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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頓《幸福街》:回不去的時光和沒追上的姑娘

2015 年 10 月,著名作家何頓患病住院,醫生診斷為直腸癌,惡性腫瘤。手術的前一夜,何頓陷在對死亡恐懼與對生命思索的複雜情緒中,感覺到荒涼而茫然。朦朧之中,他仿佛看到兒時居住的 " 幸福街 " 上那個最漂亮的女孩林阿亞。林阿亞經過何頓的時候回頭瞟了何頓一眼,用一種他曾經最熟悉的、不屑的眼神。緊接著,陳曼秋、黃國輝和張小山等幾個玩伴也來了,仿佛從時間隧道裡跑來。那一刻,何頓做了一個決定:如果明天我能從手術台上醒來,我一定要寫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故事。

2018 年 12 月,何頓長篇小說《幸福街》由湖南文藝出版社正式出版發行。雖然兒時生活的幸福街再也回不去了,雖然少年愛慕卻追不上的姑娘永遠也沒有再遇見,但是,何頓始終還了自己一個心願。

病榻上寫出《幸福街》

" 我最初想當畫家。老師說要有文化才能當畫家,不然只是一個畫匠。然後我就開始讀書,讀世界名著,讀哲學著作。從圖書館一網袋一網袋地帶回家去看。學校熄燈後打著手電筒看、點著煤油燈看,大學 4 年都是這樣過來。當時同學們給我起了一個小名,叫我托爾斯泰。"3 月 6 日,驚蟄節氣,何頓坐在龍灣國際紫湖香醍一座臨湖的小高層裡,跟記者聊曾經讀書的往事。窗外,一片新綠。

求學時代不斷讀書的過程裡,何頓的興趣從美術轉為了文學:" 美術不能充分表達和宣泄自己的所思所想,我們這一代人的理想,需要安放 , 唯有文學。"

大學畢業之後,何頓當過老師,拿 45 元一個月的工資。後來幹了兩年裝修,雖然賺了一些錢,但感覺沒有什麽意思,又回頭乾起了文學。這是宿命。

何頓原名何斌,何頓這一筆名最初用在 1985 年《芙蓉》雜誌第六期《結婚那一天》上,那是他發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說處女作。改名何頓,是因為仰慕美國巴頓將軍," 他那麽傑出、那麽威風 "。何頓希望自己也能像巴頓將軍那樣勇敢有力、堅不可摧。

所以,2015 年何頓因為直腸癌住院時,感到 " 驚訝、煩躁、不可思議和丟臉 "。因為每次部門體檢,他的各項身體指標都是最好的。他還堅持每周打兩次羽毛球,打得渾身大汗淋漓。怎麽可能就直腸癌,還惡性腫瘤了?住院的日子裡,何頓每天都在與癌細胞作戰,吊水、打針、化療 …… 病痛時常讓他忘記了巴頓先生的威風,淪為一個自怨自艾、煩躁易怒的病人。

手術前夜,他望著病床邊小黑板上的 " 惡性腫瘤 " 幾個字陷入對生死的思索。他想到了高中時代就讀過的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想起了書中影響了幾代人的名言 "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每個人只有一次 …… 當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 "。讓他漠然的是,自己並沒有 " 悔恨 " 和 " 羞愧 ",只有 " 人的一生毫無意義 "" 人死了,一切努力和榮譽都煙消雲散 " 的消極感和荒涼感。

" 奧斯特洛夫斯基一生隻活了 32 歲。《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他 20 多歲時創作的。一個人在 20 多歲時,即使雙目失明,思想也是向上的、奮鬥的。我已經 56 歲了,如果我躺在手術台上沒醒來,也比奧斯特洛夫斯基多活 24 年。" 何頓坦言,當時確實有與奧斯特洛夫斯基一比,自己已經 " 賺到了的 " 小農意識,這是人只有在生死關口才會有的胡思亂想。

那晚,在半夢半醒之間,年少時期與何頓同住一條街的女孩林阿亞忽然閃現,用一種她一貫的、高傲的、不屑一顧的眼神瞟了他一眼。然後,陳曼秋、黃國輝、張小山,這些兒時的玩伴在何頓最空虛的時刻閃現,跟他說話。甚至他們的衣著、發式、臉型和眼神,抽煙和走路的姿勢也如放電影一般清晰可見。那一刻,何頓冒出一個念頭:如果能從手術台上醒來,一定要將他和他們的故事寫出來。

所幸的是手術很成功。當何頓能半躺半坐在病床上時,就迫切地開始寫作了。他讓家人把折疊小案桌支在病床上,把筆電電腦擱在案桌上,開始了《幸福街》的第一行字。哪怕與病魔的鬥爭讓他精疲力竭,哪怕寫作進度緩慢而力不從心,但文學的支撐,讓他感到踏實。

真實的幸福街,中國版的《請回答 1988》

黃家鎮。幸福街。這是小說《幸福街》的地理坐標。

熟讀何頓作品的人對黃家鎮都不會陌生,這是何頓作品裡常常出現的一個虛擬地名。但說到幸福街,雖然是如今的地圖上找不到的一個地名,但長沙老口子們都知道,這是真實存在的地方,它就是位於長沙市天心區書院路街道妙高峰下的一條老街——青山祠。

何頓說,自己以前跟父母住在湖南第一師范,後來搬到青山祠。上世紀 60 年代青山祠改名為幸福街,上世紀 90 年代又改回青山祠。雖然現在的年輕人不一定知道幸福街,但幸福街裡有它自己獨特的韻味。

有人將《幸福街》稱為中國版的《請回答 1988》,認為《幸福街》共譜了幾代人難忘的回憶。《幸福街》帶有作者深刻的個人經驗,他的家庭、朋友、同學之間的故事在小說中都有反映。

" 當時我們的幸福街上住著五六戶人家,就如我書裡的一樣,寫他們,我閉著眼睛都知道。"《幸福街》裡的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原型,那些人都是自然來的,所以何頓在寫作時甚至連提綱都沒理。

文革、上山下鄉、恢復高考、改革開放 …… 作為一位 "50 後 " 作家,何頓經歷和見證了中國社會動蕩的年代,作家自己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長篇小說。為同代人立傳,為共同的青春立傳,何頓帶著這樣的使命寫完了《幸福街》。幸福街,雖然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地名,但是幸福兩個字,卻帶著作者對生活的理解。《幸福街》在封面的裝幀設計上,是黑色背景下一家人在吃飯,書名和圖案都是紅色燙金的。無論時代賦予我們什麽,唯有豁達,才是面對生活的正確態度。

《幸福街》既有時代之滄桑,也有市井生活瑣碎的情趣。書裡的那些小人物似乎就生活在我們身邊,他們的柴米油鹽,甜酸苦辣、喜樂悲歡,立體化地呈現於我們面前。許多對話,仿佛就是書裡的人在你對面嘮著家常。" 作為作家,如果說我有什麽野心的話,就是做時代的記錄者和書記員,我希望百年以後的讀者,手裡捧著一本《幸福街》,就知道當時湖南的生活就是這樣。" 何頓說。

為何生活在一條街巷上的少年,最後卻有著如此不同的命運?何頓給了我們每個人一把真實的匕首,見證了歷史的波瀾壯闊,也見證了歷史表象下深層次的人生際遇。就如著名評論家胡平所說的那樣,何頓把他的筆力深入到歷史情境中的個體,來探索和考察,處在相同的歷史情境之下,為何每個人選擇自己人生方向會不一樣?

" 小說中的人物,猶如我們真實的這一代人。有知識的人和沒有知識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沒有知識的人,眼光短淺,哪怕能夠擁有短暫的成功,也不能長久,因為沒有足夠知識能夠支撐起他們,很快就會垮了。知識結構不完整的人,很容易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相反有知識的人,在一條路行不通時,會有第二條、第三條路。有知識的人是餓不死的。"

用上帝之手,安排一個重逢

何頓當時生活的幸福街,有兩個漂亮的姑娘,一個是林阿亞,一個是陳曼秋。這兩個女孩的名字,都被寫進了小說《幸福街》裡:林阿亞和陳漫秋,除了為曼字加了一個三點水的偏旁,何頓甚至沒捨得改她們的名字。

在很多讀者看來,林阿亞和陳漫秋兩位女性形象塑造得非常出彩。在那個年代,美麗的少女,卑微的出身,苦厄的遭遇,可是,她們始終沒有放棄學習,沒有放棄自我成長,沒有放棄對希望的追尋。

" 林阿亞和陳漫秋,你個人更喜歡誰?" 記者問。

" 林阿亞和陳漫秋,都是很美好的女子,我個人更喜歡林阿亞一點。" 何頓回答。

何頓的回答其實在記者的意料之中。因為,在書中,何頓安排了她跟何勇相戀,而何勇正是作者自己在小說中的投射。

何頓坦言,在生活中的林阿亞,確實長得很漂亮,自己也確實追求過她,但一直沒追上。" 她就是那種特別高傲的女孩,常常用那種不屑的眼神來瞟我。所以,直到我做直腸癌手術前夜,想起她,閃現在眼前的,還是她瞟我一下的那個不屑的眼神。不過她這樣,我反而覺得她特別有味道。"

作為小說作者,猶如上帝,可以任意安排人的命運。或者是為了實現生活無法成全的願望,何頓在寫《幸福街》時,一開始並不打算將林阿亞和何勇分開。林阿亞與何勇相愛,何勇對林阿亞非常好,林阿亞因為成分問題,不能參加高考,準考證也是何頓想辦法弄到的。但直到寫到林阿亞考上了複旦大學,何頓才覺得不能這麽安排,他們一定會分手,這才是現實。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幸福街》在出版前還改了一個結局。小說原本寫到何勇在墳前祭黃國輝和張小山時就結束了," 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沒有假如 "。但有人提意見說這個結局太蒼涼,何頓就重新改了一個,這一回他借他的上帝之手,為林阿亞和何勇寫了一個重逢,猶如《東京愛情故事》裡赤名莉香和永尾完治的重逢那樣。" 其實很多曾經相愛的人,由於各種原因分開後,若乾年後總是要再見面的。" 何頓說。

事實上,自 1981 年隨著父親從河東調到了河西的某部門工作,何頓一家就搬離了幸福街,後來他再也沒見過林阿亞和陳曼秋,可是在他內心空落、思緒蕪雜的時候,這兩個幾十年再沒見過的姑娘,依舊能帶給他最初的溫暖與慰藉。

2019 年 2 月,當年幸福街裡的 " 沙家浜 " 劇組春節聚會,當年街上的姑娘如今都已經成為了外婆和奶奶,她們聚在一起捧讀《幸福街》,淚流滿面,據說裡面就有真實的、當年演阿慶嫂的陳曼秋。聚會的視頻發在了朋友圈,何頓看到了,驚覺歲月的變遷。採訪結束時,何頓將手機上的視頻點開給記者看,但到底哪一個是陳曼秋,何頓笑而不答。

瀟湘晨報:《幸福街》這本書寫的是長沙的故事,裡面的幸福街、光裕裡、黃春和粉店、異南春飲食店等都是長沙人熟悉的地方,但為何在小說中又將幸福街所在的黃家鎮設定為一個湘南小鎮呢?

何頓:幸福街寫的是長沙的故事,但虛構了一個鎮。我的祖籍在郴州,父親是郴州資興市人,所以,我把這個虛構的小鎮放在了湘南。

我以前在省會某報紙連載了長篇小說《尋找愛情》(現名 " 物欲動物 "),小說寫的是湖南 H 鎮,裡面有一些情節,比如去餐館吃飯的時候蒼蠅滿天飛,在當地賓館住宿接到特殊服務的騷擾電話等,雖然寫的小說,但因為發在報紙上,就會被人認為是新聞。所以導致 H 鎮相關部門來投訴,認為這是誣陷等等。可見以本身存在的地名為原型代入到小說中,會給雙方都帶來困擾。此後,我在寫作中會注意把真實的場景代入到一個虛構、不存在的地方,來解決這個問題。

平時,我喜歡去各地的小鎮逛逛,包括長沙的靖港鎮、銅官鎮、朗梨鎮,包括郴州的資興市裡、桂東縣城、汝城縣城、宜章縣城等,我喜歡在這些地方小住一兩晚,與當地的居民交流來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我很早以前的作品就開始寫黃家鎮了,那是一個存在於我心中的城鎮,它其實是很多小鎮的縮影,把我心裡的很多東西裝進去了。

瀟湘晨報:您小時候生活在青山祠,後來在很多小區居住過,最近這些年,您住過桔園小區、龍灣社區,最喜歡哪個小區?哪個更像幸福街?

何頓:可以說長沙的每一條老街,都有與幸福街契合的地方。因為我們這些生活在長沙的五六十歲的這一批人,當年長沙市的街道都去玩過、走過、看過,交到的朋友圈也比較廣。我讀的小學是一師附小,中學是十七中,高中是十一中,同學也散布比較廣,所以各條街都去過,感覺每條街都是幸福街一樣。很多街道都有與幸福街契合的地方,也有可能記憶是把這些街道美化了,回憶起來就特別美。

《幸福街》的時代是不是一去不複返了。現在的小區生活,各人進各門,平時不來往不走動,其實,也挺好的。

瀟湘晨報:《幸福街》這本書中有很多意象是您著力刻畫的,比如枇杷樹、梨樹、柚子樹、楊梅樹,您不厭其煩地描寫它們的開花、結果,您是想通過它們的榮枯來展現什麽?

何頓:其實寫作之初並沒有太多的想法,人與自然脫不開關係,樹木算是一種環境描寫吧。梨樹、柚子樹、楊梅樹,那些樹也真實地存在於當年的幸福街,算是幸福街記憶裡的重要景象。當時的房子很矮小,大多是平房,相較之下,樹木就顯得特別大。我們那群孩子們就在那樣一個樹木茂盛的小巷子裡穿梭、生活,書寫它們,其實也是一種對生活的再現,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發現那些春華秋實的樹木始終讓人充滿希望。這倒正是我想要表達的一點點心思。

瀟湘晨報:您很善於將湘言湘韻轉化為文學話語,您的小說中有著非常濃鬱的長沙方言特色,這濃鬱的戀鄉情結也讓很多長沙人愛讀您的作品。這種寫作風格,是怎樣形成的?您是準備一直堅持這種風格下去?會不會有改變?

何頓:我在文學創作早期腦子裡全是長沙話,是自然地運用長沙話去思維。我以前的小說,長沙方言特別多,比如《我們像葵花》等等。真正有改變,是從《湖南騾子》開始,用書面語更多。因為顧忌到有一些太本土的方言,外地人看不懂。這次寫《幸福街》,因為是寫自己身邊的人的故事,還是本土語言更真實、更親切、更有力量。但為了大多讀者的閱讀體驗,所以,我注重長沙話與文學審美的融合。大眾能讀得懂的話,都用了方言,讀不懂的地方就改成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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