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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不會畫畫的作家不是好女巫

世世代代的作家們都在運用各自的秘技為世界磨鏡,建立有關特定時代特定社會的各種隱喻;與此同時,時代風尚如同柏拉圖洞穴中石壁上的幻影,負責提供鏡中世界和隱喻的食材。依此推斷,生在當代中國的作家是幸運的——此刻此地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紛紜世相、腥味兒辣味兒、各色調料顛鸞倒鳳。然而,與啟發並肩而至的是迷惑、更深的迷惑。五色調料終乃傷身伐命之物,抓不住時代的原生原味,作家的幸運會輕易被迷惑耗散殆盡。

抵禦迷惑,最高明的手法是製造迷惑。徐小斌深諳此道。她的童話全彩繪本《海百合》是在全球網絡霸權背景下誕生的。Facebook創始人祖克柏曾妄下斷言:世界因網絡社交而愈加透明,而“世界的透明度將不允許一個人擁有雙重身份。”這種對未來的幻想實在太缺乏民族性。相較之下,徐小斌對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啟的互聯網革命的哲學精義有更為清醒的把握,對中國社會風向的時代轉向有更為切膚的體味,她因而擁有足夠的歷史資源與創造力在《海百合》中提供一則精辟貼合的隱喻——面具。

在哪裡結束,就是哪種文學

繪本肇始於一個神話般美妙的前傳——

“數千年前,每當月圓之夜,月神降臨,人類社會把曼陀羅花撒向大海,向大海乞求愛情。數千年後,一個絕望的青年把一枚戒指扔向了大海,他說他是在拒絕現實中的異性,向大海求婚。”

兩個世界的對抗與和解,成為整部小說最重要的背景設定。海王接受人類的邀約,一心推進海底世界與人類世界的和親計劃,重任由此落到了一個至為純潔的姑娘身上。海王派出了美麗的小公主海百合,去到人類社會尋找戒指的主人。為了通行於人類社會,她必須戴上一張人類的面具。這張面具就此伴著海百合在人類世界行走,每當她回到海底世界,摘除面具都會令她痛苦流血,付出代價。當海百合終於日益諳熟人類社會的遊戲法則,日漸掌控了自己在人間的命運時,她已渾然不覺自身的改變。當小說描寫她最後一次逃向大海故鄉,慘烈的一幕發生了:她臉上的面具再也摘不下來了——面具,亦成為裡爾克《杜伊諾哀歌》中“沒有填滿的面具”。人性和神性在這裡都出現了縫隙和挪移,天人之辯在當代獲得了新的釋義太空。

在奔湧而來的絢麗畫面中,徐小斌以她天賦異稟的視覺、聽覺、嗅覺,全力投入,向世人展現的是一場異常盛大絢爛的假面舞會。舞會的選址是大海、月下、摩裡島;舞會上的顏色是珊瑚、珠貝、番石榴、罌粟、曼陀羅的異色;舞會上的芳香是紫羅蘭、忍冬花、鳶尾花、鐵線蓮、野玫瑰的異香……作為畫家的徐小斌用她獨特的文字為我們畫出了色彩斑斕的迷醉人間,然而,種種華麗不能掩飾作為知識分子的徐小斌所擁有的優秀的問題意識,也即對托尼·朱特口中“存在著根本性謬誤的時代”的質疑和反思:用價格來判斷價值,作為一種通行的規則,它善嗎?公平嗎?正確嗎?面對集體性的墮落,用善良和悲憫對待,還是以惡製惡?逃避是否也擁有其積極一面的意義?現代普遍性價值是否能比原始宗教信仰帶來更好的社會?

這些現世又古老的問題,在繪本裡埋藏的各種回答聲音中交疊回響,複雜的作家勾引複雜的回答。《海百合》雖然是童話,但卻運用了先鋒的手法。在歷史文本的研究中,選擇歷史文本的終點就是選擇其歷史角度,換句話說,在哪裡結束,就是哪種歷史。在文學當中,我想同樣適用——在哪裡結束,就是哪種文學。對人性挖掘機式的拷問使得這部繪本在迷人的靈魂之外,又獲得了一種嚴肅的靈魂。

未曾料到的深刻關係

影視劇中有時會出現角色的“搶戲”,小說文本也不例外。《海百合》中的女一號海百合是一個漂亮純潔不諳世事的小可愛。可通讀下來,佔據讀者心頭最緊要關岬的卻是女二號曼陀羅。她一出場就震驚四座,從出生起左臉頰上就有一塊青記,那是一朵曼陀羅花形狀的青記,看上去她鐵定是個大反派、壞女孩,讀者皆要置之死地而後快。然而,隨著情節發展,形勢日新月異,曼陀羅與海百合結成了一種秘不示人的關係。這樣一個大惡之人,卻有著非同尋常的獻身精神,她為了煉製迷藥,不惜踏上危險的旅程;她的一切不擇手段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逃避。逃避她可怕的養母、逃避她疲於抵擋的生活惡運。曼陀羅身上體現的是一個魔鬼的天真。

漢學家顧彬在談到很多中國當代小說家如余華、莫言等長篇小說時,說他們都有一個毛病,就是作品中“女性的問題”——過於凸顯女性的生理特徵,忽略了對女性心理、人格的塑造。他認為五四時期的男作家所寫的女性有靈魂,讓讀者同情,而當代男作家寫女性則只有肉體沒有靈魂。像曼陀羅這樣叫人吃不透、恨不來、疼不起,充滿矛盾和極限的女性形象,在當代文學的人物畫廊中,可謂稀缺,特別是在一部篇幅有限的童話之中。

筆者曾私下問過作者,這樣的情節發展是否在她的預設之中。作者坦言,這是寫作過程中收到的意想不到的禮物。二十世紀的小說創作與十九世紀最大的區別可能就在人物的塑造上,現代派和後現代派們格外看中作者對故事及人物的控制力。然而最深刻的關係往往隱藏在那些放手的瞬間,在那些內在的呼嘯裡。小說家也需要停下來,警惕一種徹底性,不隨便殖民化自己手中的人物。

形而上世界,抑或昨日的世界

海百合的故事令人不由想到安徒生筆下的小美人魚。海百合離開海底世界,以愛情之名,孑然一身前往險惡的人類世界,她唯一的信物是一枚雕有神秘花朵的戒指。這也是一枚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寫過的蓋吉斯之戒——它背負的光明一面是信諾,隱匿的一面是誘惑。最重要的機構在於,戒指裡藏有來自摩裡島的迷藥,純潔化身的海百合由此成為了迷藥的第一個攜帶者,亦成為了終極越界者。

這裡的迷藥當然不是魯迅先生的“藥”,但若將其僅僅理解為欲望的代言,則是對作者致命的低估。迷藥,更多折射出的是不同力量的博弈——這個世界從來不止由一種能量所掌控。童話中描繪迷藥是被海水和月光浸泡過的花朵製成的迷香,然而只有最純潔的人才有資格使用,若落到不潔之處,則會引發縱欲和毀滅。所謂物極必反,迷藥是兩個世界相交織的一點,卻代表了截然不同的兩極。人類社會不言而喻,童話中所寫的海洋世界隱隱映射出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中那些舊世界的面孔和靈魂。兩個世界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亦不是線性關係上的前腳後腳,而是通過奇幻建構達成的共生與對抗,衝突與求和。不要忘記,真正的意義是由主體間的關係和態度最終構成,接下來,到底要用這迷藥溫柔地與世界相處,抑或粗暴地對待現實世界,這是作者以及所有思考者需要面臨的抉擇。如同漢娜·阿倫特論述的黑暗時代裡生活的人們,小說中人類社會的個體們被遮蔽了長遠視力,隻關心私人利益“以達到與他們同伴的相互理解,而不考慮他們之間存在的世界”。那些來自海底的精靈們,由於見過更好的世界,因而更能輕靈地飛越各種界限,挑戰法律、秩序、規則甚至道德觀念。當對中國式的昨日世界的緬懷,被虛擬提煉成童話式的存在,徐小斌對現世的反諷也獲得了更具審美意義的回音。

這是光明與黑暗的辯證法,也是徐小斌偏愛的表達。她對黑暗的挖掘從不手軟,她期待光明,更無懼黑暗,就像辛波絲卡詩中所雲:“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井然的地獄。”

那麽,就在混亂的地獄中繼續跳舞,直到摘下世界的面具。

本文刊發於2018年8月9日北京日報熱風版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新媒體制作人員 陳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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