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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梅:我終究是一個普通人

當地時間2019年2月16日晚,第69屆柏林電影節閉幕式暨頒獎典禮如期舉行,中國導演王小帥執導的電影《地久天長》成就了王景春與詠梅兩位演員,雙雙摘得本屆電影節最佳男演員、最佳女演員獎。詠梅也因此成為柏林電影節歷史上第三位獲此殊榮的華人女演員、首位內地女演員。

柏林的晚上,恰是北京的深夜,是要待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之後,祝賀與掌聲才如潮水般在此地漲起,對詠梅最多的讚譽是說她“厚積薄發”“終成大器”,還有媒體記者會引用與她名字同音同字的那首著名的詩詞《詠梅》來形容她:“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似乎故事是這樣寫就的,即是完美的安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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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柏林載譽歸來後的第四天,《時尚芭莎》獨家專訪了詠梅,促膝相談逾三個小時,從正午一直聊到夕陽西下。我們試圖複盤這一次《地久天長》的創作過程,也在好奇心的牽引下與她一同回到童年、青年時代,只為在演繹與生活之間找到某種隱秘但必然的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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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真的存在“命定”這回事我們都不敢說。過去詠梅不爭,也不愁,現在犒賞來了,她也不隱藏自己的歡欣,愉悅地接納,轉頭可以繼續安心生活。

她說《地久天長》於她而言就像一個成熟的果實,她吃下去了,覺得充實、幸福,仿佛過去40多年的叛逆、獨立、忍耐、受挫和深情,都可以透徹而自然地在這次創作中得到施展,好像一次饋贈。這不由得讓你想要一問再問:當時發生了什麽?你是如何變成今天的你的?你是怎樣度過那些心碎的日子的?你身上平靜的力量到底來自於哪裡?……

更加可貴又可愛的事情是,她竟對這些發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就算如此,她極盡了慷慨和豁達,你還是會覺得與她之間隔著些什麽,不是清冷的疏遠,就是那麽一種淡淡的距離感,好像你去博物館裡看一幅畫,你能懂她,你知道她的故事,你被打動了,但她依舊是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以下,是詠梅的自述。

這尊銀熊是個偶然還是個必然?我不知道,它是偶然也是必然,怎麽就那麽順呢,對吧?我不知道,這個不是我能解答的。這聊不了!

我終究是一個普通人,所有人性裡面善的、惡的、優點和缺點我都是具備的,比方說虛榮心,誰沒有?肯定有。這是我真正意義第一次出演一部電影的女主角,我看了劇本,受到了觸動,當即就決定出演,第二天就約見了王小帥導演,我當然也會想,他是那麽有國際影響力的導演,搞不好這個角色會給我帶來個很大的榮譽?我不能說謊,我想過,但是很快這個念頭就消散了,多年成長建立起來的價值觀告訴我,作為一個專業的、優秀的演員,我要具備的一個素質就是去除心裡的雜念,不著邊際的東西不要想。你想做純粹的東西嗎?那就放棄亂七八糟無法控制的念頭,安心、安定在你的角色裡面,把這個角色演好,就是最大的獎了。

大家說我“厚積薄發”“大器晚成”,這樣的詞可以用,是這樣的,你成功了嘛,就可以用這樣的詞了,但這一切有和沒有,對我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我已經在得失方面非常平靜了,我可以非常安心地過我的日子,去演我喜歡的角色。

很多人替我著急,我懂,但是我不著急,可遇不可求的東西,我是不會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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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揚眉吐氣了?也沒有,吐啥氣呢?沒有,沒有憋那樣的氣。但你可以說,我終於演到了一個讓我淋漓盡致地喜歡的作品了。

在《地久天長》之前,我從來沒有扮演過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的一生。我本人是沒有這個經歷的,但是劇本給了我心裡很充分的支撐,你需要做的就是去理解這份情感,它是痛的,它是悲傷的,它是飄零而孤獨的她要用幾十年的時間忘記,要活下去,我要做的就是理解這份情感,理解她整個人物的命運,理解她的內心。

我在電影開拍之前曾經跟我的一個朋友見面,我說我要去拍一個電影,一個母親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都沒有跟她講細節,她只聽了這兩句,“哇”地一下就哭了,她是一個有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完全可以體會到那種痛。所以,怎麽說呢?這是最最“要命”的事兒。

我懂得這份“要命”,我是一個49歲的人,我有過這麽多年的生活經歷,所以我不需要刻意地說,我要活下去……對這個人物我要怎麽處理……我從來不去這樣想,這個角色的心境,她失去孩子三十年的心路歷程,我仿佛全部都懂。

生命是一種大於苦難的東西,無論發生了什麽,你要讓自己活下去,你要懂得原諒,你要救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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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都覺得,哇,你這個戲,一定演得很痛吧?其實恰恰相反,如果你要是在一個“很痛”的狀態下,如果你沒有把自己個人的情緒安撫好,至少對於我來講,我是無法去塑造角色的。我必須讓自己在一個情緒“零度”的狀態下,放鬆地去演,才能成。

有幾場戲是有遺憾的,就因為我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有一場戲是麗雲(記者注:詠梅在劇中飾演的角色名字)徹底絕望了,想要自殺,在自殺之前,她想跟丈夫做一個最後的告別。暗夜裡,最後畫面裡不太看得出來,但那個時候我是忍不住的,情緒是按不下去的,那種難過湧上來,你控制不了,你淚水止不住。

還有一場,後來也沒有在正片裡出現,就是老兩口老了,兒子走了也三十多年了,他們心裡頭輕鬆了很多,風輕雲淡了,原諒了,懂得善待自己了,在那樣一個狀態下會到他們過去和孩子一起生活的房子裡面,所有東西又都湧出來了。麗雲看到自己還是過著平常的日子,在走廊裡做飯,她仿佛就看到兒子放學回來,從她的身邊走過。好像一切如常,還是三十年前的那個樣子,但其實是她的一個幻覺……那場戲是開拍之後導演新寫的,拍的時候,我坐在那兒人就出不來了,導演非常理解,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我,這時候安慰已經不管用,必須要我自己去平複。直到開拍了,導演在監視器那邊拿著對講機跟我講:“詠梅,這場戲你不要哭出來,這場戲你不應該哭的,你要忍住。”我是忍住了,那個鏡頭很長,我都無語,一個人面對著空空蕩蕩的走廊、書房,演完了以後,一進到房間裡面,我就止不住地哭,太難過了。好像告別之後,再一次告別。

生命有太多奇妙的時刻,好像你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和自己很愛的人重逢或者再告別,就這樣,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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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特別感謝景春(記者注:即《地久天長》中與詠梅搭檔的演員王景春),這個獎之所以給了我們兩個人,就因為我們太默契了。我們其實是沒有什麽磨合過程的,一上來表演就是一個方向的,我們都是希望表演更細膩化,而且我們都是足夠松馳、有生活經歷的演員。

我和景春的第一場戲是在筒子樓裡面,一個日常生活場景,吃完了晚飯,要睡覺之前,我給孩子洗腳,他拖地板。那場戲我們即興的成分太多了,幾乎都是即興,我們兩個的默契度就讓周圍人都覺得:啊,那就是生活。沒有人質疑我們不是在過日子,我們的日子已經過了十幾年了。

片子末尾有一場戲,我們老了,一起去給孩子上墳,我給景春遞水,他沒接,從包裡掏出酒,這些也都是沒有事先商量好的。那個墳頭我在拍戲之前甚至都沒有上去過,景春自己先上去看了一下,到開拍之後,他牽著我的手走上去,我們事先也沒有說誰幹什麽誰幹什麽,到了那個時候,該做什麽就做了,不要刻意設計,我不太喜歡刻意設計。如果你是有生活經驗的、有閱歷的人,你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你到了時候,自然知道會做什麽。

我和景春是最後兩個殺青的,我們最後一個鏡頭是補拍,一個小部隊專門回了福建小漁村,那場戲沒有台詞,就是我們準備離開了,我坐在那裡環顧了一下房子,看遠方。我記得演完之後,韓國攝影師在攝影機後面不停地點頭、點頭,整個戲就殺青了。

我們殺青是有儀式的,要唱《地久天長》的歌。那天晚上我發了一條微博,用的是英文:“sad,but good!”你很悲傷,因為要告別了,但是,good,嗯。我們匆匆忙忙聚了餐,景春請客,吃了一頓海鮮,在一個小飯館兒裡面,喝了一點酒,大家就各奔前程了。

在那之前,關於告別,我不去想象,就像我拍戲的時候從來不預設,因為沒用。我知道一定有鮮花,一定有歌聲,但它們是怎麽出現,我不知道。只有那一刻到了,我才知道。

出戲不難,我演完了就沒了,我就出了嘛!我不太出戲的時候是在研讀劇本階段,2017年5月份我開始讀劇本,9月份開拍,這中間我都是在劇情裡面的,我是通過拍攝的過程出戲的。完成了,一直到現在,這太完美了。一個小銀熊,太完美了!

小熊現在就在我家啊!我把它擺在一進門就能看到的地方。我得讓大家看看嘛!我回去就跟我家阿姨說:“來,掂掂這個熊。多可愛,抱抱,趕快抱抱,摸摸。”它是這麽活靈活現的,好像真的有生命一樣。

這個獎對我來說是什麽呢?心安理得?不是。圓滿?……真是,這應該算什麽呢?饋贈,命運的饋贈?都可以。我是無欲的,所以它來了就是一個饋贈,對,我是一個幸運兒。

你相信嗎,我一直想過不做演員了,我也隨時都可以不做,現在也是。但是因為這尊銀熊的分量太重了,我覺得隨之而來的可能會有一些責任吧。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是冥冥中被安排好的,那麽它把這個獎交給我是乾嗎呢,對吧?僅僅是滿足我個人的一種榮譽心,還是虛榮心呢?我不能太簡單地看待這件事了,可能這是一種要求,要我去用這種影響力去做一些能給別人帶去善意的事情。

好吧,我不可能一夜之間真的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是我確實沒有,二是我也不會讓自己有,我這個年齡也不太容易會去衝動和過於激動了。開心是真的很開心,那就咧著嘴笑唄!(笑)

我後來經常會夢到爸爸媽媽,尤其媽媽夢得特別多。媽媽和爸爸是在2013年和2014年先後去世的。媽媽在我夢裡很多次朝我走過來,然後“哈哈”地開心笑,我醒了以後就開心得不得了,我知道了,她在天上是好的。她只有一次是有點不開心地坐在那兒,然後我就過去安慰她,我說:“你乾嗎不開心?”晃晃她,然後她就又開心了,我也開心了。

生命有些時候……好像是有一個什麽東西,你不可以完全把它解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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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家裡有一本相冊,是我專門在爸爸生病了之後精心給他做的,家族裡面幾代人的照片都在裡面,為了讓他看。但是在轉院的過程中怎麽都找不到了,不翼而飛,太可惜了。那時候我太忙,想把照片複印下來留一套副本,一直也沒顧得上,這件事情我太后悔了。

這是一個人的根,是維系生命的東西。

爸爸媽媽走了之後,我突然發現,沒有讓我毫不質疑的愛在那兒了。那麽那一份永不變的、無條件的愛,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了。這個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我有整整三年的時間沒有辦法出來工作,就一直在重新理解、思考和認知生命、死亡。

似乎也去了一些地方,去這兒去那兒,對,但是我都忘了,現在回想起來,那三年我好像哪兒也沒去,那個魂好像都是在思考上。所以很多記憶都是模糊的。

如果你沒有體驗過真正的這種悲傷,我是沒有辦法和你去講的,我只能說,這種悲傷的確會把你擊倒,會讓你變得虛弱,然後無力承受各種折磨。但也不是壞事兒,你想明白了,就會知道要怎麽面對,你得活下去,接受生命就是這樣的,每個人都是這麽過來的。爸媽走了,你好遺憾,你覺得你有那麽多還沒有給他們,你之前有太多忽視的東西怎麽去彌補呢?沒有辦法彌補,你只能把自己現在的日子過得好一點兒,就是對得起他們了。

我一直到現在都覺得他們沒有離開,他們的愛沒有離開。

在爸媽走之後,我曾經想過,要不要生一個孩子,這就是一種本能,我覺得可能孩子能夠讓我找回我在爸媽身上感受到的那種愛,那種幸福感,可能是只有我跟孩子才再能擁有的一種情感了。但它不一定是必需的,我是懂得了這個東西。

“詠梅”這兩個字是我爸爸給我起的,好多人都以為是藝名,但這就是我從小到大的名字,我還有一個名字森吉德瑪,是奶奶給我起的,這是藏語裡“仙女”的意思。

你非要說詠梅這個名字可能跟我的命運有什麽特別的關係嗎?不知道。人家說詠梅詠梅的,什麽什麽桀驁、什麽笑也不爭春、什麽隻把春來報的。不去想吧,相比於相信這些,我更信生活本身!相信每一天的日子。

不拍戲的時候,閱讀是我生活比較重要的一部分。爸爸留了很多書給我,除了他的專業電力技術方面的,剩下大部分是哲學類的,還有畫冊。他是理科生裡的藝術家,我從小的審美意識就是他給我打開的。他是性格彪悍的人,很多人都是仰視他,但是他安靜下來的時候,你又覺得他離你遠遠的,你不敢打擾他。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看到他在看一本畫冊,裡面有一個裸體的女人,我臉一下子就紅了,他就叫我過去,給我講這是藝術,可我還是不好意思,我都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但從他的從容和淡定上相信了他說的美。他從小就告訴我,要做一個獨立思考的人,不要跟著大家混,不要盲從,所以我的“不合群”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埋下來的吧。

我當然需要朋友,我也渴望朋友,但是在青春期那個階段,我就是找不到朋友。我當時也很不懂,我怎麽老跟人家不一樣?人家都在聊絲巾啊、攢個糖紙啊,我卻不乾這些事兒,我覺得很麻煩。記得有一天我看到月牙,旁邊還有星星密密麻麻的,我就跟同學們說:“你們快看,你們快看,多好看啊這月亮……”她們全是木的,沒法交流的。

很多人都說我樣子長得太“江南”,但我骨子裡還是很有內蒙古人氣質的。我記得剛來北京上大學的時候,坐公共汽車,看到吵架的事,我就不懂,兩個人就吵來吵去……也不動手,在我們那邊兒你知道嗎?根本都不吵,眼神兒一不對,就打起來了,幾下解決戰鬥,誰行誰不行,就結束了。還有買肉,五毛錢?我們那兒都是“啪”一刀下去,一買一隻羊、半隻羊,一頓就要吃十幾斤肉,北京這兒怎麽還買五毛錢的肉?太逗了。

我從小就是中間派,我在外面不乖,但在家裡卻很聽話。我爺爺奶奶對我要求很嚴格,他們都是受過老式高等教育的。奶奶小時候在荷蘭的教會學校學習,是醫生,在當地很有威望,氣場很足。爺爺更了不得了,過去是軍官,特別特立獨行,而且也完全不合群,清高至極,他的清高不是瞧不起別人,而是他非常能夠自處,他走在街上那就是一道風景線。

我奶奶是蒙古族,會唱很多好聽的蒙古歌,她以前一邊做飯一邊小聲唱,也教我唱。蒙古歌裡有很多故事和日常生活的描述,比如說有女兒要遠嫁的送親歌,有想念媽媽的,有你跟自己的馬之間的歌、你跟自己的狗之間的歌,哪怕你的一個草帽被風吹走了,都是一首歌。

我也愛騎馬,在馬上會覺得平靜,人有一點寄托的時候,就會平靜。我時常覺得人和人在一起的時候很紛雜,和動物在一起反而可以愉快和平靜。你在馬上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不糾結,因為只有你舒服了,馬才會舒服。一個人、一匹馬,樹林裡散散步,太easy太美好了。

過去有一個階段,我會對自己的“演員”身份感到模糊,不確定。我是演員嗎?我算嗎?好多演員該去做的事我都沒有特別積極,是的,很多事情,是我自己主動選擇不去做的。我總覺得我不是一個純純粹粹的演員,因為在我的理解裡面,演員應該是非常非常熱愛表演的,時時刻刻談論的都是戲。我喜歡聽他們在一起聊,看他們發光的樣子,但在那樣的場合裡,我往往是最沒話的,我特別羨慕那種火熱的心靈和藝術碰撞的感覺,那是我喜歡的。但你要說我對表演有多麽熱愛,我不敢說。

要成為一個偉大的演員應該做什麽?——我仿佛是一直沒有認真去思考這件事情的。我更多的思考是,我怎麽才能夠達到那個平靜的彼岸?我想活得平靜一些,就是你不鬧騰了,你坐在哪兒都會覺得是OK的,那就是彼岸了吧,所謂的。

這一生就那麽短,要乾的事太多了,我以前老問自己,我是不是就只要乾演員這一件事呢?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演戲都已經走一半了,我乾嗎不好好就把這件事做好,就好了。

攝影/梅遠貴

策劃、形象/葛海晨AnnaKot

採訪、撰文/呂彥妮

統籌、服裝/陰博文Blair Yin

化妝/牛犇

髮型/賀志國

美甲/司音(河狸家)

服裝助理/王海倫、李靜怡、Daisy

道具鳴謝/coznap北歐中古家具、LaCité西岱島花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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