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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的成長史

作者 吉朋輝

賈寶玉成長史之一:性的覺醒

(第一至十六回)

第一回賈寶玉出場的時候只有七八歲,還是一個懵懂頑童,處處現出小兒之態。第五回寶玉摔玉完全是耍小孩脾氣,和我們所常見的打滾哭鬧沒什麽兩樣。賈母哄他用的也完全是哄小孩的辦法。當然,若非小兒,他也不會和黛玉同住一室了。第五回中,寶玉方“在孩提之間”,“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隻不過因為和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

孩提式的天真懵懂結束於性的覺醒,而這種覺醒必須在一個成年女性的誘導下完成,秦可卿即扮演了這個角色。在寧府賞花的時候,寶玉用他那雙本來洞然無物的眼睛領略了最為奢靡豔麗的人間春色,受到了來自於成年女性的感觀刺激,並最終沉醉於一個和性愛有關的夢中。作者以一個夢隱喻了寶玉性的覺醒。性的覺醒無疑是寶玉成長過程中邁出的十分關鍵的一步。沒有性的覺醒,也就不會有“愛”的產生,沒有“愛”,也就不會有“情”。這裡說的愛只是一種淺層意義上的愛悅,是追求由感觀刺激所導致的快意的欲望。當寶玉走進可卿的屋子,那醉人的甜香、豔靡的《海棠春睡圖》讓他眼餳骨軟的時候,他不由得“含笑連說:‘這裡好’”;入夢後他見到一個美貌無比的仙姑能讓他喜不自勝;在夢中經歷風月後再看襲人,就看到了她的“柔媚嬌俏”。這些就是“愛”的表現。它們是和性直接相關的。

當石頭獨處大荒山無稽崖的時候,混混茫茫,“心頭無喜亦無悲”。這隱喻了寶玉初生時的品質,是一個嬰兒的無愛無恨。但現在變化已經發生了,性的覺醒讓他懂得了“愛”,於是“風月”成了他一段時間裡生活的主要內容。

對此作者用了一種頗為特殊的方法。他沒有直接寫寶玉身上的風月故事,而是通過和寶玉同聲同氣、如影隨形的另外一個人——秦鍾來寫寶玉。在第七回到第十六回的故事中,與秦鍾的交往成了寶玉生活中最主要的內容,而這種交往始終貫穿著“風月”這個主題。二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對彼此“人品”“形容”欣羨非常,於是因為“俊俏”成為朋友,並為了“風流”而去讀書。接下來的鬧學堂、二丫頭、水月庵、秦鍾之死等故事,也無一不和風月有關。在這些故事中,行為者都是秦鍾,而寶玉似乎只是一個看客,但其實主角並非秦鍾,而是寶玉。秦鍾的每次行為都是和寶玉一起完成的,在這些故事中二人都取得了一致和默契。實際上作者的目的是為了通過秦鍾的言行來表現寶玉的心靈,這樣做可以保證寶玉的形象不被破壞。所以看起來他始終保持著大家公子的風度,不會像秦鍾那樣去親身與“香憐”、“玉愛”等輩眉目傳情,受金榮等輩惡語相加,也不會像秦鍾那樣去私通尼姑、耽於風月。甚至連秦鍾戲言二丫頭“此卿大有意趣”,寶玉都覺得過分,罵他“胡說”。受身份教養的約束,在這些故事中寶玉沒有身動,但未嘗沒有心動。他雖罵秦鍾胡說,但不過是戲言而已,他比秦鍾對二丫頭更為留意,甚至“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在學堂中,寶玉、秦鍾與香憐、玉愛四人是“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寶玉亦心動於香憐玉愛,只是沒有像秦鍾那樣做出來而已。而在水月庵,他對秦鍾和智能的私情處處留意,乃至於饒有興致地去捉奸,看起來則有一種同流合汙的味道了。所以其實寶玉心裡一直懷著鬼胎,但外表卻一直顯得斯文高貴。我們不妨把秦鍾看作是寶玉心裡這個鬼胎的外化,因為秦鍾所做的,正是寶玉想做而不能做的。

在這一階段中“色”是寶玉最為感興趣的方面,並表現出了一定程度上的紈絝不經。其實“風月”本就是第五到十六回的一條主要線索。除了寶玉和秦鍾一線之外,賈瑞風月寶鑒是更為突出的文字,而可卿之死也若隱若現地透露出這樣的意味。這正是寶玉這一成長階段的大環境。這一階段以秦鍾之死作為結束的標誌。秦鍾死於風月,表現出作者對風月的否定,也預示著寶玉將步入新的人生階段。於是黛玉回來了,秦鍾走了;風月結束,情將上演。黛玉回來的可謂正是時候。

賈寶玉成長史之二:情的綻放

(第十七至二十二回)

從第十七回開始,作者對寶玉描寫的側重點發生了變化,這有一個十分明顯的標誌性事件: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在此作者首次用大段文字正面寫寶玉,寫的不再是寶玉玩風弄月的各種紈絝行徑,而是向我們展示了寶玉聰俊秀慧的一面。作者描寫側重點的變化,必然導致書中人物形象的變化。不管作者是否有意寫出寶玉的成長,其客觀的效果是讓我們看到了此時的寶玉已不同於以前了。第九回中賈政教訓寶玉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實際上從第五回到第十六回我們真的沒有見過寶玉讀什麽書。但題對額一回足以打消我們對於寶玉是否真的“腹內原來草莽”的疑問。

更能說明寶玉的變化的,是寶玉捉住茗煙偷情那一段故事。和前面捉住秦鍾偷情的那段故事相比,寶玉的關注點明顯發生了變化:在秦鍾故事中,他關注的是風月本身,而此處他首先想到的是“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而後又為那個丫頭抱屈:“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還有第二十一回,寶玉大清早闖進了黛玉的臥室,看到湘雲“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隻齊胸,一灣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他絲毫不為所動,只是歎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作者對寶玉描寫的重點,已經從由性的欲望引發的“愛”轉變為與性無關的“情”。

我們可以看到第十七回到第二十二回“情”的主題是十分明顯的。這一段中寶玉的故事包括:花解語、玉生香、護丫鬟而薄老嫗、續南華經、悟禪機。在這些故事中,寶玉無時不在為眾女子操心:他怕襲人走掉,怕黛玉睡出病來,怕丫鬟們受委屈,怕姐們們有矛盾……他整天所做的,不外就是替這個解憂,為那個釋悶,既為丫鬟們做擋箭牌,又替姐妹們當和事老。他的情以關注、關懷的形態普遍地施予身邊所有的女子,看起來是無私的,並沒有刻意追求某種回報。但潛意識中,這種關注關懷的延續,是以得到相對應的回饋為條件的。當他的關心不但沒有得到理解和回饋反而為自己招來怨尤的時候,他感到了失落、灰心,產生了放棄這種關心的念頭。

性的覺醒讓人開始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但這個時候的自我還只是自己心中的自我,人所關注的只是自己身體和內心體驗。隨著成長他會越來越多地關注周圍的環境給自己帶來的影響,從而傾向於將自己放到環境中進行判斷和比較,於是周圍的人和事物對他的心靈產生日益明顯的影響,他開始品評自己在這樣一個環境中的地位和處境。這樣,他就會超越那個“心中的自我”而獲得一個“環境中的自我”。現在寶玉所身處其中的環境,是一個由姐妹丫頭們組成的女兒國。這裡幾乎容納了寶玉感情生活的全部,對寶玉產生著全方位的影響。當寶玉全身心投入這樣一個環境的時候,他不得不面對一些新的問題:自己到底應該付出什麽得到什麽,怎麽付出怎麽得到。在這一段的幾個故事中我們看到,寶玉辛辛苦苦地周轉於眾女兒之間,對她們一視同仁地付出自己的情感,沒有目標性和傾向性。這種缺乏約束和歸整因而顯得有點泛濫的情感付出很快使他陷入了困境。他無所顧忌地在黛玉的房裡洗臉梳頭,無意中卻已引起襲人的不滿,故意和他賭氣。這是寶玉在周轉於眾女兒中間的過程中所受到的第一次挫折,令他體會到了其間顧此而失彼的矛盾。為了消除這種矛盾,他轉而采取超脫的態度,對她們一概置之不理。心中無牽無掛,反而能“怡然自得”。這件事情剛剛過去,又發生了另一件事情。湘雲以戲子比黛玉,寶玉因怕黛玉多心,以眼色製止,不想把她們二人都得罪了。於是他想到了《南華經》上“巧者勞而智者憂”這句話。反觀自身,他體會到了在眾女兒之間奔忙用情的辛苦,於是在莊子無為思想的指引下,又去追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超脫境界。但這兩次超脫是十分短暫和不穩固的。第一次的超脫隻睡了一夜之後就消散得沒了蹤影,第二次的超脫則被黛玉用一句話就點破了。其實“焚花散麝”、“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以及“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都隻不過是一種暫時的逃避和自我安慰,並非真的什麽都能放下,而只是表示暫時不想去追求什麽。在短暫的超脫結束以後,他仍然無法改變自己所面臨的困境。這困境的根源在於此時他的情感付出的方式。他想要把自己的感情對身邊的女子平均分配,沒有選擇性、傾向性地一視同仁,便免不了會出現那種顧此失彼的矛盾。

雖然陷於困境,但這恰恰說明了寶玉“環境中的自我”的覺醒。他努力地想對周圍的人產生影響,並希望從她們那裡得到相應的回饋,扮演一個自己所希望扮演的角色。他遭到了所有人的誤解,一瞬間似大悲哀、大解脫,但卻經不住黛玉的一句話:“爾有何貴?爾有何堅?”他不能答,因為他究竟還是要反躬自問:我到底有何貴,有何堅?實際上他的自我探詢才剛剛開始,他還遠遠不能懂得自己,所以他茫然了,語塞了,於是先前那虛假的領悟,也就在瞬間被打破了。他還是要繼續對自我的探詢,直到徹底自覺,才能最終放棄。

既然在感情付出上對眾女子的一視同仁導致了困境,讓他的自我開始變得茫然,那麽他就必然要尋求另外一種方式,使自我慢慢變得清晰起來。這種方式,就是讓自己的情感有所偏重。於是愛情降臨了。他開始了下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賈寶玉成長史之三:性與情的結合

(第二十三至三十六回)

寶玉愛情的覺醒來自於《西廂記》的啟迪。第二十三回中他在讀完《西廂記》後對黛玉調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他將《西廂記》中張生和崔鶯鶯的性愛關係移植到自己和黛玉的身上,於是“我”和“你”就成為具有性愛色彩的特殊關係雙方。這對於愛情的成立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可以說此前的寶玉雖然經過了性的覺醒和體驗,也經歷了情的付出及其帶來的波折,但性和情還處於各自獨立的狀態。只有在《西廂記》的啟發下,性愛和情才聯繫到了一起。這種以性愛為基礎的情,才是真正的愛情。

這愛情的基礎本來是存在的,因為寶玉黛玉二人之間本來就有別人難以比擬的厚密和默契,經由《西廂記》的點撥,終於升華而成為愛情。而寶玉若沒有此前性的覺醒,他也不可能立刻就能將《西廂記》中的兩性之愛聯繫到自己的身上。所以至此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筆下寶玉的情感成長軌跡是相當清晰的:性的覺醒——情的綻放——性與情的結合。

當然愛情不是一個時點,而要有一個過程。作者對這個過程的描述也相當細膩和清晰。這個過程,概括說來就是愛從在雙方的心裡萌生到互相剖白互明心跡的過程。愛雖然從一開始就同時種在兩人的心田裡,但互相不能確定,於是經歷猜疑、誤會、自白而終至心意相通。其間不可避免地伴隨著失誤、傷心、怨忿、憂懼等諸種痛苦。很明顯作者是將這個過程放到特定的篇幅裡集中來寫,也就是第二十三到三十六回。這段高職門寫二玉情感衝突的就有黛玉葬花、不是冤家不聚頭、訴肺腑、舊帕題詩等幾大段文字。二人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衝突中理解越來越深、心靈越來越近,在“訴肺腑”這一故事中最終爆發。而舊帕題詩,則無疑是兩個人的定情詩。

我們經常會說,一個人只有經歷愛情才會真正長大,因為愛情的選擇往往廣泛聯繫和體現著人生選擇的其他方面。愛情對於寶玉的成長而言同樣具有這樣的意義。寶玉對於愛情的選擇,是和他對人生路線的選擇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在此之前,第九回中賈政對寶玉的訓斥和第十九回中襲人勸寶玉的“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等語,透露出寶玉在人生路線選擇上的傾向性,但這種傾向性只是一種來自於天性的不自覺的取捨,對他而言人生路線的選擇還沒有成為一個必須要面對的問題。而在第二十三到三十六回中,這個問題卻已經不容回避,連寶釵和湘雲都來以“仕途經濟”相逼迫了,更不要說賈政。到此為止,賈政在寶玉的成長過程中一直扮演著一個阻礙者的角色。這在前面兩個階段中還不十分明顯,因為那時候寶玉的人生選擇的自覺性尚未充分覺醒。而此時這種自覺性覺醒到了一定程度,並通過一定的形式(寶玉的言行、偏好、交際)表現出來,甚至直接給賈府造成危害。於是矛盾終於爆發,造成了這一段中一場最大的衝突:大承鞭笞。賈政之所以對寶玉恨之入骨當然不會是因為他在愛情上的選擇,而是因為他的不讀書(聖賢書)打破了賈政通過他科舉仕進光耀賈府門楣的願望,他的結交戲子使得他成為賈政眼中的不肖子弟,同時又讓賈府開罪於忠順王府。總之賈政對寶玉最根本的失望在於他偏離甚至背棄了賈政心目中合理的人生路線。因此可以說,正是賈政對寶玉的這一場痛打使得這一階段寶玉的人生選擇主題被凸顯了出來。

所以愛情雖是這一階段中寶玉生活的主要內容,卻不是唯一的主題。人生路線的選擇問題已經不可回避地擺在了寶玉面前,需要他給出答案。但我們無法否認,愛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是它給出了“選擇”這樣一個命題。寶玉對人生路線選擇的自覺,是在對愛情的選擇中被逐步發現的。在選擇愛人的過程中,是否對他以“仕途經濟”相勸成為一個十分重要的標準,寶釵、湘雲因此被他排除,從來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勸他去走那條他厭惡之極的人生路線的黛玉,則成為他的紅顏知己。我們看到現在關於寶玉的內容變得複雜起來,他已不是那個玩風弄月的懵懂頑童,也不再是那個對所有人都一付笑臉的純真少年。他為了選擇一種人生而愛一個人,也為了否定一種人生而否定一個人。對愛情的選擇使得他原本是不自覺的人生取向得到了強化,並最終上升為一種自覺。這是他的自我進一步覺醒的標誌。現在他繼續尋找著那個“環境中的自我”,但這個自我逐漸脫離了此前茫然不定的狀態而變得清晰明確起來。

寶玉人生選擇的自覺性更明確地表現於他對周圍女子的態度上。從表面上看,除了黛玉之外,他對其他女子的態度沒有發生什麽變化。在寶釵羞籠紅麝串、與金釧調笑、齡官畫薔、晴雯撕扇、玉釧嘗羹、鶯兒結絡等故事中我們看到,他仍因循了上一階段中的“泛愛”,處處留情,時時用意。正像他自己所說的,他那個心為了眾女兒都要“使碎了”。但實質上,此時的泛愛和前一階段的泛愛相比已經有了根本的變化。在前一階段中,他的情感沒有經過任何的考驗和思索,是一種出於天性的自發行為,沒有理性的指引,更沒有任何重大的意義,所以在受到小小挫折之後他就會迷茫,甚至想要放棄。與此形成對比,在“大承鞭笞”之後,當黛玉哭著對他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吧”,他的回答是:“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所謂“這些人”,自然包括他周圍的姐妹和丫鬟們。經歷過如此強力的否定之後他沒有像續南華經、悟禪機時那樣輕言放棄,反而更為堅決、執著。其原因在於,他已經將對女兒的關懷和自己的人生選擇聯繫在一起。

對此時的寶玉而言,他的人生只有一個合理合法的選項,就是仕途經濟功名事業。但他從根本上、從天性中對與此相關的所有人、事、物都加以排斥,所以實際上他的人生沒有選項。對女兒式的潔淨美好的留戀並不可以被看作他在排除了仕途選項後自覺去追求的另外一個人生選項,而只能被看作是他在沒有選項的情況下尋求的一種心靈慰藉。第三十六回中,他在對襲人高談所謂“忠臣良將”的虛妄之後說道: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

可見他並沒有把女兒王國作為一項事業去經營,而只是將之視為一個退居之所。他的辦法是沉醉於此種慰藉中無所作為,直到化煙化灰的徹底寂滅。這實際上是一種少年常有的逆反心理,就像現在有厭學情緒的孩子會到電子遊戲中去尋求自我一樣,是缺乏理性和成熟的少年在開始面臨人生選擇時,被逼迫著在不自覺中誤入了“歧途”。這缺乏理性的一步被少年的非理性思維引導至固執的程度,他會不計後果、不審全局地堅持自己的選擇,甚至不憚於談“死”。它產生於對已設定的人生的逆反、逃避,因此帶上了一種自覺反叛的色彩。

活著有眾女兒相陪,死了也是用她們的眼淚埋葬,無論生死,不能有一時一刻離開女兒王國,這就是寶玉為自己的人生設定的理想情境,也就是他對眾女兒的“泛愛”的人生觀基礎。“泛愛”有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我愛別人,二是我所愛的人愛我。在“識分定”之前,他希望得到周圍所有女子的眼淚,也就是得到所有女子的愛,他的靈魂將會在這樣的愛中獲得永生。其這種願望的非理性特徵是十分明顯的。寶玉不但不考慮它的有限性,而且不考慮它的終結性。在這方面他的理性甚至比不上一個小丫頭。第二十六回佳蕙說道:“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麽樣收拾房子,怎麽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小紅說的更明白:“‘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乾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樣簡單的道理寶玉當然能想到,但對於這種現實性他根本不予考慮,因為他此時為自己設定的命運,是隨著這種理想情境的消亡而消亡,根本沒有另外的情境和可能。這充分證明了其理想情境的非理性色彩。

在“識分定”這個故事中,齡官對賈薔的情有獨衷讓他“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意識到“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以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這種領悟,既便對寶玉確實產生了影響,這影響也不足以改變寶玉對他所設定的理想情境的堅持。它只是動搖了“全得”這樣的無限度,他心目中那些愛他的女子,由所有減少到了某一部分。他從此“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仍是要以女子的愛作為自己生命的歸宿。所以,“識分定”讓他向現實邁進了一步,但離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門檻仍然很遠。

賈寶玉成長史之四:理想王國

(第三十七至七十回)

從第三十七回開始,寶玉實踐了他為自己的人生設定的理想情境。在這三十幾回的篇幅內,寶玉在大觀園裡和眾女兒一起結社吟詩、嬉遊調笑,無拘無束地行其所願,施其所能,度過了一段春光明媚的黃金歲月。大觀園在這一階段中無疑成為寶玉在現實中的理想王國。

至此,寶玉的成長經歷了三段變化非常明顯和迅速的上升期,進入到一個相對穩定期。首先是愛情的穩定。舊帕題詩標誌著寶黛愛情關係的確立,而梨香院識分定必定會使寶玉對黛玉的愛更加專注和執著,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之後已經沒有第三者能構成威脅。所以從第三十七到七十回寶黛愛情已經由主線明線退居為次線暗線,作者更多地是通過敘述中看似不經意的點染透露出二人的呼吸相關。僅有的幾處特寫,如第四十五回中的風雨夕、第五十七回紫鵑試寶玉、第六十四回黛玉悲題五美吟,所表現的是二人愛情的日益醇厚和深刻。其次是寶玉人生選擇的穩定。作者在第三十七回一開始就令賈政退場,直到第七十一回才重新登場。在這段時間裡賈政對寶玉的影響幾乎等於零。由於賈政的退場,寶玉的人生選擇與“仕途經濟”的唯一合理性之間的矛盾被掩藏了起來,連寶釵湘雲也再沒有提起與之相關的話題。寶玉心無旁騖地生活於大觀園這個女兒國中,實踐著自己的人生理想,沒有誰再來給他任何的阻礙。

從表面上來看,從第三十七到七十回主角已非寶玉,而是大觀園中的女子們。這三十多回的回目極少出現寶玉的名字或與他直接相關,回目中不斷變換著的是眾女子的名字,從小姐到丫鬟,從黛玉寶釵到前面從未正式登場過的鴛鴦香菱。就內容來看,所寫的也主要是這些女子的故事。作者在這裡用了兩種方法:一種是用一定的篇幅專門為一人立傳,可謂之“獨寫”。如第四十二回之專寫黛玉寶釵,第四十六回之專寫鴛鴦,第四十八回之專寫香菱、第五十二回之專寫晴雯、第五十六回之專寫探春、第六十二回之專寫湘雲等等。另一種是放開筆墨寫眾女子的集會,可謂之“群寫”,像第三十七回結海棠社、第四十九五十回白雪紅梅、第六十二六十三回寶玉生日等。《紅樓夢》中許多女子的形象,就是在這一段中得以定型的。可以說,從第三十七回到第七十回所承載的,就是作者在“楔子”中“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不可“使其泯滅也”的那一段自白。

那麽寶玉在其間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我們可以注意到,雖然這段文字寫的眾女子,但無論是“群寫”還是“獨寫”,即使寶玉已不再是作者著力描寫的對象,他也並沒有退場。有時他是組織者,如“結海棠社”一回中,眾人所詠的白海棠出自於賈芸對他的贈送,而最終奪魁的湘雲是他催逼賈母派人接來的;有時他是憐憫者,如“鳳姐潑醋”一回中他為受了委屈的平兒“盡力落了幾點痛淚”,“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一回中他為鴛鴦而心中不快,歪在床上默默無語;有時他是讚賞者,如“苦吟詩”一回中他為香菱的執著和才情而感慨“天地至公”;有時他是保護者,如柳葉渚爭端、玫瑰露風波中他對眾女兒再三袒護……總之,若要找一個貫穿始終的主角,那只能是寶玉。但他是一個隱性的主角,他的任務不是表現自己而是尊崇、讚賞、愛惜周圍的女子們。和寶釵、黛玉、湘雲、妙玉、寶琴等人相比,寶玉無論外表才情皆遜一籌,以至於本來秀逸奪人的他,在眾姊妹面前變得黯淡起來。不過這種黯淡並非實質性的,這只是因為他進入了一塊本不屬於他的領地。大觀園是一個女兒的世界,當她們聚在一起的時候,不論作詩、遊戲、談笑,用的都是女兒的思維,所以寶玉在這裡,未免就給人始終在門外的感覺。比如在作菊花詩的時候,眾姐們都以菊花自喻,而寶玉身在花外,只能做一個賞者,所以作的詩自然就比不上姐妹們深切。出於選擇人生路線的自覺,大觀園裡的寶玉放棄了在大觀園外那個男子世界中成長的機會,也就放棄了作為男子的一部分自我,投身於女子的世界,把生命的價值附著在由女子所代表的真、善、美上面。這其實也就是他人生理想情境的本質內容。

這無疑是寶玉最為快樂的一個人生階段,但這種快樂終究會結束的。寶玉為自己所設定的人生理想情境的非理性色彩,決定了其內部固有的危機。這種理想情境存在的前提是他周圍的女子永遠不會離開,而且永遠平安和快樂。但這實際是不可能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們終有一天會離開大觀園,離開寶玉。就是在這一段時間裡,她們看來無憂無慮的生活背後也埋伏著各種各樣的矛盾和禍端:鴛鴦雖然暫時逃脫了賈赦的魔爪,但正如賈赦所說的她終究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黛玉雖獲得了寶玉的愛情,但她的體弱多病、孤苦無依仍時時折磨著她的心靈,耗損著她的生命;香菱以弱柳之資而落於呆霸王手中,讓人不禁為她的命運擔憂;眾優入園之後雖得寶玉護佑但已經得罪於眾仆婦……這些矛盾雖未爆發,但已經讓我們看到了眾女兒日後命運的走向。寶玉的理想情境既然以她們的存在和快樂未前提,那麽也就必然會隨著她們的離開和逝去而歸於破滅。這就是寶玉的理想情境內部所固有的危機。

現在它還只是一種隱性危機,雖然尤三姐尤二姐先後死去,但現實對和寶玉朝夕相處的姐們丫鬟們還沒有構成任何實質性的威脅。但作者已經向我們透露出隱性危機向顯性危機轉化的跡象。在第五十四回之前,大觀園一直是一個清淨之地,是寶玉和女兒們的樂園。但從五十五回的“辱親女愚妾爭閑氣”,對他們不利的勢力開始介入他們的生活。梨香院的戲子們進入大觀園之後,丫鬟和仆婦之間的矛盾日益明顯和尖銳,大觀園裡不再平靜。然後,作者借寶玉的生日對眾女兒們最後的歡樂放筆一寫,在“開夜宴”時以“佔花名”的方式對她們逐一定論。這是她們絢爛人生的一個象徵性的收尾。最後在第七十回,作者讓桃花社以柳絮起,以風箏結,則詩社之散,自不待言。所以這一段春光爛漫的文字,正是以兩次詩社的遙相呼應,作為它的一起一結的。

在第七十回中,寶玉已經感受到了他的理想情境所受到的威脅:“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這些現實無疑對他的理想產生了衝擊。當然這還遠遠沒有達到令他動搖的程度。一切才剛剛開始,更為嚴峻的現實就在後面。我們將會看到,他的理想在這些現實面前其實毫無招架之力。

賈寶玉成長史之五:理想破滅

(第七十一至八十回)

第七十一回一開始,作者就交待了賈政的重新出場。賈政的離去標誌了寶玉進入人生理想情境,相應地,賈政的返回標誌了這一理想情境開始走向破滅。前一階段中雖然已經有了大觀園之外的勢力介入大觀園的生活,攪擾了這個理想世界的單純和平靜,但並沒有為其帶來實質性的威脅。而第七十一回以後發生的事情就不同了,這些事情一步步醞釀了諸芳離散的結局,使得眾女兒的命運由一種潛在的不幸向真實的厄運轉化。“嫌隙人有心生嫌隙”暴露了榮府主子之間(主要是邢王二房之間,體現於邢夫人和鳳姐)的矛盾,這是下文“抄檢大觀園”的根源;“鴛鴦女無意遇鴛鴦”確定了司棋離去的命運,並為“繡春囊”事件埋下了禍根,而此一事件是“抄檢大觀園”的直接誘因。緊接著,旺兒媳婦求娶彩霞,趙姨娘為留住彩霞去見賈政;趙姨娘的丫鬟小鵲因此去給寶玉通風報信,晴雯為免寶玉受責問之苦讓寶玉假裝嚇著,由之驚動全家,引出了賈母查賭。大觀園查賭使得賈府中的矛盾進一步激化,以“繡春囊”事件為導火索,至抄檢大觀園爆發,終於導致入畫、司棋、晴雯、四兒、芳官、寶釵先後離開了大觀園。而留在大觀園中的人心境也已經完全不同。黛玉在整個賈府日漸蕭索的氣氛中,更感受到徹骨的孤獨和憂懼,吟出了“冷月葬花魂”這樣的讖言;探春看透了賈府中人們之間的爾虞我詐、你爭我鬥:“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心境日益悲憤,說出了“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這樣的話;惜春已是顯露出其孤介怪癖;迎春連自己的丫頭都無力保護,面對司棋的哀求、邢夫人的訓斥,只能以沉默和眼淚來表示妥協。抄檢大觀園之後的諸芳流散以及晴雯之死、迎春之嫁、香菱之辱,使得大觀園中幾乎沒有了歡樂和諧融洽,到處充滿了悲憤傷感,再也不是春光爛漫的人間天國。

前面說過,寶玉人生的理想情境是以眾女兒的存在和快樂為前提的,那麽當她們的悲劇命運成為現實的時候,這種理想情境的基礎就已經被動搖了,它將會面臨崩潰的危險。這樣,其內部固有的危機開始由隱性向顯性轉化。面對這看得見摸的著的危機,寶玉當然不可能不被影響。其實對於自己人生理想情境的危機,寶玉並非完全沒有察覺。早在第二十八回他聽了黛玉的《葬花吟》之後,黛玉詩中對生命易逝的感傷就曾引起他強烈的共鳴。所以,其實他對於青春和生命的非永恆性很早就有了深刻的體會。對此他始終懷著深深的憂懼。他生性“喜聚不喜散”,對春天珍惜備至,連錯過了杏花都要傷感一番。在“怡紅開夜宴”時他看到“開到荼蘼花事了”的句子便“愁眉忙將簽藏了”。他心中其實十分明白再美麗的女兒也有老去的那一天,再絢爛的青春也有消失的時候,所以他的理想情境根本就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對於這一危機,他的回應是:既然不能阻止美的消亡,那麽就和美一同消亡。他幻想和女兒們同生共死,在她們逝去的那一刻和她們一起“化煙化灰”。這其實是對現實的回避,恰恰說明了他的無力。事實上當厄運真的降臨到女子們身上的時候,同生共死的誓言立刻就變成了泡影。第七十一回中他仍對人說:“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麽後事不後事。”“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但生死並不是他自己能控制得了的,他畢竟不會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就死掉,而女子們的生命卻已開始消逝。晴雯等人被攆出大觀園後,他“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連多言一句多走一步都不敢,所謂“恨不能一死”更是一句空話。

當女子們一個一個離開,理想王國一步步塌陷,他也就在徹骨的悲愴中一點點破碎了理想的虛幻,而回歸於現實的理智。晴雯被逐出大觀園後,寶玉對襲人說道:“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見我怎麽樣。”晴雯死後在《芙蓉女兒誄》中他又寫道:“及聞櫘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他意識到自己已經違背了“共穴”、“同灰”的幻想,這種幻想在現實面前其實不堪一擊。

現實給他的另一個教訓就是:“情”並不是永恆的,也並不能代表一切。第七十八回他得知寶釵已經搬走,不禁傷感道:“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他已知道“無情”的存在,就在自己平日以情相待的姐妹身上。現實還告訴他,僅僅靠“情”解決不了任何的問題。司棋被攆出大觀園時,他“不覺如喪魂魄一般”。他攔住周瑞家的道:“且站一站,我有道理”,但是他終究拿不出什麽道理,他連周瑞家的這樣一個仆婦也無力抵抗,只能望著人家的背影罵上兩句;他眼睜睜看著晴雯等被趕出了大觀園,悲痛欲絕,然而晴雯病臥在外,他卻連去看一下的自由都沒有;而真情癡情如香菱者,卻遭遇夏金桂的惡妒,在呆霸王的棍棒下苦苦掙扎。世間除了情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的因素在左右著人的命運,就像在《芙蓉女兒誄》中他所說的:“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罘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嫉妒憤恨有時候足以將一個人置於死地。以上的事實只是讓寶玉看到了眾女子面臨的來自於外界的威脅,而夏金桂的行為則讓他對女子本身產生了懷疑。他不明白為什麽夏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極”,因此而去向王道士求“療妒羹”。世間本無什麽“療妒羹”,因為本來世間的女子的性情就千差萬別,而並非都是溫柔和順、通情達理的。

對“同生同死”的虛幻性的認識和對情的懷疑,使得理想王國開始離寶玉而去。與此同時,現實正慢慢向寶玉靠近。我們看到賈政對寶玉的態度發生了相當大的改變。第七十八回有這樣一段文字:“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在賈政離京赴任之前,寶玉和賈政之間既有矛盾衝突又有共通之處。前者表現於二人在寶玉人生路線選擇問題上的矛盾,後者表現於賈政對寶玉詩才的賞識和肯定。但那個時候前者是佔主導地位的,以至於既便賈政對寶玉所題對額頗為滿意,卻沒有一句讚語,還要以呵斥相對。而現在賈政心態的變化使得二人間的這種矛盾基本已不存在,於是衝突走向調和,共通之處成為主要方面。第七十一回後賈政三次見寶玉,沒有一次對寶玉的不讀書加以責問,而全都是令他作詩。第七十五回,賈政令寶玉就“秋”字即景作詩,又不許他“用那些冰玉晶影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見”,這對寶玉來說,“正碰在心坎上”。可見二人的共通之處不僅在於對詩的興趣,還在於對詩的主張;不僅在於詩,還在於性情。其實賈政“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竟和寶玉氣味相投了。

與之相應,寶玉的態度也有所改變。本來他最厭惡交際應酬。如在第三十二回中,賈政叫他出去見賈雨村,他便“心中好不自在”,抱怨起來,還搶白了湘雲。在見賈雨村時他的表現令賈政十分不滿,罵他“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葳葳蕤蕤”。而到了第七十八回,賈政帶他去赴人之請,他“只得忙忙的前來”,再無抱怨之辭了。這一回他做得相當漂亮,“不但不丟醜,倒拐了許多東西來”。這些東西,來自於梅翰林、楊侍郎、李員外、慶國公這樣的官宦。要取得這樣的成功,只會作詩是不夠的,還要求寶玉能和那些達官貴人們恰當地周旋。另一方面,賈政雖帶了寶玉同去,但並非是形式主義的應酬,而是以作詩為主要內容的。由此可見,寶玉和賈政二人此時各自作出了一定程度的妥協。

這種妥協更明顯地體現於《姽嫿詞》這首詩上。它寫的乃是一個為國獻身的女英雄林四娘。但她不同於一般的英雄。她的獻身,客觀上看固可說成是為國捐軀,但本質上她是為了報答恆王待她之恩,為的乃是“情”。情與忠,在此處巧妙地被統一了起來。賈政因為“忠”而讓寶玉去寫一個女子,寶玉因她是一個女子而真心誠意地讚美她的獻身。在第三十六回中他曾表示過對“文死諫、武死戰”的懷疑,而現在他卻在讚美一種捐軀赴死的精神。“情”是連接這種轉變的前後的橋梁,有了這一橋梁,這一轉變就像“丁香結子芙蓉絛,不系明珠系寶刀”這兩句詩間的轉折那樣自然。

賈政對寶玉態度的變化及寶玉自已態度的變化,把寶玉帶進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中。以前寶玉的詩隻反映大觀園中的生活,無論從題材、風格上看都只是女兒詩的陪襯,他作為男兒的自我被脂粉之氣所掩蓋。而《姽嫿詞》則涉及了歷史和社會,一掃脂粉之氣,已開始自成天氣、自具氣骨。這也就意味著寶玉將會走出大觀園,步入新的、更為廣闊的天地。其實他不能不走出了,因為環境已經改變,眾女兒既已流散,則必無再重聚之理,大觀園春光明媚的黃金時代,已然成為往事。

大觀園的毀滅還在繼續:迎春誤嫁孫紹祖,備受屈辱,探春也已經有官媒婆來求說了;香菱遭夏金桂、薛蟠辱打,命懸一線;黛玉的病情日漸沉重,且已有了“黃土壟中,卿何薄命”之讖……在晴雯寶釵等人去了之後,他還可以這樣來安慰自己:“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去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隻這兩三個,隻怕還是同死同歸的。”愛情恐怕是這個時候他心中唯一的安慰,但黛玉終有一日也會離他而去。黛玉離開以後他的理想還怎能再維持下去?

第七十九回中,迎春已許孫紹祖。黛玉告訴寶玉明天去見孫家來人,寶玉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勸他道:“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年大二年小”,這是所有問題的關鍵。隨著年齡的增長,孩提時代的懵懂、少年時代的單純都會被歲月的風塵掩埋,人生自覺初期逆反的棱角也會被冷酷的現實磨平。我們不必驚訝寶玉也會向現實低頭,因為這是他從幼稚走向成熟的必然結果。在前八十回中,他所表現出來的浪漫和幻想只是他成長歷程中的階段性特徵。寶玉出場時才七八歲,進大觀園時才十二三歲,到第八十回也還只有十五六歲(關於寶玉的年紀:第三回中寶玉是“七八歲”,第四回與第三回是同一年的事,此回中賈蘭“今方五歲”,所以寶玉比賈蘭大兩三歲;第二十三回,寶玉是“十二三歲的公子”;第七十九回,賈蘭十三歲,則寶玉當為十五六歲。又,寶玉年紀小於晴雯,而晴雯死時是十六歲。所以寶玉當不過十六歲)。這是一段最富有浪漫和幻想精神的人生階段。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必將走出這一階段,在理想王國之外的現實世界中繼續他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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