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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有些人的偉大,我們常常忘記

前面的話

《局部2》前幾集,講了西方藝術史上的“偏離規範”,中國藝術史上也有案例,距今更為遙遠,也更為神秘——易縣的三彩羅漢陶像,出自無名者的千年傑作。

陳丹青在節目中評價羅漢陶像的創作者,可與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大雕刻家多納泰羅比肩,但沒人知道他是誰。

又說羅漢陶像,屬於極品,連西方藝術界都為之傾倒,但中國人卻不認識。

這是兩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今天再將節目分享至此,與你探討。

《局部》第二季

第四集:易縣的羅漢

上回講了印象派偏離規範的著名公案,離我們很近,今天講一宗無名的偏離公案,離我們很遠,差不多上千年。

大家看眼前的這兩尊三彩羅漢陶像,比真人還要大,它們原來屬於河北易縣八佛窪一座廟,一共有十六尊,上世紀初全部被洋人買走了。

羅漢啊,略微近似基督教的聖人,羅馬聖彼得大教堂著名的大回廊頂端,站著一百多位基督教聖人的雕像。我曾買過一個奧國人做的聖芭芭拉木雕,她是聖人之一,她被砍頭,臨刑時鎮定自若的瞬間,在很多歐洲的繪畫和木雕中曾經表現過。

中國的佛教藝術大約起於漢代,魏晉隋唐達於極盛,到了宋 ,慢慢就沒落了,羅漢畫、羅漢雕塑興了起來。據說修成羅漢,是小乘佛教的最高果位。相傳釋迦牟尼的弟子,就有十六位羅漢,有姓名,有事跡。

中國現在各地的廟裡,還供著很多不同朝代做的羅漢像,都精彩,可是以我看來,還是遠不及這兩尊遼代的羅漢。

羅漢呢,比菩薩低一級,但是活人修成的,級別高到可以給他塑像。你看著他的面容,他的表情、性格,你會可能有種親近感,覺得他曾經是在世的人。

1.

一個偶然:中國式的逼真

佛教藝術和基督教藝術一樣,神主啊、菩薩啊,都不能做得像凡人。遼金和北宋的菩薩像,個個慈悲、美妙,非男非女、超凡入聖,人間沒有這樣的臉,倒是獨有這兩張羅漢臉,我們覺得認得他。

大家去雲岡龍門石窟看看,去敦煌看看,魏晉唐宋的佛頭真是無可超越。

但我今天不是來講佛教藝術,而是讓大家注意這兩張羅漢的臉,因為我以為在這兩張臉上,遼代的這位天才,半自覺地、一時偏離了佛教藝術的規範。

沒有資料顯示,這位遼代的天才是不是像西洋人那樣,請了模特兒來參照,可以確定的是,他沒有把這兩張羅漢臉神化,而是有根有據的。分明當時廟裡真的有過這麽兩位有名有姓的和尚,不然,兩張臉的結構不可能這麽準確、具體、活生生。

我們再看兩位羅漢咄咄逼人的神態,直追意大利文藝複興的大雕刻家多納泰羅,那種宗教的深沉感、自在感,那種自以為把握真理的確信,那種不容辯駁的信仰的傲慢。

我小時候,還能在大人臉上見到這樣一種神態,學者、教授、名人、大隊書記、村裡的長老、族中的權威,臉上都有這麽一種不容辨說的傲慢。你會害怕他、敬重他,從心裡面服從他,但是會把他神化。

現在不容易見到這樣的臉,這樣的表情了,現在各種臉不容易看到內心的立場,各種表情隨時都準備改口、迎合、掩飾。可是你看上千年前這兩位和尚,你一看就拿他沒辦法,他們的臉,無時無刻處於信仰的痙攣中。

我不能說易縣羅漢體現了所謂“現實主義”,遼代沒有這個詞,整個中國美術史也沒有這個概念,用形容詞“逼真”是達意的,但我的問題又來了——我總是弄不明白,這兩張臉上這種中國式的逼真,為什麽在美術史上是偶然和例外?

譬如秦始皇兵馬俑,逼真嗎?大規模的逼真,但是空前絕後。到了漢代,我們看霍去病墓偉大的石刻,還有非常簡樸的、極度概括的漢俑和漢畫像磚,高古、飛動,可是秦始皇兵馬俑的造型完全失傳了,始皇墓的那批工匠到哪裡去了,莫非他們都給坑了嗎?

易縣羅漢同樣是我的盲點,遼代的三彩肯定繼承唐代風格,可是唐三彩的境界不是酷肖真人。

2.

無史可查的天才

我確信,這十六個羅漢頭像是由一位天才的司機,頂多是兩三位吧,領銜製作的。身體、衣服、燒陶、上釉,各級匠人分工合作,關鍵還是看領銜的司機。

誰是這位司機?他死後,誰繼承他?沒有答案。

我記得有位紐約時報藝術史的藝評家,在談到中國古典雕刻的時候曾經這樣發問:我希望有人告訴我,為什麽在公元十世紀以後,中國人三度太空的雕刻觀念忽然消失了?

這句發問,來自西方雕塑史有案可查的三度太空觀念,那中國雕塑史的“案”是什麽,我實在無知。如果核對年代,也許我們可以知道為什麽這位易縣的天才司機出在遼代。

各國宗教藝術的歷史演變,大致是從一張神的臉,慢慢變成一張張人的臉。幾百年過去,信眾可能看夠了佛主的尊容,希望廟堂裡面多一點人間氣。

最近我在讀陳師曾先生的《中國美術史》,這才知道在五代和宋初,就有王齊翰、張元簡主張“用世俗相貌處理佛教藝術”。這句話很關鍵,透露重要的訊息。

所謂“世俗相貌”,就是參照活人。到了北宋,李公麟、賈師古又把王齊翰和張元簡的那一路,提煉、升華,就此開了佛教藝術新局面。

宋和遼,年代略有重疊,那一時期專供禮拜的佛像藝術漸漸式微了,羅漢像興了起來,也就是說,酷肖活人的臉不但是被準許的,很可能是流行的美學。

易縣鄴城,在古代是佛教聖地,上承隋唐好幾百年豐厚的傳統的影響,到這位易縣的天才民間司機,能夠做出酷肖真人的像,應該是在情理當中。

他知不知道王齊翰和張元簡?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厲害?他塑造的面容,要論深度,要論超邁和精神性,比起意大利的那位多納泰羅,猶有過之,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近千年以後,1912年,德國漢學家貝爾契斯基來到中國,深入距北京一百三十公里的易縣,專門考察這幾件三彩羅漢。

當地官員起初假裝不賣,結果是私下跟他成交。在偷運的過程當中,有幾尊就損壞了,現在剩下十一件,除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這兩件,其余分屬以下美術館:

倫敦大英博物館一件;

巴黎吉美美術館一件;

俄羅斯冬宮博物館一件,是從柏林搶來的;

波士頓美術館一件;

堪薩斯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一件;

克里夫蘭藝術博物館一件;

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學和人類學博物館一件;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一件;

日本松方幸四郎私人收藏一件。

3.

祖宗之偉大,中國人常常忘記

唐代石雕“昭陵六駿”留在大陸四件,流入美國兩件。1983年 我的老師,吳作人來紐約特意轉到費城去看那兩件,可是易縣的陶像,中國本土一件也沒有了。

山西晉祠的北宋道教雕刻,精彩絕倫,但我以為,仍然無法比美遼代的羅漢。以我所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這兩件做得最好,屬於極品。

中國美術史、雕刻史,有沒有關於易縣羅漢的專論,我不知道。上世紀三十年代,梁思成先生在他美國的母校賓夕法尼亞大學看到了,歸來寫道:

其貌皆似真容,其衣褶亦甚寫實,其妙肖可與羅馬造像比,觀察之精微,不亞於文藝複興之最精作品也。

這是中肯的評價,可是問題來了:一個現代中國人領會祖宗的偉大,往往是借了西洋人的目光。這兒有個例子,就是趙無極和吳冠中先生的老同學,四十年代留法的雕刻家熊秉明先生。

我聽說過一個軼事,就是一位大陸雕刻家去法國看望他,聊起來說,“唐宋的佛頭有那麽偉大嗎,我也能做。”熊先生就取出唐宋的佛頭給他看,說,“你能做嗎?你知道這東西有多偉大嗎?”

我記得很清楚這個故事,可是最近我讀了熊先生談論中國雕塑的一篇長篇文章,才知道他也是到了法國以後,才漸漸明白中國古人何其偉大。

熊先生生於清末民初的大變局,和那會兒的中國人一樣,折服西洋文化,對廟裡面的這些歷代雕刻可能視若當然,甚至視而不見,反而是到了法國以後,是幾位法國的大雕刻家,用法國收藏的魏晉唐宋的雕塑開導他,說這是何等高超的藝術,這才使他漸漸拜服,晚年,成為中國古典雕刻的,研究者和辯護士。

所以啊,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話題。

鴉片戰爭以後,中國不斷不斷西化,早已不再是遼代的那個中國,梁思成也好,熊秉明也好,包括我自己,都是起初景仰西洋人的藝術,跟從西洋人的大師,反而是到了美國,到了法國以後,才越來越知道自己祖宗的偉大,而且呢,是一種不可追尋的偉大。

寫這篇稿子的時候,正好看到網絡公布了一個消息,說是河北易縣有位青年,為了搶救落水的母女,壯烈犧牲了,易縣有上千名老百姓,為他送葬。這當然是非常動人的事跡,但是我一看“易縣”兩個字,想起這兩尊易縣的羅漢陶像。

他們移民紐約,也已經過了至少半個世紀了,恐怕再也回不了易縣老家,而易縣的老百姓呢,恐怕不記得,也不知道這麽兩位老祖宗了。

本文為節目文稿節選,部分圖片來源於網絡,完整內容請觀看節目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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