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死君：回想上個月落幕的柏林電影節，王小帥導演的新片《地久天長》大放異彩，拿下影帝影后兩項大獎，王景春和詠梅這兩位實力派演員，也終於被更多的觀眾所熟識。3月22日，隨著影片正式在全國公映，也將重新打開屬於一個時代的記憶。（文末福利）
這是極具中國色彩的家庭情感故事，也是王小帥導演“家園三部曲”的第一部。影片橫跨整整三十年，依然是王小帥導演最擅長的主題，關於時代洪流下的人物命運。知青返城、計劃生育、下崗浪潮、南下淘金……
這一次，王小帥導演用將近三個小時的時間，將故事徐徐鋪展，情感層層深化，呈現出三個家庭兩代人的命運沉浮。影片以“失獨”議題入手，敘事核心始終關乎家庭、關乎親情，很容易讓人產生情感共鳴。從柏林首映到國內點映，每場都看哭了不少影迷。
影片中最為出彩的，無疑是兩位主角的動人表演。尤其是王景春飾演的父親劉耀軍這個角色，從始至終甚至沒有完整的一場哭戲，卻將中國父親隱忍克制的形象發揮到了極致。詠梅也同樣完美地刻畫了母親王麗雲這個角色的前後變化，呈現出身為女性的心酸與無奈。
在影片正式上映之際，我們有幸採訪了王小帥導演，聽他談了談關於《地久天長》這部電影的台前幕後，以及他這些年關於創作的心路歷程。
獨家專訪王小帥導演
看死君：導演好，影片《地久天長》的創作靈感來自哪裡？有真實的“失獨”故事作為參考嗎？
王小帥：沒有，我故意不去尋找一個特別的案例，因為我讀了很多這方面的材料、文章，每個家庭遭遇到這種不幸時，精神層面的狀態其實都差不多。儘管他們是不同的個體，但是受到打擊之後的精神創傷都差不多。比如他們最痛恨的，就是過年過節。平常的日子還能渾渾噩噩地湊活過一過；等到過年過節時，就會急劇地沮喪、憤怒。
所以說，這種反差基本上都是一致的，當所有人高興的時候，自己高興不起來，生活裡壓根就沒有“高興”這種基本元素，非常痛苦難受。創作《地久天長》的過程，就是抓住這個最基本的層面，這些東西都是很有共性的。
看死君：影片英文片名叫《So Long，My Son》，這個譯名非常貼合主題，那為何中文片名叫《地久天長》呢？兩個片名的側重點似乎各有不同。
王小帥：我覺得就是語言的表述不同，其實我們經常遇到這樣的問題。有些中文直譯成英文，就會失去原有的意境，反過來同樣如此。這是不同語言之間常常會產生的碰撞。因此，如果我們將“地久天長”直譯過來就應該是“last forever”這樣，但在外國人看來，這個譯名就沒有那麽生動，這還是出於不同母語系的考慮。而“地久天長”這個片名，本身就特別中國，非常符合國人的美好心願。
看死君：在柏林電影節上，《地久天長》收獲了影帝影后兩項大獎，讓國人驚喜萬分。您對於王景春和詠梅兩位主演的表演有何評價？當初為何選擇他倆？
王小帥：從氣質形象上來說，他們兩個都很有生活的煙火氣，並沒有在明星化以後脫離來自生活的氣息。比如像王景春，走在街上都不容易認出來，平時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一個演員，當然，拿獎後更多人都知道了他。詠梅也是，很漂亮，但不豔俗，她很有我們平常人的氣質。我覺得，選擇他倆，就是因為跟我們這部電影所要營造的真實氣息比較貼近。
看死君：為何將王景春這個角色處理得如此沉默隱忍？甚至吝嗇於一場完整的哭戲。
王小帥：就是他哭不出來吧，就像我們自己一樣，平時也會在生活中遇到一些憋屈、委屈的事情，卻偏偏無法說出來，正好卡在那兒，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王景春演的這個角色，從孩子溺水這個事件發生的一開始，他就無法去表現出哭一場，或者非常痛苦；如果那麽去演反而不符合最真實的狀態。
因為兩家人是世交的緣故，這故事的結點也就在這兒。你要是個陌生人或者是個不太熟的人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可以打上門去討個說法，可以撕破臉皮等等，但就是因為這兩家人以往的關係太密切，就讓他一下子悶在了那兒，可能這個結也就結在那兒了，未來的很多事情也都結在那裡。再比如說，後來面臨下崗，他又遇到了，他能怎麽辦呢？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即便各種風雨，都要走過來。
看死君：從《青紅》到《我11》，從《闖入者》到《地久天長》，您的電影主題始終圍繞著個人與時代的關係展開，這些年來，創作心態上有什麽樣的變化嗎？
王小帥：可能是看生活和時間的維度越來越寬廣了，比如說之前的創作會集中在一個事件，一個人物或者一個故事本身，人物命運發生了什麽，電影結尾是什麽，好像當時的創作都處在那樣的階段裡。現在，慢慢地更加有了時間性，總覺得，即便是一個情節很強的事情，除了開頭結尾之外，還有那些剩下的生活，它本身就有更廣的維度，這是我創作上的一種變化。
我個人很喜歡的一個小說家叫愛麗絲·門羅，一個加拿大的小說家，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她寫的東西讓我覺得有一種共鳴感，她幾乎都是短篇小說，但她的每個短篇都會讓人物和故事跨越了幾十年，甚至跨越整整一生。一個短篇小說就涵蓋一生的這種寫作方式，讓我覺得這個作家對人生的思考是比較廣闊的。
看死君：影片為何採用非線性敘事，打亂時間線？可以談談剪輯方面的考量，以及與泰國剪輯師（阿彼察邦導演的禦用剪輯師Lee Chatametikool）的合作。
王小帥：這個泰國剪輯是很專業的，我們也做了一些嘗試，最後發現還是回到劇本結構比較對路子。因為我們在劇本階段已經把基本的結構先設定了，就是從整個故事的中間開始講述，從已經發生事情的多少年以後來講述，而後續變老的部分也都納入到這個故事的範圍內，於是劇本的結構就有了。
但如果按照時間線來走的話，就需要一步一步往前推，在這樣一個故事的結構和時間跨度上就太宏大了。因為電影講述的這幾十年，是需要一步一步深化過來的，但如果真這麽去呈現，可能跟電影本身的這個特質有點不太相符。
因為電影本身的特質對於時間還是有限定的，即便正常的時間線更能讓觀眾接受，但還是要有個限定。不能把這30年人生的時間跨度拍成30個小時，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改變結構，在劇本敘事上很重要。
看死君：電影時長是175分鐘，近三個小時的時長，您在片長方面有怎樣的考慮，如何取捨？影院場次可能會因時長受限，您會擔心嗎？
王小帥：當然有取捨，就像我剛剛說的，如果說完完全全推下來的話，別說三個小時，可能八個小時也不夠說，所以肯定是有取捨的。
因為有些電影一上來就想辦法去強佔影院的場次空間，但有些電影就不需要這樣，如果說我把《地久天長》這部電影真的控制在兩個小時以內，它也不可能跟那些大片一樣去搶佔所有排片，把場次都給你，也不會。
這類現實主義題材的劇情片，它所佔的空間就是這些，我是希望也一直呼籲別給這類電影排太少，但你讓它完全就像一部美國大片，經常每個電影院和所有場次都放它，這也不太可能，所以說，這個片長其實影響不大。
看死君：影片整個創作過程中，從寫劇本到拍攝，到最終完成，您所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麽？有遺憾嗎？
王小帥：最大的困難就是，我們身處的現代社會的發展非常快，要回憶80年代，說起來容易，寫起來也容易，因為沒有人限制你。但是，電影是要拍出來的，影像是要呈現的，這就不好辦了。
就像我們經常說的，人們去演繹過去，雖然衣著和造型會讓形象氣質有所改變，但眼睛裡透出的還是不一樣的，很難回得去那個時代的感覺。
對過去的呈現是非常難的一點，你看當年那些紀錄片或者照片時的那種真實感，那種可信度和去扮演就是有很大差距。我們努力想辦法去接近，但是不可能完完全全一樣。
然後，還有那些八九十年代的場景也很難找，要想恢復或者去搭建，都是難度特別大的。所以說，整部《地久天長》拍下來，能夠盡力去恢復那個年代留下的記憶，也是這部電影所要力爭做到的，這個也是很難的。
我們曾經還想搭建一個小城，很有年代感的那種，這就需要很大的支持力度、資金投入等等各方面，目前大家的觀念還是完成不了。但如果現在要拍個唐朝戲、清朝戲，到處搭那個古代的建築就可以，地方政府會覺得這個可以開發旅遊，給予很大的支持，這樣的拍攝基地有很多。
說到遺憾，就是那個小城沒搭起來，要是能夠搭起來就好了。我還跟當地的人說，如果你們支持我搭起來的話，小城裡面可以開小飯館、開當時的大食堂等等，然後周邊退休的人們還有地方去工作，還可以有第二職業。但終究不可能，人們對這種短期內的東西保存記憶的意識很弱。
看死君：印象中，您以往的作品，結尾都會比較殘酷，為何這次選擇以相對大團圓的方式收尾？
王小帥：這個是大家經常討論到的，不同年齡階段對生活的感悟會有所不同，很多人都希望《地久天長》這部電影的批判性更強一點，不要給一個希望。但有些跟我一個年紀的同齡人就說，現在這個結尾其實更加殘酷。這就是我說的對時間的理解，生活還在繼續，並沒有結束。
那麽這個大團圓結局，實際上看似是一種大家都在笑哈哈的，開開心心的，就像我們剛才說的生活裡就是這樣，並非一天到晚哭著個臉，但是底下的暗流、底下的波瀾，那些心痛、隱痛一直都在延續，我覺得這才是我心目中穿透現有的時間、現有的故事的結尾，讓它再延續下去，告訴人們生活還在繼續。
作為一個時代背景下的兩家人的命運，因為一個小小的閃失產生了巨大的不同，隱痛依然在延續，就說那家人，依然按照我們傳統的社會形態在延續，生兒育女，祖宗三代，可能未來生生不息。趕上現在開放了二胎以後又有新的孩子，家族可能會越來越興旺。
而這家人呢，在祝福別人的時候，自己還要繼續隱忍下傷痛。但人生就是這樣，只有時間長了你可能才知道，就像世人常說，這麽善良的人不可能就真的這樣了，再怎麽著，總會有一點讓你活下去的希望，那時候，就有一個非血親的養子回來了。
這些東西都是時間造成的，短暫的出逃、反叛的信念，經過了漫長的時間，可能他也經歷了生活的歷練，一想社會上親人還有誰，想起自己的父親，所以這就是這部電影延伸出去的一種命題和討論。這種團圓，並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那種團圓。
看死君：為何會找王源出演這樣一個角色，您對他有什麽樣的評價？為何安排他這個角色反覆出走？
王小帥：那就是故事本身，他是一個叛逆的青年人，本身他們之間沒有真的骨肉血緣，再加上王源這個角色一直在做情感的替代品，因此他的所謂離開和出走，確實是在叛逆期裡面，以及他本身的背景造成的。
這部電影的年齡跨度比較大，老中青都有，也有新生的孩子這樣。王源飾演的角色就代表現在的一些年輕人，這個年齡段裡成熟的演員其實是很少的，這就要大規模地到社會上去尋找一個苗子，我們經常這樣做。但因為這幾年綜藝節目很火爆，大家都很喜歡娛樂，所以推出了很多這樣的孩子，而且已經被大眾所熟知，這些孩子本身既然能夠被推出來，能夠一直在自己的演藝上打拚，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質。
所以我覺得正好，如果我要再找第二個類似王源這樣的演員，就要花半年時間在各大院校以及社會上找。但王源本身的形象和年齡就很符合這個角色，可能我最後找一圈出來，找出來的這個人的氣質感覺還是王源那樣。那為何不用王源呢？已經找出來了。
看死君：在《地久天長》之後，有什麽樣的新片計劃？
王小帥：現在有幾個，但還沒成型。這部《地久天長》從構思到寫劇本到拍攝完成，也是花了五年時間；所以，可能還是要有一個過程，再去確定之後具體的項目。
看死君：您拍於去年的另外一部作品，紀錄片《我的鏡頭》，何時能讓國內觀眾看到呢？
王小帥：那是一個影像實驗作品，談不上是紀錄片，所以它既可以讓你在大銀幕上看，也可以在一個展廳裡看，未來的呈現方式還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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