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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說“晉人不可學”?

《儒林外史》裡,楊執中不關心生計,一心隻讀聖賢書,自嘲“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儼然一位雅士,可背後卻是全家人跟他一起餓肚子。面對朝廷的選官報帖,楊執中一面效仿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一面告訴來訪之人自己“品高德重,辭官不就”,將報帖貼在房屋的最顯眼處。

晉人風神瀟灑,精神自由,但這是性情中自然流露出的東西,不比宋人之“可學”,就像楊執中,學了點皮毛姿態,畫虎不成,貽笑大方。

不知是哪位同學,在網上披露我在北大課堂上的說法 :“記得好像是陳平原老師講過,宋人可學而晉人不可學。魏晉風度,是從性情裡出來的,是自然的,所以一學必歪,放到現在就跟有神經病一樣,而宋人講究理性禮製,也就是規矩、規範和法度,就是現在所說的按套路出牌,所以宋人是可以學的。”這話確實是我說的,大概意思沒錯。學生們或許心存疑慮, 我不是寫過《現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嗎,為什麽會說“晉人不可學”?

其實,可學與不可學,有時是價值評判,有時是工作策略。所謂“不可學”,可能那東西不好,怕你學壞了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東西太好, 你學不來。說白點,有的東西事關天賦,強求不得。談詩詞,講書法,常有“可學”與“不可學”之分 ;大體說來,法度技藝可學,才情韻致難以承傳,故不可學。

顧愷之《女史箴圖》

清人錢泳《履園叢話》中的《書學》,力貶宋人書法,其“宋四家書” 條雲 :“總之,宋四家皆不可學,學之輒有病,蘇、黃、米三家尤不可學,學之不可醫也。”蘇東坡天分絕高,隨手寫去,修短合度,是其不可及處。 可那東西不可學,一學就“毛疵百出”。至於米書過於縱,蔡書過於拘,都不可學。當然,這只是一家之言,可不予置評。我只是說,錢泳所理解的“不可學”,屬於價值判斷。

可還有另外一種“不可學”,不是不好,而是境界太高,渾然天成,常人達不到,故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有格”“規矩”“正道”作為模仿對象。比如王國維《人間詞話》就說 :“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 幼安不可學也。”辛棄疾(1104—1207)的詞為什麽不可學,就因其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而模仿者往往只得其粗獷滑稽。

詩詞書畫,為什麽有的可學,有的不可學,明人董其昌《畫眼》說得很明確:“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 這是從宋人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那邊套過來的。換句話說,有些東西, 跟天賦、才情、境界有關,不能靠“巧密”和“歲月”而習得。就像中國畫的最高境界“氣韻生動”,只可意會,難以言傳,靠的是天資神悟,而不是學習與積累。

董其昌《關山雪霽圖》

記得十幾年前讀明人筆記《假庵雜著》,對其中一句話印象很深,那就是“寧為宋人毋為晉人”。由此,我才推導出宋人可學,晉人不可學——後者之曠遠、放達、率真,天成,很好,永遠值得追懷,但常人學不到,一學就歪。也就是說,在我看來,文人學者中,有積累型的,也有天才型的, 二者所走的路大不一樣。

王羲之《快雪時晴帖(局部)》

明清史專家謝國楨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印《瓜蒂庵藏明清掌故叢刊》, 已刊明黃宗會《縮齋文集》和明歸昌世《假庵雜著》等 22 種。謝先生為後者作跋 :“讀歸文休先生之《假庵雜著》,如讀張山來《幽夢影》;而其謂為人當有偏至,而不可為中庸,尤有見地。”歸昌世(1573—1644)字文休,號假庵,江蘇昆山人,乃著名古文家歸有光的孫子。據說十歲能詩,棄舉業, 發奮為古文,主要以書法印篆著稱於世,至今各博物館裡仍藏有其《風竹圖》《竹石圖》《墨竹圖》等。

歸世昌《風竹圖》

《假庵雜著》中《紀季父遺事遺言》有雲:“張元長嘗貽書於余,有‘寧為宋人毋為晉人’之語,季父頗然之,謂‘趣味’ 二字宜辨。”這裡所說的張元長,即號寒山子的散文家張大複(1554—1630), 也是昆山人,著有《梅花草堂筆談》等。

記得錢鍾書與周作人就張大複文章,有過小小的爭議,參見前者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及後者的《〈梅花草堂筆談〉等》。我傾向於周作人的意見,就文章而言,張大複不及傅山、 金聖歎、李漁,只能跟張潮並列,屬於典型的晚明山人小品。談世態人情、 修身養性、風花雪月、山水園林等,有價值,但不宜過分推崇。在我看來, 晚明山人所撰小品,是一種抽掉了筋骨、充滿娛樂精神的“清談”——沒有了背後的幽憤與抗爭,隻留下優雅的舉措和言辭。這個意思,我在《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中談了。

元代張渥《雪夜訪戴圖》,“戴”是說東晉雕塑家戴逵

魏晉文人不一樣,他們的清談以玄學為根基,有生命體驗及幽憤打底,並不輕鬆。有興趣的朋友,不妨讀讀章太炎、劉師培、魯迅、陳寅恪、宗白華、王瑤等關於魏晉文人及文章的論述。我特別推薦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那是根據演說改寫的,很好讀,對後世的研究者影響也很大。還有就是宗白華的《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這文章 1940 年初刊《星期評論》,日後收入宗先生各種集子。

雲岡石窟

宗先生稱 :“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從王羲之的字、顧愷之的畫、戴逵的雕塑、嵇康的琴曲,到曹植、阮籍、陶潛、謝靈運、鮑照等的詩文,還有雲岡、龍門壯偉的造像,洛陽和南朝閎麗的寺院,無不光芒萬丈。就這麽個“強烈、矛盾、熱情、濃於生命彩色”的時代,最能代表晉人的風神瀟灑的,是書法中的行草。在宗先生看來,“魏晉的玄學使晉人得到空前絕後的精神解放, 晉人的書法是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體最適當的藝術表現”。

到目前為止,關於晉人的精神世界、藝術造詣以及人格魅力的闡發,沒有比宗文更簡明扼要且切中肯綮的。我談春遊之“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也是從此文中偷來的。說到書法,宗先生認為 :蘇、黃、米、蔡等人的書法力追晉人蕭散的風致,但總嫌做作誇張,不及晉人的自然。這裡說的是“書法”,其實,也包括“做人”——我相信很多人是這麽理解晉人與宋人的差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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