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海棠花不簡單

《紅樓夢》裡的海棠花

作者：子凡shine

千紅一窟，萬豔同杯。《紅樓夢》將可愛的女孩比作芬芳美麗的花朵。而海棠花又名之為“女兒棠”，尤為不俗，意義非凡。

秦可卿的臥房掛著一張《海棠春睡圖》，史湘雲的海棠花簽“香夢沉酣”，至於海棠花式樣的茶盤、器具、衣飾更是比比皆是。第三十七回還用了半回的篇幅描寫群芳結海棠社，吟海棠詩。然而，你注意到了嗎，在《紅樓夢》裡屢屢出現的海棠卻並不是一種花。

一、西府海棠

第十七回，大觀園告竣，賈政帶著賈寶玉遊園題匾，走到怡紅院，看到“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綠垂碧縷院，葩吐丹砂”。賈政稱之為女兒棠，俗傳系出“女兒國”中。寶玉揣測道：“大約騷人詠士，以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

西府海棠為薔薇科蘋果屬植物，小喬木，高達數米，是非常受歡迎的觀賞花木。每到春夏之交，海棠花迎風峭立，花姿明媚動人，楚楚有致。西府是鳳翔府的別稱，泛指陝西寶雞及附近地區。據說西府海棠因生長於西府而得名，現在還被命名為寶雞市市花。

第五回，秦可卿臥房裡的畫名為《海棠春睡圖》。楊貴妃沉香亭酒醉扶歸，花面交相映，明皇笑曰：“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這便是“海棠春睡”典故的由來。一個“春”字點明了海棠花盛開的季節。

第二十五回，芒種之前，寶玉初見小紅便留了心，“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隻裝著看花兒，這裡瞧瞧，那裡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遊廊底下欄杆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裡，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花中看花，花容難辨，怡紅院的海棠正值盛放的暮春時節。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湘雲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隻恐夜深花睡去。

該詩出自蘇軾的《海棠》：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東風嫋嫋”形容春風的吹拂之態，“崇光”是指正在增長的春光，蘇軾筆下的海棠花無疑也是春天盛開的海棠。

二、秋海棠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描寫的白海棠卻是盛開於秋天的秋海棠。

該回開篇交代了時間，“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起海棠詩社則是賈政離開之後的事情了。從她們做的海棠詩也可以看到濃濃的秋天景象：

探春的“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寶玉的“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黛玉的“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湘雲的“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等等，句句點的都是秋天。

後來賞菊花、吃螃蟹更明顯是秋俗。

秋海棠是海棠屬多年生草本植物。根狀莖近球形，莖直立，高可達到60厘米。葉片輪廓寬卵形至卵形，兩側不相等，上面褐綠色，常有紅暈，下面色淡，帶紫紅色。花較多為粉紅色、紅色，也有黃色和白色。秋海棠每年7月開花，8月開始結果。花形多姿，葉色柔媚。盆栽秋海棠常用來點綴廳堂。

納蘭性德有一首《臨江仙》：六月闌乾三夜雨，倩誰護取嬌慵。可憐寂寞粉牆東。已分裙衩綠，猶裹淚綃紅。曾記鬢邊斜落下，半床涼月惺忪。舊歡如在夢魂中。自然腸欲斷，何必更秋風。

號稱“鑒湖女俠”的秋瑾很喜歡秋海棠花，她借之明志：平生不藉春光力，幾度開來鬥晚風。

明清時人很喜歡栽種秋海棠作為觀賞花卉。人們常將之栽種在屋後或院落的背陰處。因為秋海棠易於栽種，折斷的莖直接插入土中，往往能夠成活。大片栽種之後不用精心打理，也可在每年秋天照常開花。

從以上分析來看，西府海棠和秋海棠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植物，一為喬木，一為草本；一為庭植，一為盆栽；一開於春，一放於秋；至於花色葉形，更是天壤之別。

可奇怪的是賈探春和賈芸寫給賈寶玉的帖子上體現出來的季節卻與當時的有明顯的矛盾：

賈探春寫道：“昨蒙親勞撫囑，複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瘝惠愛之深哉！”

賈芸寫道：“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隻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氣象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面見。”

新鮮的荔枝每年盛產於春夏之際，賈芸也提到“氣象暑熱”，可是在第三十七回裡明明寫的都是秋日風光。送荔枝的纏絲白瑪瑙盤子，和送桂花的聯珠瓶，送史湘雲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一盤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襲人還特意說明是園子裡當季新鮮的果實）並在一處寫，當時究竟是夏天還是秋季，著實令人困惑。

張愛玲對此有過這樣一個解釋：她認為紅玉與賈芸戀愛時一七六零本（指庚辰本）新添的。“除了第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回，還有第三十七回也有賈芸，送了寶玉幾盆秋海棠，附了一封俚俗可笑的信，表示他這人幹練而沒有才學，免得他那遺帕拾帕的一段情太才子佳人公式化。這一段近回首，一回本上最便改寫的地方——首葉或末葉——該也是一七六零本添寫的”。

“第三十七回是舊稿，只在回首加了個新帽子，即賈政放學差一節。”

姑且聊備一說。

第三十六回大家在王夫人房裡大吃西瓜，薛寶釵為賈寶玉趕蠅子，還是盛夏光景，第三十七回探春和賈芸所言接續夏天的季節。但在三十七回回首寫道賈政放學差八月二十，明顯到了秋季。可見第三十七回海棠詩，菊花詩和之前的情節沒有連接好，才出現了秋中有夏，夏中有秋的矛盾。

三、晴雯是春海棠還是秋海棠？

很有趣的是賈寶玉將晴雯既比作秋海棠又比作春海棠：

第五十一回晴雯生病，寶玉以秋海棠作比，道：“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裡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

賈芸既然秋天進給賈寶玉的又如何說“氣象暑熱”？更見矛盾了。

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賈寶玉傷心至極，說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怡紅院階前的海棠明明是春天的西府海棠，女兒棠。

春海棠美麗高貴，稱為“花中神仙”，有“國豔”之名，因了楊貴妃又名“貴妃花”，因了蘇軾的詩又有“解語花”的說法；秋海棠又名相思草，斷腸花，八月春，因為唐婉稱之為“斷腸紅”，象徵著離別和苦戀；芙蓉花盛開於秋風之中，花期短暫，名為“拒霜花”。“芙蓉吹斷秋風狠,新誄空成何處招”，“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也象徵著女兒薄命。

晴雯真是賈寶玉心目中最珍貴的女孩——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春海棠、秋海棠、芙蓉花都形容不盡晴雯的美麗與高潔！

四、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紅樓夢》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通常認為是續作，與前八十回作者並不是一個人。該回很細致地照應了第七十七回“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的內容：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裡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氣象，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見的多，說得是，也不為奇。”

經過初冬的寒潮，十月裡又會迎來一段溫暖如春，相對晴和的日子，江南人稱之為“小春”或“十月小陽春”。

“花自偷開木自凋，小春時候景和韶。火爐不擁燒衣節，看會人喧十月朝。”（蔡雲《吳歈》）正是在這溫暖如春的十月，人們看會、祀祖，山野間橙綠橘黃，桃杏之類果木間或會花開二度。此時禾稼已登，家家曬場，所以又有“曬糯谷天”之稱。如果年成還好的話，農民心中更是充滿了豐收的喜悅，正所謂“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綠橘黃時”。

雖然海棠花栽培範圍較廣，從南到北都有種植，但從這裡來看，海棠花開二度，又是明顯的江南景致了。作為久寓北京的高鶚是不是了解“十月小陽春”這樣的見聞和經歷，很難說，在極其短暫的整理期間可以照應到第七十七回的小細節，也著實是不容易的事情。

寶玉看見賈母喜歡，更是興頭，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複榮，我們院內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象花的死而複生了。”頓覺轉喜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鳳姐要把五兒補入。“或此花為此而開，也未可知。”卻又轉悲為喜，依舊說笑。

獨有黛玉聽說是喜事心裡觸動，便高興說道：“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弟兄三個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歸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賈母王夫人聽了喜歡，便說：“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這回描寫難得各人的心理活動描摹細致入微；賞花妖，失通靈，賈府異兆頻現，大廈傾頹在即，為後文也做了很好的鋪墊。只有黛玉實在有些癡了，完全不像她應該有的性格和見識，不過這和後四十回林黛玉一直“恨嫁”的形象是一致的。

總而言之，第九十四回寫作是成功的。究竟是誰寫的，頗費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