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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他,哪怕眼看著他變成一個怪物

深讀第61期,最近,HBO迷你劇《車諾比》的熱播將那場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最為嚴重的核泄漏事故再次推回至大眾的視野,這場核電事故的威力是日本廣島爆炸的400倍以上。

事故發生之後,包括軍人、消防員等不同職業的人們被派遣至發生地對現場進行清理,這成為了他們噩夢的開始。在電視劇中,一位消防員的妻子曾這樣描述自己的丈夫“肺和肝的碎片都從嘴裡湧出來……他常常被自己的內髒嗆著”。而這絕不是電視劇的誇張表現手法,它來自於非虛構作品《車諾比的祭禱》中妻子的口述。

更讓人痛心的是,對很多人來說,災難並沒有停止於當下,在那之後,有27萬人因異塵餘生而深受癌症的折磨,他們的家人同樣如此。

今天的深讀,就來自另一位清理人妻子的口述。我們總說愛的力量是偉大的,這位清理人曾經也對這一點堅信不疑:“他有信心,我的愛會拯救我們”,多希望事實真是如此。

就在我生日那天,他去了車諾比……客人們還在桌子旁坐著,他在他們面前道別,吻了我。汽車已經在窗外等著他了。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是我的生日……他是安裝工,走遍了蘇聯各地,每次我都等著他回來。那是我們快樂的時光。我們的生活依然像一對戀人——一次次分開,又一次次相聚。

那一次……恐懼攫住了我們的媽媽,他媽媽和我媽媽,而我們卻一點兒都沒害怕。現在我會想:為什麽?我們不是已經知道他要去哪裡了嗎?哪怕拿起鄰居小孩十年級的物理課本,哪怕翻一翻……他走的時候,連帽子都沒有戴。

一年以後,和他一起去的同伴頭髮就掉光了,而他的頭髮卻變得更密更多了。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他那個小隊的七個小夥子全都死了,都是年輕人……一個接一個……三年之後第一個死了,當時,他們以為是偶然的,是命運。但跟著就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剩下的每個人都在等著那一天,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我的丈夫是最後一個死的。他是高空作業安裝工……他們的工作是關閉被遷移村莊的電路,需要爬到電線杆上。站在上面,可以俯視死氣沉沉的房屋和街道。他幾乎全部時間都在高處,在樓頂。他身高接近兩米,體重九十公斤,誰能殺得死他?我們一點兒也不害怕……(她突然笑了)

噢,當時我太高興了!那天我回到家,看到他回來了。他每次回來,我們都像過節一樣。我們辦了派對。我有一條睡裙,長長的,非常漂亮,我穿上它。我喜歡昂貴的高級內衣,我有好多件漂亮的內衣,但這是一條特別的睡裙,只有特別的日子我才會穿。這是為了紀念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

而他帶著脖子上腫大的淋巴結回來了。結節不大,但是我的嘴唇能感覺它們的存在。我問:“給醫生看過嗎?”他安慰我:“會好的。”“你在那裡怎麽樣,車諾比?”“就是正常工作。”他沒吹牛,也沒驚慌。於是我只得出一個結論:“那裡與這裡一樣正常。”在他們吃飯的食堂,一層是供應士兵的——面條,罐頭食品;二層是供應領導和將軍的——水果、紅葡萄酒、礦泉水,還有乾淨的桌布。他們每人還有一台異塵餘生劑量計,而他們整個小隊連一台也沒有

我記得大海……我們兩人去看過大海,在我的印象裡,大海就像天空一樣晴朗,是蔚藍色的,而他就在我旁邊。我為愛而生……為了快樂的愛……學校裡的女孩都有夢想:誰想去上大學啦,誰想去共青團工地啦,而我只想嫁人。愛那麽強烈,就像娜塔莎·羅斯托娃那樣。只要有愛!

有時候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安慰自己:也許,死亡也不是盡頭,他只是換了一種生活,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在哪裡呢?現在我在圖書館工作,有許多書可以讀,會見到許多人。我很想談一談死,我想了解它。我在給自己尋找安慰。我在報紙上,在書籍裡尋找……我去過劇院,希望那裡有關於死亡的說法……我不能沒有他,我的身體都會感覺疼痛,我不能一個人……

他不想去看醫生:“我沒什麽事,我也不覺得疼。”淋巴結逐漸長到雞蛋大小了,我硬是把他拉上汽車,帶他去了診所。他們把他轉給腫瘤科醫生。一個醫生看後,又喊來第二個醫生:“這又是一個車諾比人。”他們不讓他離開醫院。一周後做了手術,他們切除了他的全部甲狀腺和喉頭,插上一些管子。這樣……(她停了一會兒)這樣……現在我知道,這也算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主啊!我去幹了些什麽呀:我跑到商店,給醫生買了禮品——一盒巧克力,還有進口甜酒。我把巧克力送給護士。他們都接受了,而他卻嘲笑我:“你看你,他們又不是神仙。他們有化療和放療的設備,沒有你的巧克力,他們也會給我治病的。”但我還是跑到鎮子那頭去買了蛋糕,還有法國香水——那時候,沒有熟人是買不到這些東西的,它們都藏在櫃台下面。

出院之前,他們給了我一個專門的注射器,又教會我如何使用。這樣,我就能使用注射器喂他食物了。我全學會了。我煮好新鮮的東西——每天四次,一定是要新鮮的——在絞肉機裡磨碎、過濾,之後裝進注射器,在注射器上接一根管子,一根最粗的管子,直接插入他的胃裡……那時他已經失去味覺了,我問:“好吃嗎?”他什麽也嘗不出來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會跑去看幾場電影,在電影院裡親吻。連著我們的是一根纖細的遊絲,而在我們看來,它又喚起了我們對生活的嚮往。我們盡量不去提起車諾比,不去想它。那是個禁忌的話題……我不允許他接電話,我會搶過來。他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死了……這也是個禁忌的話題……

但是,一天早上,我叫醒他,遞給他睡袍,他卻站不起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當時他很害怕……是的……(又停住了)我們又度過了一年的時光,最後他死了……這一年裡,他每一天過得都很艱難,他也知道,他的朋友們都會死……而我們還要一天一天地過……一天一天地捱……

人們在說車諾比,在寫車諾比,但是誰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的生活是什麽樣子。我們的生和死,都與原來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你問我,經歷車諾比事故的人們是怎樣死的?我愛他,沒有什麽比愛他更重要,哪怕是我親生的孩子,哪怕我眼看著他……變成一個怪物……他們切除了他的淋巴結,破壞了循環系統,他的鼻子歪向一邊,是原來的三倍大,兩隻眼睛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眼球的位置朝向不同的方向位移,閃現著說不清楚的亮光……感覺好像他已經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在那裡張望。後來,一隻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我有什麽可怕的?我只希望,他不要看到他自己的樣子……不能讓他知道這些。但他用手比劃著問我,要我拿鏡子給他。我馬上跑進廚房,假裝忘了這回事,假裝沒聽到他的話,或者故意岔開話題。我就這樣騙了他兩天,第三天,他在筆電上寫了幾個大寫字給我,加上了三個感歎號:“給我鏡子!!!”我們就用筆電、鋼筆、鉛筆,我們之間一直這樣交流,因為他連低聲說話也已經做不到了,幾乎成了啞巴。我跑到廚房用力敲打鍋碗瓢盆,我不想說,也不想聽。

他又給我寫字:“給我鏡子!!!”又是這幾個驚歎號……我把鏡子拿給他, 拿了最小的一個。他看了,抱著自己的頭,在床上不停地搖著……我走過去,安慰他:“等你好點兒了,我們去一個沒人去的村子。買一座房子,就在那裡住下來。城裡的人太多,如果你不願意住,我們兩人就一起去那裡生活。”我沒有騙他,我跟著他去哪兒都可以,只要有他在,其他都沒有關係。他是我的一切。我沒有騙他……

我不願意去回憶,我只想靜靜地,不再說話。如今一切都過去了……一切是那麽遙遠,也許,比死還遠……(她停了下來)

我可以說這個嗎?我想說出來……有一些秘密……我至今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直到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月……他夜裡還會叫我……他有欲望。他比以前愛得更強烈……白天,我看著他的時候,我都不相信夜裡發生的事情……我們倆不想分開……我撫摸著他,他擁抱著我。在那些時刻,我想起了最快樂、最幸福的那些時光……

除了藥,我還可以給他什麽?給他什麽希望?他不想死,他有信心,我的愛會拯救我們。只有這樣的愛!但是,我什麽也不能跟我媽說,她不理解我。她會指責我,詛咒我。這不是普通的癌症,一般的癌症已經讓所有人害怕,可這是車諾比的癌症,更可怕。醫生對我說:如果癌細胞在機體內部繼續轉移擴散,人很快就會死

而癌細胞正在向上移動……向身體……向面孔……他的臉上長出黑斑,他下巴移位了,脖子不見了,舌頭會掉出來。他的血管破裂流血。“啊呀,”我叫起來,“又是血!”脖子、面頰、耳朵……到處都在出血……我拿了冷水給他冷敷,但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看著令人毛骨悚然。枕頭上全是血……我從浴室拿來面盆……血流如注,就像擠牛奶……還有嘩嘩的聲音……就像寧靜的鄉村中的那種聲音……我現在夜裡還會聽到這樣的聲音……在他還清醒的時候,他會拍手,這是我們約好的信號:去叫救護車。

他不想死……他才四十五歲……我打電話給急救站,他們也知道是我們家的情況,他們不願意來:“我們幫不了你丈夫。”我只好給他打針!給他麻醉劑。我自己給他打針,我已經學會了,只是打針過後,他的皮膚上會留下淤青,不能散去。

有一次,我打了電話,救護車來了……一個年輕的醫生走近他一看,馬上就退了回來:“請問,他是不是車諾比來的?是不是一直在那裡的人?”我回答:“是的。”而他,我一點兒沒有誇張,他喊道:“親愛的,還是盡快讓他解脫吧!盡快!我看到過,車諾比回來的人都是怎麽死的。”我覺得他會聽到這些話……好在,他不知道他已經是他們小隊留下的最後一個……

還有一次,診所派來一位護士,她就站在樓道裡,連房門都沒有進去:“啊,我不進去!”而我不怕!只要他需要,我什麽都願意做!但我該怎麽做?救贖在哪裡?他在呼喊……他很痛苦,整天在喊叫……後來我想了一個辦法:把伏特加通過注射器灌給他。他安靜了下來,忘記了疼痛。辦法也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是其他女人教我的……她們也遇到了與我一樣的難題。

他媽媽來了:“你當初為什麽會同意他去車諾比啊?你怎麽會這樣做?”而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想過我能不讓他去,而他,也許,他也不會不去。那是什麽時代?是軍事政權時代,而我們當時都是另一類人,和現在不一樣。有一次我問他:“你後悔去那裡嗎?”他搖搖頭。他在筆電上寫道:“我死後,你把汽車、備用輪胎賣掉,你不要嫁給托裡克。”托裡克是他弟弟,也喜歡我……

我還有許多秘密……我坐在他旁邊……他睡著了……他有一頭漂亮的頭髮……我拿剪刀悄悄地剪了一綹下來……他睜開了眼睛,看著我手裡的頭髮,笑了。我還留著他的手錶、軍人證和車諾比勳章……(沉默)

最讓人恐懼的是最後那幾周……他把尿撒在半升的罐子裡,要用半個小時才解完。他沒有抬起眼睛,他害羞。“你怎麽會這麽想呢?!”我吻他。最後一天有這樣一個瞬間:他睜開眼,坐了起來,笑著對我說:“瓦柳什卡!……”聽到他的聲音……我興奮得說不出話來……

部門打來電話:“我們帶著紅色證書過來。”我問過他:“你部門的人要來,要發給你證書。”他搖搖頭:不要,不要!但他們還是來了……帶了一些錢來,還有一個帶列寧頭像的紅本子。我接過證書,心想:“他為了什麽而死,就為這個嗎?報紙上說,爆炸的不僅是車諾比,還有……蘇維埃生活已經結束了。可紅皮證書裡面依然是……”那些人本來想對他說一些好聽的話,但他蓋上了毯子,隻把蓬亂的頭髮露在外面。他們在他旁邊站了一會兒,就走了。他已經害怕見人……只有我不會讓他害怕

但他就要走了……我呼喊他,但他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只是在喘息……埋葬他的時候,我把兩塊手帕蓋在他的臉上。如果有人要看他,我會掀開……一個女人昏倒了……她曾經愛過他,我以前還嫉妒他愛過她。“讓我最後看他一眼。”“看吧。”我沒有對她說,他死時,沒有人敢靠近,所有人都害怕

按照我們斯拉夫人的習俗,不可以讓家裡人給死者清洗、穿衣服。兩個在太平間工作的男人,走來跟我們要伏特加:“我們什麽樣兒的沒見過?”他們說,“被壓扁的,被肢解的,火災後燒焦的孩子,我們都見過……但像這樣的還是第一次……”(她平靜下來)他死了,躺在那裡,身體還是熱乎的,不能碰……我把家裡的鍾停掉了……就停在早上七點……我們的手錶今天也停了,不走了……我去找修表師,他擺擺手說:“這不是機械師和物理學家的事,而是形而上學專家的事。”

在他剛走的那些日子裡,我一連睡了兩天,誰也叫不醒我,中途我起床,喝了水,一點兒東西也沒吃,就又倒在枕頭上睡去。現在,我也感到奇怪:我怎麽能睡著?我女友的丈夫快死的時候,他用餐具砸她。他哭了:為什麽她這麽年輕,這麽漂亮?而我的丈夫只是看著我,看著……他在我們的筆電上寫道:“我死後,你把我的遺體火化。我不想讓你害怕。”

他為什麽會這樣說?有各種各樣的傳言:車諾比人死去後會“發光”……晚上,在墳墓上也會發出亮光……我在報紙上看到過,說死在莫斯科醫院的車諾比消防員,被埋在莫斯科郊外的米京墓地,別人都不會把死者埋在他們的旁邊,都要躲開他們。死人都害怕他們這些死人,更不要說還活著的人了。因為沒有人知道,什麽是車諾比,只有一些猜測和感覺

他把在車諾比工作時穿的白色外套、褲子、專業工作服帶了回來……這些衣服在他去世前一直放在家裡的頂櫃中。媽媽想:“他所有東西都得扔了。”她害怕……而我想把他的外套保存起來。我真是個罪犯!我的孩子就在房子裡,我的女兒和兒子……我們最後還是把這些東西帶到城外埋掉了……

我讀了很多書,我就生活在書堆裡,但我什麽也不能解釋。他們把骨灰罐交給我時,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我用手去摸那些細小的顆粒,就像撫摸海邊沙灘上的貝殼——這是他的髖關節。在此之前,我都沒有去碰過的東西,沒有聽過,也沒有感覺過,而現在我徹悟了。我記得,他死後的一天夜裡,我就坐在他旁邊。突然,冒起一股青煙……第二次,我在火葬場看到,這股青煙就在他上面……那是他的靈魂……沒人看見,只有我看到了……我有一種感覺:我們又見面了……

啊!從前我是多麽快樂!多麽幸運……他去出差……我就掐算著我們還剩多少天能見面,多少小時,甚至多少秒!是誰把他從我身邊奪走的?憑什麽?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 他們發了一紙有紅色抬頭的通知書……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車諾比的祭禱》(有刪節),[白俄] S·A·阿列克謝耶維奇著,孫越譯,2018年8月由中信·大方出品,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圖片來源 = 《車諾比》劇中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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