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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落在搶救室裡的淚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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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黑到不能再黑了。

我,已經忙到不能再忙了。

冬季的夜總是來的很早,離開的又晚,而且要比其它時節裡更加寂寥更加黑,更何況是在冬至這一天。

似乎是老天爺刻意的安排,有些鬼鬼祟祟的東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之中窺探著。

它們會在著我一不小心之間,便偷走我的病人。

我坐在急診搶救室巨大落地窗前查看著病人們的檢查結果和用藥情況,一抬頭看見的便是那個數年來一直用一種姿勢和速度同生命賽跑的時鐘,一轉身便能看見120救護車閃爍的燈光映襯在只能看見大致輪廓的夜幕之中。

凌晨三點,夜遊的生物已經睡去,能夠聽見的便只有病人們的痛苦呻吟聲和護士們匆匆來往的腳步聲。

「醫生,我們11床又開始抽搐了,怎麼辦?」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已經頭髮發白的老年女性,說起話來有些哆哆嗦嗦。

11號病床上躺著的是一位72歲的老年男性患者,一個小時之前因為肢體抽搐20分鐘被120救護車送進了醫院。

雖然患者的四肢一直在抽搐,但依舊保持著清晰的神志,而且並沒有口吐白沫、雙眼凝視、大小便失禁等情況。

是什麼原因導致一位70歲老人突發抽搐呢?

原因很簡單,患者三個月前被查出患有肺癌,一個月前被診斷為肺癌腦轉移。

對於肺癌腦轉移的患者來說,出現癲癇樣癥狀也是常常發生的。

用了藥物之後,患者抽搐的癥狀得到了初步的控制。

患者兒子拒絕住院,要求對症處理,待到天明之時便自動離院。匆匆交代並簽字後,患者的兒子離開了醫院。

「你要是走了,誰來照看老爺子?」還有幾個小時曙光便會再次降臨,而患者的兒子卻執意要離開。

我無數次意識到,這終究要到來的曙光對有些病人來說,只不過是意味著死神的更加迫近。

我也無數次意識到,在這日復一日的黎明之外,是一個又一個必然要到來的夜晚。

但,我卻沒有想到,在這個冬至的夜晚裡,我又再一次的記住了那些不能遺忘的時光,我又再一次體會到了從希望到絕望。

面對我的質疑,患者的兒子卻並不在意:「沒有關係,我母親留下,我明天還有其它事情要做。」

雖然他的母親也是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人,但既然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安排,我也並不能強求,更何況此刻的患者已經不再抽搐。

夜幕之中除了漆黑的夜色的之外,還夾雜著冰冷的微風和一步步逼近的死神。

搶救室之中除了起伏不定的生命體征和滴答不停的報警聲,還有著一股股讓人鼻腔發鹹的人世間。

因為被使用了地西泮,所以患者處於睡熟狀態。

不肯離開搶救室的老太太端坐在患者的床前,雖身形岣嶁,手掌上刻滿了生活的印記,卻始終緊緊抓著患者的手。

她抓住的不僅是愛人的手,也不僅是對生命的渴望,更加是一種習慣,是一種眷戀。

在為患者進行體格檢查時,看著眼前的一幕,我竟然突然想到了一個無關的場景。

這對老年夫妻也曾有過少年時光,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也會有過爭吵磕絆。

但,他們卻一起走過了一生,一直走進了急診搶救室。

雖然,疾病終究會帶走生命。

但是,愛卻可以抵禦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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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患者兒子離開後不久,患者再一次發生肢體抽搐。

「地西泮注射液10毫克,靜脈推注!」我一邊看著漲紅了臉口角肌肉有些扭曲的患者正在同病魔抗爭,一邊讓搭班護士用藥處理。

事實上,雖然患者的病情比較危重,但並不複雜,處理起來也並沒有特殊之處。

類似這樣的患者,在急診搶救室之中常常遇見。

但是,每個人都有著不一樣的人生,每個人都有著不一樣的家庭。

雖然無論有著何種不同,我們都終歸會在化作時空之中的塵土。但是,在化作塵土之前,我們始終是有著感情的人類。

處理完患者的癥狀後,我又落座到搶救室巨大落地窗前的辦公電腦前。

這位頭髮發白,身形岣嶁,風霜雨雪在面部刻畫了條條溝壑的老太太站在了我的面前:「醫生,他怎麼又抽筋了,開始不是用過葯了嗎?」。

我並沒有多想,脫口而出:「他腦子裡長了這些東西,腦水腫嚴重,抽搐是正常的,後面還會抽搐的。」

對於一位肺癌腦轉移的老年男性抽搐患者來說,這樣的解釋並沒有問題。

但,在我脫口說出這句話後,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老太太可能並不知道患者的病情!」。

這種情況在生活中很常見,有些子女不僅向患者本人隱瞞病情,也會對兩位老人隱瞞病情。

如果患者和眼前的這位老太太並不知道真實病情,卻被我無意間說了出來,該如何是好?

雖然說患者有對自己身體健康真實情況的知情權,雖然我們一直口口聲聲喊著要尊重生命,但現實的處境卻不得不讓醫者小心翼翼,甚至要出賣靈魂。

「他腦子裡有病?」

從老太太慌張的眼神中,我敏感的察覺到她對患者的病情並不知情,也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感到愧疚。

在冬季的凌晨,在依舊沉睡中的城市裡,我不僅沒有辦法從死神手中奪回患者,反而讓另外一位老人家開始提心弔膽、憂心忡忡。

「嗯,是的,年紀大了,都會這樣……」我嘴巴上這樣敷衍著老太太,心中卻有了一絲絲慌張。

很明顯,這個回答並不能讓老太太滿意。

趙大膽為老太太搬來了板凳,扶著她坐在了我的對面。

一下子,我變的無處可逃。

我不知道朋友們是否有過這樣的意識:有時候覺得一天就像一生一樣漫長,有時候卻又覺得自己的前半生猶如一天那麼短暫?

比如當我身處急診搶救室,面對那些性命垂危對生命滿是渴望的病人時,我總是覺得時光是那麼的短暫,短暫到在我的呼吸之間便是一天又一天悄然逝去的光陰和猝然離去的生命。

比如當我面對這位始終手握著愛人的老太太之時,我卻又覺得時光是如此的漫長,漫長到如同慢動作一般,我能夠清晰的看見老太太隨著微風起伏的一根根銀髮。

然而,我終是明白:對面牆壁上掛著的那個冰冷無情的電子鐘,它的姿勢和速度從不曾為了任何人改變過。

「您孩子沒有告訴過你?」我唯唯諾諾的試探著。

「我知道,說是肺結核。治了幾個月也治不好,現在沒有什麼好葯嗎?」原來子女對兩位老人的說辭是肺結核。

粗心的家屬在離開前並沒有向我交代老人不知道實情的情況,大意的我因為脫口而出的實話讓自己滿是自責。

我能不能告訴老太太真實的情況?

我要不要告訴老太太真實的病情?

我需要不需要告訴老太太真實的現狀?

這幾個問題在我的腦海中飛速的上下翻騰著,它刺痛著我的內心,劃傷著我的理智。

如果不說出實情,或許老人再也沒有機會得知自己的病情,甚至會耽誤老人做出人生最後的決定。

如果說出實情,或許會打破兩位老人最後的希望,會給他們帶來更多的痛苦。

這不僅是醫者的糾結,也是大多數家屬的掙扎。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現實問題,是因為我們始終沒有學會如何面對死亡,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尊重過生命。

衡量許久之後,我仍是沒有說出實情,用另外一個謊言去圓了自己的失口之言。

因為,老太太的一番話讓我找到了原諒自己的理由:這不是謊言,而是希望。

「年紀大了什麼病都很難治,有時候看似是感冒,也可能要命的,更何況是肺結核呢。」我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一邊說著話一邊避開老太太的眼神,心中更是希望她能夠儘快離開。

「你說的對,我知道他的病很重。醫生,你說,為什麼老天不保佑好人?」

這個問題讓我無法回答,不是因為我排斥宿命論,而是以我的人生閱歷還難以參透這樣深刻的人生哲理。

「人都會生病的,好人壞人都會有這麼一天。」我繼續敷衍道。

但,很快我就為自己的敷衍而感到自責、懊惱。

老太太顫顫巍巍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舊本子,泛黃的封面彰顯著它承受過的年輪。

她從本子裡拿出一張有些被蟲蝕過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是一對面帶微笑的中年男女。

她將老照片遞給了我,雖然我還不知道老人為什麼要把照片遞給我,但在接過照片的那一刻,我竟覺得它的份量是如此的沉重。

照片的背後用黑色鋼筆寫著幾個小字:「生死同心」。

「這是我們年輕的時候,現在老人,都要死了!」老太太翻開小本子,只見上面歪歪曲曲寫著一些對她心中的神禱告的願望。

「放心吧,肺結核雖然難治,但現在科技很發達,一般是要不了命的!」。

我不知道老太太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應該對子女說的話,我也不知道老太太的內心是否真的相信關於肺結核的說辭。

但是,我知道,我應該繼續說謊下去。

但是,我明白,我應該給老人留下一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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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一直座在隔壁電腦前書寫著搶救記錄單的搭班護士趙大膽,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眼角濕潤了。

只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在天明後當患者的兒子再次來到搶救室準備帶患者自動離院時,老太太一邊向我道別一邊用手擋著了她飽經滄桑的雙眼。

「老太太知道肺癌晚期的情況嗎?」我試探著家屬。

老人的兒子卻給了我一個可怕的答案:「我告訴老太太說是肺炎、肺積水。」

這個答案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內心的自責愈發的強烈起來。

「我昨天晚上告訴老太太,一切的根源是肺結核。」我將情況告訴了家屬,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原諒。

「沒有關係,我本打算這幾天就把實話說出來的。」

人的一生,或許很短暫,或許很漫長,無論怎麼樣,有一件事都是我們必須要認真去面對的,那就是:生活。

醫者的一生,或許很偉大,或許很平凡,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始終謹記:人不是一個又一個器官的簡單的組合,人的血肉之中夾雜著我們難以參透的道理。

下夜班後,我獨自走在繁華的馬路上,迎面而來的是冰冷的風和川流不息的生活。

我如一個吸毒者一般頭重腳輕的朝著家的方向進行,猶如失去了靈魂一般踉蹌著,因為在冬至之夜,那些遺落在搶救室裡的淚水,讓我感到一股苦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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