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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主持人安樂死:能自由控制生命,才是生而為人的尊嚴

是否應該將自由死亡的權利交還給人本身,在我國一直爭論不休,大多人期盼親人再多留一會兒、堅持一下,像安樂死這樣類似“輔助自殺”的行為,是根本無法接受的。

今早,台灣一位安樂死執行者的臨終畫面曝光,讓“安樂死”再次成為焦點。

這位執行者是著名主持人傅達仁。他長期遭受胰腺癌折磨,痛苦不堪,最終在去年6月份時到瑞士執行了安樂死。

和我們熟悉的死亡畫面不同,他身著西裝,被家人簇擁其中,然後將藥分成幾口喝下去,並在最後面對鏡頭笑著說了“再見”。

感動之餘,有網友難以理解,比如認為家人面帶微笑的樣子令人不適,“誰會想要死之前家人都笑著、還用手機拍攝呢?”

這當然暴露了網友對安樂死的無知,於選擇安樂死的人而言,能夠體面、自由、平靜地死去,甚至能在死之前抽一根喜歡的煙,才是擁有生命尊嚴的方式。

除了安樂死外,不改變生命長度、隻減輕痛苦的臨終關懷也是能提供給病人的選擇方式之一。畢淑敏在下文中敘述自己探訪一家美國臨終關懷醫院的經歷:那裡沒有被搶救的病人,也沒有穿白大褂的醫生。垂危者們獲得照顧,並且擁有回到家中平靜死亡的權利。

正如瑞士安樂當機構“尊嚴”的創始人所言:重要的是讓病人知曉自己的選擇範圍和選擇權利,當他明白能控制生命,才能更好地面對死亡。

《讓死亡回歸家庭》

作者:畢淑敏

美國新奧爾良臨終關懷醫院的布朗女士,有著成熟的山西大棗樣的膚色,眼睛也是大而棕色的,一種濕潤的溫和蘊藏在裡面,讓人一見之下,就感到可以依傍。

依傍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男人給人的可依傍感,通常來自高大的體態和寬闊的肩膀。一個柔和的女性,在完全不具備強壯體魄時,也一舉讓人感到深刻的信賴,這是眼神的魅力。

她的眼神有一點神秘,一點哀傷,更多的是寧靜和清涼。她告訴我,以前從事一份普通的職業,因為父親去世,得到了臨終關懷醫院的照料,父親走後,她就加入到這個行列之中。

我到過國內的臨終關懷醫院,那裡有很多密閉的小屋和淡藍的窗紗。在新奧爾良,我以為也會看到這些,但是,沒有。臨終關懷醫院完全是一所辦公機構的模樣,明亮的燈光,閃動的電腦,彩印的宣傳資料……沒有白色的大衣,沒有藥品的味道。

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新奧爾良城區全圖,很多紅色的圈點,使這張圖有了某種戰爭的氣息,好像到處潛藏著特殊的碉堡。

談話從斑點開始。我問,這是什麽?

布朗女士說,那些明顯的圓環,是有急救能力醫院的位置。那些微小的點,是我們目前負責的臨終關懷病人。

我問,醫生呢?為什麽看不到他們?

布朗女士說,醫生都到病人那裡去了。他們按照地圖上面分布的區域,各自負責照料若乾病人,一大早, 8 點 30 分,就去巡診了。挨家挨戶地轉,要花費很多時間,所以,這個機構裡,是很少看得到醫生的。

我們是為生命晚期的病人服務的。評價病人疼痛程度的工作,就有五位醫學博士專門負責,教會病人把疼痛的程度分為十分,確切地描述自己的疼痛,以取得適量的藥物,達到基本上無痛。還有資深的護士,走訪病人家庭,為病人提供止痛服務。有專業人員指導病人家屬怎樣給病人洗澡漱口,並有宗教人士提供幫助。除此以外,還有二百多名義工,提供幫助病人到商店買東西、曬曬太陽或是理發等服務。

我問,什麽人才能住進這個醫院呢?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不準確,沒有病人住在這裡

布朗女士說,我們的口號是讓死亡回歸家庭。衰老後的死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人們並不覺得成熟的麥子變得枯黃,然後倒伏在地,是多麽恐怖和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是大自然的必然。舊的麥秸不回歸土地,就沒有新的麥株的繁榮。在 19 世紀以前,人的死亡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孩子們從很小的時候,就看見和體驗到生命的消失,他們會認為那是很正常的事情,是世界一個必須和不可避免的環節。

但是,20 世紀以來,由於技術的進步和醫學的發達,人們把死亡的地點,由傳統的家庭轉移到了陌生的醫院。死亡被排除出視野,死亡被人為地隔絕了。一位老人,哪怕他從來沒有進過醫院,哪怕他再三表明自己要死在家裡,卻沒有人理睬他。人們漸漸認為,只有死在醫院裡才是正常的,才算盡到了責任。如果誰死在了家裡,輿論會認為他沒有得到良好的照料。

現代化剝奪了人死在自己熟悉的安全的家裡的權利。現在,是回歸的時候了。讓死亡回歸家庭。讓瀕臨死亡的人,享有最後的安寧與尊嚴。他們將在自己的家裡、在親人的包繞之下,平靜地遠行。我們奉行的觀念是——不必搶救死亡。死亡是不應該進行搶救的。因為死亡並不是一種失敗,既不是醫生的失敗,也不是病人的失敗。讓病人安詳舒適地死去,正是醫生神聖的責任所在。

我們的座右銘是——“尊嚴地死去” ,這包括他是怎樣潔淨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他也要怎樣潔淨地離開這個世界。我所說的潔淨,並不僅僅指的是塵土和汙垢,而是指在死者的身上,不要遺留有人工的化學的放射的等等強加給他的痕跡。常常有這種現象,醫院裡,人已經去世了,他的身上還插著很多條管子,點滴的輸氧的……還有放射和電擊的痕跡,那是很不人道的。

我們的醫生每周每人出診 28 次,很辛苦。一個醫生最多照顧七個病人。因為如果照看的病人太多了,醫生的壓力就太大了。當醫生發出病人垂危的判斷之後,我們的護士就會 24 小時守候在病人的身旁,為他提供必要的支持。當然,也對病人的家屬提供有效的支援,陪伴他們一道渡過生命中的難關。

1978 年,路易安那州首創了此種類型的臨終關懷醫院。除了止痛治療之外,並不施行額外的延長病人生命機能等醫學方面的治療。現在新奧爾良共有 15 所這樣的臨終關懷醫院,共幫助了 25 萬死者在家中從容地離去。

我問,那麽誰來決定一個人什麽時候可以進入這個醫院?

布朗女士說,那要由醫生開證明,證明病人的生命已小於六個月時,才可以在我們這裡登記入住,因為服務費用是由州政府的醫療保險計劃支付的。

我問,那有沒有醫生的判斷出了某種偏差,病人在半年以後依然生存的?

布朗女士說,有。那就要由醫生重新作出評估,才可享受這種服務。

我們正談著,一位名叫索菲的護士出診回來了。她神采飛揚,精神抖擻,並沒有絲毫我想象中的疲憊和倦怠。

索菲告訴我們,她從事這個工作已經三年多了。當醫生發出病人的生命有可能在 24小時內終止的診斷時,索菲就抵達病人家中,和他的親人一道守候在他的身旁,一直陪伴到病人最後的呼吸消失。

我問索菲,你大約看守護到了多少位臨終的病人?

索菲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很抱歉地說,真的記不得了。大約,總有幾百位了吧!

我便對面前的索菲肅然起敬,也有一點隱隱的畏懼。我看著她的手,心想,不得了,這雙手送走過無數的人,也許具有一種非凡的魔力吧!臨走的時候,我一定要好好地握握她的手。

我問索菲,你害怕嗎?比如在漆黑的夜裡?風雨交加時?

索菲說,不害怕。我以前就是一個護士。我喜歡幫助別人,我現在從事的這種工作,讓我有最大的成就感。其實,人們害怕死亡,是很沒道理的事情。死亡是一件積極和充滿神秘的事情,它是我們每個人的最後歸宿。對一個正常的事件害怕,這才是不正常的事呢。

我說,索菲,臨終的病人通常會對你說什麽話嗎?

索菲陷入了思索,說,他們通常是不說什麽話的。之前,他們會對我致以謝意。最後,有時會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猜那是他們看到了一些隻屬於死亡的畫面。比如,我剛送走了一位病人,他最後說的話是:來了一輛金馬車……

我說,你近日還有在 24 小時內垂危的病人嗎?

索菲說,有啊!

我說,如果方便,我能去看看他或她嗎?

我並非有什麽窺見死亡的嗜好,而是很想把更多更具體的所見所聞帶回我的祖國。

索菲毫不猶豫地說,那不可能的。死亡是一件很隱私的事情,在沒有得到垂危者和他家屬的同意之前,我沒有權利把陌生人帶到他的身邊。雖然他可能是完全昏迷了,什麽也感受不到了,但仍要尊重他。

我點點頭。這一點就讓我學習到了很多。

布朗女士最後同我談到了死亡之後,對死者家屬的支持。

我們會在 13 個月內同死者的家屬保持密切的聯繫。我們會通過各種信息,將最近有親人亡故的人,組織到一起,成立一個小組。把因同樣的病症,比如都是因癌症而故去的人的親屬,組成小組,效果會更好。我們的社會工作者每隔三個月就同逝者家屬有一次談話,體察他們的哀思,提供盡可能的幫助。

13 個月之後,就改成每年一次隨訪。

我忍不住問道,為什麽是 13 個月,不是 12 個月或 14 個月呢?

布朗女士說,因為親人逝去周年和其後的一些日子,對逝者家屬來說,是非常傷感的時刻。在這個時候提供必要的援助,非常重要。那種情緒的波動和孤苦的感覺,在逝者周年時將達到頂峰。同樣的季節,同樣的景色,都會強烈地觸景生情。這是一個充滿危機的時間段,如果能有人陪伴著,會好很多。

我立刻想起父親逝去的日子,正是深秋,那種刻骨銘心的冷啊!從此,漫長的歲月裡,每一個秋天都比冬天更寒涼。那時,多麽渴望有這樣關切的眼神,對痛徹骨髓的哀傷輕輕撫摸。布朗女士說,不知道中國是怎樣照料臨終人士的?如果有可能,我願意到中國去,無償地義務地幫助中國的臨終者。

我向她表示最誠摯的謝意。

讓死亡回歸家庭的理念,讓人激蕩。

我們原來是死在家裡的,後來,由於科學的昌明,我們把死亡搬到了醫院裡。於是,人類最後的溫熱眷戀,在雪白的搶救帷幕的包裹中,被輕易地剝奪了,遺留下另一種現代的殘忍

死亡再次回歸家庭的時候,不是簡單地複古和重複,而是對人類自身更多的珍愛和體恤。死亡回歸家庭,是對逝者的福音,是對生者的挑戰。它意味著需要更艱巨的工作,更莊嚴的承諾,更嚴謹的責任和更充沛的勇氣。

告辭的時候,我緊緊地握了索菲女士的手。她的手很軟,很小,根本沒有想象中力拔山河的力度。但我確知,曾有無盡的溫暖,從這雙柔若無骨的手中,流向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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