵高聽”,然後吐了。

去荷蘭前,聽從朋友的建議,趙小勇一度去浙江寧波的家居城裡開了畫廊,專賣面向有錢人的上等裝飾畫。那是筆不錯的生意,一個月開張幾單就是幾萬十幾萬元的收入。可他心裡不舒服,自己成了商人,只需進貨,不再畫畫;商城裡的人也在商言商,開始給他好的門面,後來就把他往角落裡趕,沒覺得他做的是“藝術”,沒有尊重。

從歐洲回來後,他有衝動,想再接近梵高,突破自己。他說,自己夢裡見到梵高,大師問他“小勇,你現在畫我的作品怎麽樣了”。他大喊:我已經進入你的狀態了。然後伸手去抓,驚醒了。這種夜晚會讓他難以入眠,滿腦子是梵高。

趙小勇後來在寧波高新區的辦公大樓租了一間畫室,整座樓空蕩蕩的,有些陰冷,他閑時在裡面孤單地畫,用強烈的熱情畫精細的高仿。可狀態不對,心很煩,一個生意的電話就能打斷思緒,不在大芬村那種大家都吵著畫畫的氛圍裡,他反而靜不下心。

最後他完成了6幅自己滿意的高仿作,“像到不能再像。”但放到市面上賣,依舊是幾千元。買家覺得再好也是臨摹,“不知道畫師背後的激情。”他有些心灰意冷。

趙小勇的家裡原本掛著一張仿製梵高的《鳶尾花》,那是他2000年在大芬村接到的第一筆大訂單中的第一張畫。2016年,家裡裝修,他讓愛人把這張畫取下來,賣了6000元錢。買家看中了它的意義和歷史感,趙小勇卻想和它告別。

過去一直畫梵高,他立志要畫自己的畫了。

梵高帶來與帶走的

告別梵高是漫長的。至少在2018年,紀錄片和“中國梵高”的身份讓趙小勇很難擺脫梵高。

他關掉了寧波的畫廊回大芬村創作,適逢《中國梵高》展映,令他聲名鵲起。趙小勇在自己的名片上印了“中國梵高”,一些看了紀錄片的觀眾不遠萬裡跑到店裡拜訪他,握手、合影、買畫,包括日本和歐洲的客人。

他畫的價格也水漲船高了,媒體說一平方米1.2萬元,他說偶爾還會更高。他也又畫起了梵高——隻不過是精細的高仿,澳門的客人出價高,足以調動熱情。一位美國的畫商和他簽訂了合約,一年24萬元保證金,預約他所有原創作品,銷售另外分成。據說這位畫商在中國考察了很多畫家,都不滿意,唯獨對趙小勇感興趣。因為他是“中國梵高”,有“可以塑造的點”,這在藝術圈很重要。

趙小勇還暫時離不開梵高。他給自己和妻子畫像,依舊是梵高的風格,其他原創作品也大多還有梵高的影子。他迄今最滿意的一幅作品是梵高的頭像懸在高處,達·芬奇等一眾畫家在下面伸長脖子、張著嘴,表示驚訝。用他的話說,這象徵了“梵高的地位”。

他的另外一些作品包括梵高在廣場上作畫,他站在後面看;或者是一堆沒有眼睛的梵高自畫像,寓意著“梵高,包括我們一生都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他坦承自己現在還是在用梵高的技法表達自己的思想,鑽研出獨特的技法或許要很久。他感到恐懼、焦慮時,依舊會去看梵高的傳記,然後就感到平靜。

周永久倒是迫不及待地想和仿造訣別。那些日子的影響包括至今被砍價,客人仍會說“哎呀,不就是行畫麽,你們這裡好多的”。憤怒的周永久會讓他們“滾蛋”“去村裡撿吧”。

他感到曾經臨摹的經歷讓他更難收獲尊重。有人邀請他供貨,但不能簽他的名字。遇到聊得投機的客人,周永久甚至不吝嗇送畫;但很多時候的感覺依舊是,“你就是大芬村的臨摹畫師”。

在大芬村流傳著這樣的故事:一個身家過億的大老闆,買了別墅,用大芬村的臨摹畫做裝飾。畫很貴,但人們一定會說:不要說你的房子裝修多豪華,也不用說有多少錢,你掛這幅畫,你形象就沒了。

人人都想改變。《中國梵高》記錄了趙小勇從歐洲回來後的一場聚會,人們喝了酒,一位年輕女畫師結巴地表示想畫自己的畫,走自己的路,卻又怕“像梵高那樣的悲慘結局”。

女孩哭了。“時代不可預測。”趙小勇用力握著她的手安慰說,“想畫就畫。”

“我們不是梵高”

趙小勇清醒時也知道,“想畫就畫”說來容易,但“我們不是梵高”,沒他的天賦,也沒勇氣過他的生活。

大芬村依舊是大芬村。時至今日,周永久畫畫,仍要把老式音響開到最大,放震耳欲聾的閩南歌曲;趙小勇的店裡則放英文流行音樂,儘管完全蓋不住隔壁氣釘尖銳的撞擊聲。大芬村一如既往地吵,10多年前聽的深夜電台都停播了,現在大部分人用手機和平板電腦放電視劇。

多數普通畫師的生意仍不好做。大芬村附近書畫交易廣場一樓的門面,一半已被水吧、精品店和外貿服飾佔據。村裡的房租每年都在上漲,地鐵開通後,消費能力更強的白領入住周邊,政府也屢次試圖拆除存在安全隱患的畫牆。曾有畫師在雨天被房東趕出來,畫全都丟在水裡。

趙小勇問一些老畫師為何不原創,答覆幾乎都是“要養家”。熟悉村裡情況的商人惋惜地說,一些畫明明值5000元,但因畫師急需收入,只得一兩千元將就賣掉。還有一些在國外辦過展的,就因為出身大芬村,明明開價五位數的畫,最後也只能幾千塊成交。

去上海莫乾山路的上等畫廊探訪時,趙小勇也能感到這種歧視。有人瞧不起大芬村,覺得就算原創也不是一個等級。大芬美術產業協會的一位長官感慨,“大芬已變成廉價仿製品的代名詞……就連住在深圳的藝術家們也看不起。”

周永久第一次清楚感到和學院派的差異是2003年。那時他有在美院進修的機會,剛去時每天喝酒,和朋友們在教室後面玩。授課的老教授說,“你們畫的多,但顏色理解不透徹,真到原創時會卡住”。周永久不耐煩地頂嘴,說“你能畫我也能畫”。老爺子就笑,不再多說。

課程快結束時,他晚上在學校閑逛,恰巧看到老教授在畫畫,越看越發覺不一樣。他看老人畫一個簡單的蘋果也要刀筆結合,用刀刮出一層淡灰色的背景,蘋果的紅顏料也要額外地調——如果沒人教,這些簡單的道理可能要摸索十幾年。

如今,趙小勇坐在自己的畫廊,面前是精致的紅木桌,旁邊架著他的原創畫。門外有畫工在油畫堆裡睡覺,作品一幅幅從吊頂垂下來。他說繪畫是殘酷的,有些人搞原創,努力,然後失敗。包括美院的一些人,“畫素描好得很,一上水彩就不行了,天賦問題。”

“原創作品需要思想基礎,藝術的燈塔有幾人能達到?”觀察大芬村十幾年的余海波判斷,大芬村絕大多數畫師的嘗試都將是悲壯的。

余海波2004年第一次來到大芬村,感到震撼,“農民工與影響人類精神世界的傑作直接發生關係,折射的是改革開放後整個產業生態和文化形態的演變。”

但也有人能走出來。今年,周永久收到馬來西亞的邀請,9月底將和愛人、徒弟一起舉辦國際獨立畫展。他的向日葵完全沒了梵高的影子,不乏客人為了一幅原創畫爭搶。

周永久

周永久筆下的向日葵

趙小勇也鼓勵身邊的人。他的妻子至今做仿畫,沒膽量原創,加上兩個孩子還在讀書,想多一份穩定的收入來源。這位能盯著電視劇,就仿出梵高名作的女人說,“等孩子長大,我就去進修,再畫自己的”。趙小勇勸她,“梵高就是單純喜歡畫畫,沒想那麽多,表達不出來的思想就畫出來。”

他自己也糾結,有時覺得自己“思想和能力都沒到”,有時又會講梵高的軼事自我安慰,因為梵高也從沒受過任何美院的系統培訓。如今更多時候,他喜歡就畫,不介意別人評論,膽子要大。

今天的大芬村也有了自己的顏色。2017年舉辦的第五屆中國中青年油畫展上,大芬村拿出的不再是仿畫,而是49件原創參展作品。

9月,趙小勇也在原創。他畫了一幅家鄉的街巷。真實的家鄉破爛不堪,瓦碎了,木柱塌了,渾黑的鐵水壺上積滿了厚厚的鏽。可他筆下的村子是湛藍的晴天,有雞,有牛,屋子潔淨靚麗,天上的雲彩被特意加了道白邊,像被太陽照亮了。一點都不像梵高。

趙小勇十分喜歡去年上映的《至愛梵高·星空之謎》。這部影片展示了開放式結局,暗示梵高不是自殺,而是被村落裡取笑他的孩子們誤傷喪命。趙小勇深以為然,因為他相信,梵高足夠熱愛繪畫、熱愛生活。

電影高潮部分用到了梵高決心投身藝術時,寫給弟弟提奧的第一封信。信中說:

“別人眼裡的我是怎樣的?一文不名者、怪物、不合群的人——一個在社會毫無地位,比最卑微者更卑微的存在。但縱使如此,通過我的畫作,我要人們看見,這卑微的肉體裡尚存靈魂。”

趙小勇還記得自己剛來深圳,沒有工作,只能睡馬路、橋洞,甚至睡在山裡的墳地。那時深圳的蚊子像馬蜂一樣大,他睡覺時用膠帶把頭纏上;因為沒有暫住證被警察抓了,老鄉們湊400元才救了他。那時的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可以作畫,以自己的意志去畫。

攝影/程盟超

原文刊載於《中國青年報》9月19日12版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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