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人類過往人生情境的記錄和回憶，又是現實社會和未來社會人生的一面鏡子。它與現實既有聯繫，又拉開了一定的距離，故容易喚起人們的文化認同，也容易供人們冷靜、自由地比較與反省。詠史懷古之作，以古鑒今，思接千載，具有特殊的意蘊和張力，比如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杜甫的《蜀相》、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等等，可謂是洋洋大觀。
蘇軾的懷古詞並不多，但質量卻都很高，影響深遠，今天我們來欣賞一下他作於徐州的《永遇樂》：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歎。
這首詞有一段序言：“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彭城，就是江蘇徐州的古稱。“燕子樓”，相傳是唐朝工部尚書張建封之子張愔任徐州刺史時，為愛妾盼盼所建。“盼盼”，姓關，本是徐州有名的歌姬，張愔納之為妾，恩愛有加。在張愔死後，“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最後死在樓中。元豐元年，蘇軾在一個秋天的夜裡，宿於燕子樓，夢到盼盼，醒後發出無限感慨，於是寫下了這首懷古感今的佳篇名作。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作者用極其平淡的語言，描繪了清新迷人的夜色，表達了由衷的讚美之情。雖然以霜月光較之常見，但配以別致的以水喻風的句子，就既寫出了月之皎潔與風之清涼柔和，又傳達出在清風吹拂下，通體如沐浴般清爽舒適的感覺。用字造句之妙，如同陶淵明的“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自然平淡之中給人以清涼而真切的感受。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彎曲的池塘裡，不時地聽到魚兒躍出水面；圓圓的荷葉上，有露珠兒滾動，清風一吹，露珠便跌落下來。只可惜這麽美的景致卻無人看見，令人感到落寞，惋惜。
這幾句寫景真是體察入微，清新優美，在寂靜之中寫出了活潑的生命律動，表現了詩人極細膩，敏感的一面；且以動襯靜，更顯得夜景之清幽。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更鼓聲響過三遍，夜已三更。詩人從沉沉的睡夢中被更鼓聲驚醒，他茫然地睜開雙眼，四周太安靜了！就連落葉的聲音聽起來都如同金石碰撞般的清脆。夢境如何呢？隻用了“夢雲”二字一筆帶過，既暗用了宋玉《高唐賦》中楚王夢巫山神女自稱“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典故，使夢中盼盼的形象有如巫山神女般風姿綽約，又營造出如雲霧般迷離飄渺的氛圍而扣住主題。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夢醒之後，夜正深沉，詩人再也無法入睡，為追尋被驚醒的夢境，起身走到小園之中，卻再無蹤跡。不由得心緒茫然，悵然若失。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下片開始似乎在反問自己，有深沉的身世之感。自己雖然名滿天下，但不屈已苟合，只好遠離朝廷輾轉外任，幾番調動，好似疲憊的旅客。幾次遙望故鄉盼望回歸，可總是不能如願，淒楚而無奈。但蘇軾總能從悲哀中解脫出來，怎麽解脫呢？下面便切入盼盼之事。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直接詠關盼盼情事，用事而不被事所役。想當年英雄美人，生死節義，真是千古佳話~！可如今，這段情在哪裡呢？當年的佳人又在哪裡呢？一切都煙消雲散，只有燕子扔築巢於樓中，似乎在呢喃著什麽。用十三個字去感歎人去樓空，物是人非，人生無常。這一句頗受好評，影響深遠，《紅樓夢》“葬花吟”一詩中“三月香巢已壘成，粱間燕子太無情”之語，就脫胎於此。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古往今來，人生皆如夢境一般。佛家說“色即是空”，“凡有所相，盡皆虛妄”，一切色相的東西都是虛空。但是，“舊歡新怨”為斷，人們什麽時候真正的從夢中清醒過來？這裡的“夢”，既呼應上片詩人被驚醒的“夢雲”，又上升到了人生哲學的高度，放在了古今歷史的長河之中。人們糾纏於歡愛怨恨、得失榮辱之中，何曾有過真正的超脫？人常常如此，過去了的、找不回來的、得不到的，就覺得它很好；眼前的、到手的就有很多的不滿意，不知道珍惜。如此年複一年，不知覺悟。詩人由盼盼之事，推及人生，有事實如夢，人生無常的感傷，又有對歷史與人生的思索與徹悟。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歎。”“黃樓”是蘇軾建於徐州東門的建築物。在熙寧七年的八月，黃河決堤，殃及徐州，蘇軾親率軍民擊退洪水。第二年又築堤以防洪水在至，並根據傳統五行生克的學說，水受製於土，而土為黃色，建黃樓以鎮水勢。但在蘇軾逝去的將來，黃樓也將成為他的遺留物。因此蘇軾說，我現在在憑吊燕子樓，將來也一定會有人面對黃樓夜景，為不見我的蹤跡而大聲歎息！這就是人生，就是歷史，思慮相續，感歎不盡！
人生的空幻、無常感，一般是從現在回憶過去時感受到的，而蘇東坡的視點卻轉向了自己不在的將來，想象將來有人因自己不在，“黃樓”空鎖而悲歎，視野極為廣遠，思考極為通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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