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後台要求點播如懿的人數直線上升。
如懿是一定要講的，畢竟在清宮劇言情宇宙裡，是這個角色直接打破了《還珠格格》和《如懿傳》的次元壁。
《如懿傳》最大的好處，是直接解決了我童年看《還珠格格》的一個疑問：皇后這麽勇往直前地迫害小燕子和紫薇，怎麽會被當初被冊封為“嫻”妃呢？連皇阿瑪都疑惑了——
根據橘玄雅老師的介紹，在內務府《鴻稱通用》中，“嫻”的滿語是“elehun”，意為“安和的，恬靜的”。這絕不是一個虛名，因為冊封嫻妃為皇貴妃的冊文上開頭也明白寫著“谘爾嫻妃那拉氏，性生婉順”。
看到《如懿傳》裡的迅哥兒，我們才會明白，嫻靜如水的女子，當如是。
這樣的女子，最後卻得到了那樣的結局，這個故事，委實過於慘烈。
今天，我們來說說乾隆皇帝的那拉氏皇后。（在開始故事之前，我要說明一下，因為《清史稿》的抄寫錯誤，那拉氏一度被認為是烏喇那拉氏，學界已證明應為輝發那拉氏。但考慮到《如懿傳》是一部小說，可以允許有虛構的部分，為了方便理解，我們統一稱呼這位皇后為那拉氏。）
我堅持認為，新中國廢除一夫多妻製是對於廣大直男的一次解放。娶小老婆是需要高智慧：要有錢，要擺得平，還要耐得住性子，善於處理女人之間的瑣事。對於乾隆皇帝來說，他還要解決“誰和我埋在一起”的重大命題。
▲乾小四金券下葬順序示意圖，圖片出自徐廣源老師的微博
裕陵地宮面積不大，正中最大的那個是留給皇帝的，而圍繞在皇帝周圍的棺位，則是留給皇帝最重要的女人的。以裕陵金券的面積，最多只能擺放七口棺槨，葬七個人，換言之，除了皇上，還有六張入場券。弘歷同學的健康體質造成了一個問題——到五十歲時，他自己活蹦亂跳，而金券入場券卻發得七七八八，到純惠皇貴妃去世時，地宮就剩下兩個位置了。
乾隆十七年（1752年），地宮一下子葬入了三位後妃——孝賢皇后、慧賢皇貴妃和哲憫皇貴妃。五年後，生了四位皇子的淑嘉皇貴妃也進入地宮，剩下的兩個位置，一個顯然是要留給當時的皇后那拉氏的，另一位則很有可能是皇位繼承人的母親——純惠皇貴妃所生的皇三子因為在孝賢皇后的葬禮上表現得不夠悲痛而被斥責，鬱鬱寡歡和母親同年去世；皇六子則早早過繼給了慎郡王（就是《甄嬛傳》裡的慎貝勒，宇宙又被連接了一次），所以，純惠皇貴妃失去了這張入場券，葬入了妃陵寢。
這個消息讓后宮的女人看到了爭奪最後一張入場券的希望，但已擁有入場券的女人卻並不開心。皇后那拉氏看到的是另一層意思，皇帝並不屬意自己所生的十二阿哥——如果皇帝篤定皇后和未來新帝的生母是同一個人，應當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長期以來，那拉皇后的心裡一定懷著一根刺：續弦。
續弦難當，如果夫君日複一日都在持續懷念原配，續弦簡直要炸裂了。
我一直強烈希望那拉皇后和康熙皇帝的第二位皇后鈕祜祿氏結成“續弦傷心聯盟”。實際上，鈕祜祿氏的待遇更慘，她入駐中宮不過十來天，小玄子就“駕往閱仁孝皇后山陵”，仁孝皇后是他的原配赫舍裡氏；除夕夜的前一天，他也撇下皇后冒嚴寒頂風雪前往鞏華城陪伴亡妻赫舍裡的梓宮。
鈕鈷祿氏比那拉氏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她忍住了沒把頭髮剪掉。
所以她忍了大半年就死掉了。
在孝賢皇后的后宮時代，嫻妃出場記錄實在太少，乾隆十年之前，她一個孩子也沒有，地位居於皇后和貴妃之後。引以為豪的唯一資本，恐怕就是她是雍正皇帝賜予的側福晉，身份不同於從使女提拔上來的貴妃和那些登基之後才入宮的小主。
也是憑著這個資本，在孝賢去世之後，她力壓有兩子一女傍身的純貴妃，成為后宮最有力的皇后候選人。孝賢去世四個月，弘歷下了一道上諭，因為太長，我摘錄其中部分，給你們感受一下：
朕躬攬萬幾。勤勞宵旰。宮闈內政。全資孝賢皇后綜理。皇后上侍聖母皇太后。承歡朝夕。純孝性成。而治事精詳。輕重得體。自妃嬪以至宮人。無不奉法感恩。心悅誠服。十餘年來。朕之得以專心國事。有余暇以從容冊府者。皇后之助也……嫻貴妃那拉氏、系皇考向日所賜側室妃。人亦端莊惠下。應效法聖祖成規。即以嫻貴妃那拉氏繼體坤寧。……
但思皇后大事。上軫聖母懷思。久而彌篤。歲時令節。以及定省溫凊。朕雖率諸妃嬪及諸孫、問安左右。而中宮虛位。必有顧之而愴然者。固宜亟承慈命。以慰聖心。且嬪嬙內侍。掖庭之奉職待理者甚眾。不可散而無統。至王妃命婦等、皆有應行典禮。……今應仿效前規。冊命嫻貴妃那拉氏為皇貴妃。攝六宮事。於以整肅壼儀。上奉聖母。襄助朕躬。……二十七月後即正位中宮。
簡單翻譯一下，大概是這麽個意思：
皇后是很好的，但是她去世了。我媽說，后宮需要一個皇后，嫻妃是不錯的，又是你爸爸賜給你的，但是我覺得現在讓她做皇后，有點對不起我的原配，所以就先讓她做皇貴妃（享受皇后待遇），等二十七個月之後，再正式做皇后。
這道上諭，成全了皇太后，成全了皇帝，孝賢皇后九泉之下也可寬慰，從表面上來看，嫻貴妃也獲得了實權，皆大歡喜；但唯獨忽略了一件事，嫻貴妃是一個有心的女人，她對於感情的渴望，也許超過了後位。
他給她的封號是“嫻”，但他不知道，她的內心其實住著一個並不嫻靜的女人，那個女人遺世而獨立，她並不讚同那些古代賢後成為男人的附庸，她有自己的思考。
他們之間有一段蜜月期，在成為皇后之後，那拉皇后在四年之內生育了三個孩子。但從乾隆二十一年開始，一個新寵妃聲名鵲起，令妃魏佳氏以28歲的高齡開始生育，密度之頻繁簡直令人發指（一胎出生三個月之後懷上二胎，二胎出生三個月懷上了第三胎）。這也許是因為令妃屬於易孕體質，但另一邊，曾經生過三個孩子的皇后卻再也沒有能夠生育。
乾隆與那拉皇后的感情也許出現了不為人知的裂痕，這種裂痕在一般后宮女人看來，都是可以被忽略的，因為她已經成為了后宮第一夫人，只要安分守己，不要出什麽岔子，即使令妃的兒子成為新帝，她也會成為皇太后——一如皇上的地宮，終究有一個位置，是為她留著的。
可是偏偏，那拉皇后並不是一般的后宮女人。那個遺世而獨立的女人在繼後的心裡住了幾十年，到乾隆三十年（1765年），她終於走出了繼後的內心，出現在乾隆皇帝本人面前。
元宵節剛過，乾隆皇帝的第四次南巡開始了，這次南巡的隨行者是皇太后、皇后、令貴妃、慶妃和容嬪（即傳言中的“香妃”）。
當年二月初十乃是皇后生日，乾隆的南巡車駕駐蹕江蘇淮安府桃源縣（今泗陽縣）陳家莊行宮。乾隆給皇后過了一個溫馨的生日，據當值史官的記載，皇后千秋節之日，帝後同堂，賞賜有加，“備極歡洽”，早晚兩次還賜予了菜肴。
賜菜，就是皇帝把自己的膳食送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以乾隆三十年二月十七日禦膳底檔的記載，乾隆皇帝的早飯如下：
鴨子火熏汆豆腐熱鍋一品、燕窩火熏肥雞絲一品（此二品系宋元做）、羊烏叉燒羊肝攢盤一品、竹節卷小饅首一品。高恆進酥雞一品、燕窩汆豆腐一品、水晶肘子一品、糟鴨子一隻、雞蛋糕一品、卷澄沙包子一品、銀葵花盒小菜一品、銀碟小菜四品。隨送鴨子肥雞蘇片燙膳一品。額食三桌：餑餑九品一桌，內管領爐食四品、盤肉四品八品一桌，羊肉二方一桌。
吃完飯，乾小四開始分菜，賞皇后汆豆腐一品、令貴妃肥雞一品、慶妃糟鴨子一品、容嬪攢盤肉一品。
賜菜的學問是很大的，在山東，當別的嬪妃被賜予“五香豬肚”和“豬皮凍”時，容嬪的賜菜是“羊他他士一品”，這顯然是為了顧及容嬪出身回部。令貴妃的賜菜更多是家禽類，不是“肥雞”就是“燕窩鴨子”，甚至還有“雞冠肉”，這些在那拉皇后的賜菜中都沒有出現——乾小四老是送她白菜豆腐和熱鍋子。
變化大約是從閏二月十八日開始的。早膳的時候一切還很正常，那拉氏照常得到了賜菜“攢盤肉”。到了晚膳時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令貴妃獲得了賜菜“白菜一品”，慶妃獲得“蓮子鴨子一品”，而容嬪則被賜予“爆炒雞”一品，唯獨皇后沒有得到賜菜。這也就說明，皇后冒犯皇帝，大約就是在上午吃完飯之後，從辰時初刻（早上7點）到未時二刻（中午11:30分）。
有意思的是，這一天記錄檔案的人，也許因為寫順了手，一開始還是為首寫上“皇后”，後來擦去，改為“令貴妃”起首，這擦改的痕跡至今可見。
在這之後，每次賞賜，均只剩令貴妃、慶妃和容嬪在場。在皇宮的賞膳底簿上，皇后的名號被貼住，代之以皇貴妃之名，再不見皇后的名號。
了解皇后失寵的時間，對於破解帝後失和的原因頗為關鍵。野史上說，乾隆皇帝是因為皇后對於皇帝狎妓的不滿。如許指嚴在《南巡秘記》中說，乾隆到江南後四處尋歡作樂，甚至將美妓帶入龍舟陪侍，皇后勸諫未止後反被乾隆打了耳光，那拉氏一怒之下遂將頭髮全部剪去，以示抗議。印鸞章在《清鑒綱目》記“帝後反目”一事即雲：“三十年閏二月，帝在杭州嘗深夜微服登岸遊，後力諫止，至於泣下。帝謂其病瘋，令先程回京。”
但既然是在上午發生的爭執，恐怕皇后當場撞見皇帝狎妓的可能性不大，當然，也很有可能是皇后在前一晚聽說了狎妓的傳聞，決定第二天早飯之後進行勸誡。根據乾隆皇帝自己的說法，皇后當時“斷發”（在滿人的習俗裡，只有喪父母和夫君方可斷發），觸怒了自己。當日便下旨，額駙福隆安扈由水路先程扈送皇后回京。
南京博物院的《走進養心殿》特展中，有一件《嬪妃阿哥公主請安奏折》約寫在皇后回宮的路上，在京城的十五阿哥率眾給父親請安，在“四阿哥六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五阿哥，皇父萬安……”後面，有乾隆皇帝的朱批，雖然長，但我還是覺得有抄錄的必要性：
原有旨意阿哥公主福晉們都不許接見，如今著於他到宮之日都在別處伺候著。俟他進翊坤宮後殿然後同福隆安一同進去，開讀旨意，不可預先見面，事畢同出也不用關防。除此段不用告訴妃們，別的隻管告訴他們。
諭王成皇后此事甚屬乖張。如此看來，她平日恨我必深。宮外圓明園他住處、淨房，你同毛團細細密看，不可令別人知道，若有邪道蹤跡，等朕回宮再奏，密之又密。
再他到宮之日你接至齋化門，同福隆安隨進，由蒼震門、基化、端則門走至翊坤宮後殿。再令阿哥公主福晉們進去，福隆安有持去的旨意，你看著，阿哥們念，他怎麽聽、做何光景，一一記下，不必寫折子，涿州接駕你再奏。到宮之日你帶開齊禮去，俟傳旨諸事畢，把後殿鎖了，每日進茶飯，開齊禮經管。他宮裡老實女子擇兩名進去也不許換。其余女子並活計都搬到端則門暫住，翊坤宮留老實太監十名，別人不許一個在內，開齊禮就且是那宮的首領。
跟了去的女子三名，當下你同福隆安審問他們十八日如何剪發之事，他們為何不留心，叫他們出去他們就出去嗎？要尋自盡難道他們也裝不知道嗎？問明白每人重責六十板發打往烏喇，著阿哥公主福晉並他本人都看著。小太監一個不許留都撥各處當差。外頭的它坦也散了，每日隻吃茶膳房茶飯，他的個例也用不完，你同總管們再議。
諭王成將皇后所有一切東西在宮在圓明園者具查明封貯。俟進宮請旨，再傳旨與潘鳳等：“皇后瘋了，送到宮時在翊坤宮後殿養病，不許見一人。阿哥公主請安隻許向潘鳳等打聽”。此旨俟他到宮前一日再傳，不可預先傳出。屋裡隻許跟去的兩個女子扶侍，也不許出門。
▲南京博物館展出的這份奏折
以朱批為據，十八日這天，皇后在和皇帝起了衝突之後，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也許是不忍心自己的婢女受到牽連，她遣散了三名婢女，然後剪發，並企圖自盡。因為皇后的這些行徑，皇帝甚至懷疑皇后對自己有厭勝巫蠱之舉（邪道蹤跡），派人到圓明園去細細查看。
從這日開始，皇后的小廚房也停止供應，她只能吃大鍋飯。皇帝對外宣稱“皇后瘋了”，但私下的原因，則是懷疑“平日恨我必深”。五月十四日，乾隆帝將那拉氏皇后的夾紙冊寶四份收回；其中皇后一份、皇貴妃一份、嫻貴妃一份、嫻妃一份，實際上等於將皇后進宮三十年來所有冊封全行銷毀，這位可憐的女子成了名副其實的“黑戶”。
▲繼後去世之後，乾隆皇帝毀掉了宮中所有有關她的痕跡，比如裁掉了《心寫治平圖》中的繼後畫像，《宴塞四事圖》中某妃嬪臉上出現了兩對眉毛，明顯有改動痕跡。
一年之後的夏天，她走完了自己不長的一生。值得一提的是，在她去世三個月之前，你們更為熟悉的五阿哥永琪去世，乾隆皇帝後來不止一次地提起自己曾屬意於這個孩子，希望他承繼大統。從另一個角度可以證明，至少有一個時期，弘歷地宮剩下的入場券其實並沒有令妃的身份，而應該屬於繼後和五阿哥的生母愉妃。
他近乎瘋狂的對待去世了的繼後，表面按照的是皇貴妃喪儀，實際上就隻用了207兩9分7厘銀子就把她打發了。禦史李玉嗚進諫，認為那拉氏應以皇后之禮舉喪，結果乾小四就他扔去薩犁建設新疆了。錦縣生員金從善向乾隆皇帝呈遞詞條，認為皇帝在廢後事宜上處理不妥，應該下罪己詔。乾隆皇帝一邊反問大臣們：“我有什麽罪要下詔自責？”一邊把金從善給砍了。
但這些都和那拉氏沒什麽關係了，“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她要的既然求不得，那麽皇后和庶人又有什麽分別呢？
“十全老人”一輩子最要的是圓滿二字，他始終沒有得到。他摯愛的原配、寵愛的妃嬪、鍾愛的兒子，最終都離他而去了。最終，他在自己的墓穴裡留下了一個空位，也許是因為在世的女人都不能令他滿意，也許是因為當時的他已經無從選擇，也許是因為在生命最後一刻，他忽然意識到，心中某個人的位置無人可以替代。
▲乾隆皇帝的地宮，出自故宮博物院
香港九龍灣馬來街興發大廈15樓D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