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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民俗學會前會長訪談:從最了解日本的人那裡了解日本

北師大出版社《柳田國男文集》(第一輯)

訪談人 |福田亞細男,日本民俗學會前會長

王京,北京大學副教授

來源 |澎湃新聞2019年7月18日,受權轉載

中文版《柳田國男文集》第一輯出版後,叢書主編北京大學王京副教授攜書向長期關心、支持叢書出版的福田亞細男先生匯報,並就中國讀者感興趣的問題,對福田先生做了訪談。

福田先生是日本民俗學會前會長,長期致力於日本村落社會民俗、民俗學史及民俗學理論、柳田國男研究等領域,成果斐然,是公認的日本民俗學第二代領軍人物。

福田先生自20世紀90年代初組織並領導中日聯合民俗調查長達20年,多次應國內學術機構邀請授課或講座,與中國學界有著長期的淵源,對中國社會也有著深入的了解。以下的採訪整理內容得到了福田先生的書面確認,翻譯責任在採訪者。

福田亞細男先生在2016年北師大講座

王京(以下簡稱“王”):福田先生您好!非常感謝您百忙之中能夠接受本次採訪。在您的長期關心下,中文版《柳田國男文集》第一輯已經出版,特此向您報告!

福田亞細男(以下簡稱“福田”):衷心祝賀文集出版!裝幀設計很漂亮!各位譯者、編輯和相關人員辛苦了!

日本社會的柳田國男印象

王:感謝您對本叢書長期以來的關心與支持!提到柳田國男,很多中國人朦朦朧朧地知道他是“日本民俗學之父”,但頭腦中對他的印象很不鮮明。中國讀者感興趣的一個問題是:在日本社會,人們對柳田的印象如何?首先能否請您介紹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福田:好的。在日本社會,一般人對柳田的印象也一樣,是“民俗學”這門嶄新學問的創始者。但柳田的名氣並非是因為這一點。柳田國男終其一生發表了為數眾多的文章,大多數文章都沒有採用專業論文的形式,大部分發表媒體也並非學術雜誌。他所面向的對象並不是專業的研究人員,而是直接面對一般讀者。其內容,也並非是以統治階級為中心的歷史,而是人們日常生活的歷史中的種種事物。他將視線投向此前從未受到關注的生活側面,並加以闡明。

在他的筆下,日常的音聲有歷史,色彩有歷史,氣味也有歷史。這些歷史,是傳統的史學從未覺察到的領域,讓讀者為之耳目一新。民俗學正是作為挖掘這類新的歷史的方法而被創造出來的。

柳田國男

柳田國男1962年去世,在此前後,興起了對他進行高度評價的風潮,我們稱之為“柳田國男論”。其特點是,在民俗學研究者之外,比如政治思想史、社會思想史等思想史領域的研究者對柳田十分關注,陸續發表文章,高度讚賞柳田國男的思想。

在至今將近70年的時間裡,刊行的柳田國男論相關著作數量驚人。名中帶有“柳田國男”的字樣,以評述柳田為內容的著作少說也有200本以上。也許有著如此眾多相關論著的人物,就世界範圍而言也不多見。在日本,應該只有柳田一人而已。

柳田逝去後的約30年中,絕大多數的柳田國男論都高度評價柳田的思想,認為他是嘗試從內在角度把握並超越近代日本的先驅。但進入20世紀90年代後,一些論者對柳田思想中存在的問題(或問題的可能性)開始關注起來。他們認為作為明治政府的一名官僚,從柳田的思想之中能夠發現殖民主義的要素。例如,有人提出民俗學實際上是柳田在作為官員深度關與“日韓合並”的過程中,為了探討殖民地統治的方法策略而創造出來的學問。

當然,這些議論只是從相關情況進行推測,缺乏決定性證據,但客觀上促進了對之前一味肯定柳田,一味強調應該繼承學習柳田這一態度的反省。之後的柳田國男論變得更加多樣化,但評論柳田的著作依然是年複一年層出不窮。這也證明,在今天對柳田抱有興趣的依然大有人在。

第一次“柳田熱”的代表性“柳田國男論”著作中村哲

《柳田國男的思想》(1967年版)

追究柳田及日本民俗學與殖民主義關係的村井紀《南島意識形態的誕生》(1992年初版)

王:伴隨時代的潮流,柳田在日本社會的形象也在不斷發生著變化。謝謝您對此深入淺出的說明。但同時我個人也有一個感覺,就是上面您提到的思潮和變化,主要發生在學術界和思想界,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知識分子階層內部的動向。普通民眾、普通的日本人,對柳田國男其人、對他的著述,到底是如何接受和理解的呢?這個問題很想借此機會向您請教。

福田:這個問題有相當的難度。我自己是搞民俗學研究的,此前也對柳田有一些評價或是批評,但同樣是從學術或是思想的立場、視點進行的嘗試。普通民眾對柳田的接受和理解,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但想通過實際舉證的方式得出結論,可以說十分困難。

如果允許我就自己的印象簡單談談,我認為作為遊記作家、隨筆家的柳田這一形象,也許更接近一般民眾的認識。剛才我也曾提到,柳田的文章不太採用學術論文的形式,也大多不在學術刊物上發表。論述的內容,是關於日常生活的種種事項,而材料,是在日本列島各地實際進行的行為、實際傳承的口碑。

他最有名的著作中,有不少談及旅途的見聞或思考,所以給人最強烈的印象,應該是一名遊歷日本各地的旅行者、遊記作家。日本高中國語課本裡收錄著柳田的遊記,這一事實也加深了人們的這一印象。另一方面,在高中的日本史課本裡,對柳田的定位是創建了近代新學問的人物。

王:能否這樣理解,在普通日本人的心目中,柳田作為文學家的一面更為強烈,而他的學術影響力,也因其文章的形式和文筆,超越學術界,極大地影響到了社會全體?

福田:也可以這麽說。

邁向民俗學之路

王:從結果來說,柳田成為日本的“民俗學之父”。但就他自己而言,並非是一開始就立志走民俗學這條道路的,那麽他為什麽最終選擇了“民俗學”呢?

福田:從最新近公開的柳田國男學生時代的筆記來看,他對旅途中停留之處的當地生活抱有濃厚興趣並做下了記錄。可見他對人們生活的興趣,至少在其學生時代就有了。他大學的專業按今天的學科分類,屬於法學部政治學科的農業政策,畢業後成為明治政府的一名官員。作為政府官員,他具有熱情,也積極行動,但其抱負未能實現,遭受了挫折。在這樣的情況下,早就抱有的興趣重新復甦,開始了後來被稱為民俗學的領域的研究。

常見的一般性說明,將柳田的民俗學興趣上溯到其幼年期的經歷,例如出生於“日本最小的家”,經歷過號稱日本最後的饑荒等。幼年期的元體驗對於柳田民俗學,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但這是柳田在其晚年的自傳體回憶錄《故鄉七十年》中對自己有志於民俗學理由的自我說明,是在臨近終點時回顧自己的人生,對自己選擇民俗學道路進行合理化解釋的結果。

柳田晚年回憶錄《故鄉七十年》

我不認為柳田在幼年期就有明確的民俗學志向,而是自小生活於農村,小學畢業後從西日本移居到東日本,以及在東日本農村的種種經歷成為他的元體驗,作為農政官員的政治挫折則給了他走向民俗學的契機。當然,也有意見認為柳田的民俗學是其農政學的發展,並非是遭受挫折後的轉換。

在創建真正的民俗學之際,柳田從歐洲的民俗學中汲取了很多養分。他購買閱讀了英國學者弗雷澤、高莫等人的著作,從中了解了歐洲民俗學的內容及方法。

王:個人的體質及幼年時的體驗,以及後來遭遇活態民俗的經歷,歐美學術的影響等多種因素重疊,最終在柳田身上結晶,形成了“民俗學”這一形式,是這樣嗎?

福田:大致是這樣。因此,柳田國男的民俗學帶有強烈的個性,常常被稱為“柳田民俗學”,以與一般意義上的民俗學相區別。

柳田民俗學的特色

王:那麽能請您簡單談談柳田學問的基本特色嗎?

福田:這個問題我曾經有過論述,他的學問有不少特色,其中我認為最為重要的是以下三個,即歷史指向、重視詞匯以及強烈的使命感。

首先是歷史指向。對於柳田而言,民俗學是一門研究歷史的學問。這裡的歷史,是指無法通過文字記錄等資料了解的民眾日常生活的歷史。傳統的史學,關心的是政治權力的歷史,人們的日常生活被置於視野之外。民俗學發現了新的資料存在形態,利用這些資料,照亮了新的歷史。所謂新資料,就是人們從祖輩那裡繼承下來,今天依然進行的事項。柳田致力於從現在人們的生活之中發現資料,以此為基礎重構歷史。民俗學對他而言,是收集和比較日本各地正在進行和傳承的行為,並以此重構歷史的廣義的史學。其基礎,是地域差中體現著歷史變遷這一理解。

論證蝸牛方言呈周圈狀分布,

奠定將地域差轉換為時間差理論基礎的《蝸牛考》

第二是重視詞匯。柳田十分重視日本各地殘存的“民俗詞匯”,以此為線索,來把握民俗世界或生活史的變遷。“民俗詞匯”也許對於中國讀者是比較陌生的概念。它與“方言”較為接近,是指各自地域用自己獨特的詞匯對自身行為的表述。日本的民俗學者在各地調查時,會詢問自己調查的事項在當地如何稱呼,如何表述,並加以記錄。這些獨特的稱呼或表述,就是“民俗詞匯”。比較各地的民俗時,常常比較其“民俗詞匯”。因為大家認為各地對於相同事項的表述上的不同,顯示出其變遷的過程。

柳田的著作中,有著大量的“民俗詞匯”,如果簡單地翻譯為中文,也許都會變成同一個詞。但這麽一來,通過比較多種多樣的“民俗詞匯”來厘清變遷過程這一柳田國男的方法也就難以感受到了。這也許正是翻譯過程中譯者們最為頭疼的問題吧。

第三是社會使命感。柳田強烈主張,學術不應蜷縮於大學或研究機構之中,而應該真正有用於社會。柳田的民俗學,確立於20世紀30年代,那時他宣言的最重要的研究課題是“農民為何貧窮”。他認為要想解決人們為之苦惱不已的問題,需要首先弄清今日狀況形成的歷史,並投身其中。他強調學問需要濟世為人。後來的柳田國男論中,因為他的這一社會使命感,也將他的學問稱為“經世濟民”之學。

王:確實如此。從這次第一輯出版的作品中,也能強烈感受到柳田學問的這些特點。他的關心所在,也許可以稱之為“當下生活的歷史性”,柳田正是以地方性的“民俗詞匯”,或是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現象為突破口,對此不懈地追問。而當生活中的種種變化或關聯撥雲見霧般呈現於眼前時,我們便會不由自主地反思今天的生活,思考其未來應有的狀態。

定本柳田國男集

關於中文版柳田文集

王:這次中文版柳田文集第一輯共五冊,即《海上之路》《木棉以前》《食物與心髒》《獨目小僧及其他》和《孤猿隨筆》。不知這幾本著作之中,福田先生印象最為深刻,或是個人最感興趣的,是哪一冊或哪幾冊呢?

福田:難以選擇啊。就我個人的體驗來說,閱讀《木棉以前》時的感動,一生難以忘懷。記得那還是我進入大學後不久。標題雖然是《木棉以前》,但這本書讓我看到的,不如說是棉花日漸普及,成為日常的衣物原料之後出現的種種新的現象。比如,帶來了塵埃的增加。讓我知道原來塵埃也是有歷史的。房間的角落、家具的背後,不知何時就聚集了塵埃,這是我們日常的經驗,但這也是在棉花普及之後才出現的新現象。這本書,算是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本吧。

另一方面,在《海上之路》中,晚年的柳田國男就日本人的起源問題提出了一個宏大的假說,即從南方而來的人們,在登陸衝繩群島後繼續渡海北上,最終遍布於日本列島。在《木棉以前》中,他充分使用俳諧等材料論述課日本人衣食住行的變遷。在《食物與心髒》中,他以“民俗詞匯”為中心論述了食物與日本人的信仰之間的關係。《獨目小僧及其他》集中論述了傳說與信仰的關聯,而《孤猿隨筆》則以日本人與猿、狼、鹿、狐等動物的交涉為主題。可以說每一冊,都是柳田在同領域中的代表作,即使在今天也充溢著啟發與創見,衷心希望中國的讀者能夠從中有所收獲,發現自己最為喜愛的一冊!

王:謝謝您分享您的個人體驗。正像您剛才介紹的,每一本都給人以新鮮的刺激,叫人不忍釋卷。但作為參與其中的一名譯者,我也深深感覺到翻譯柳田的文章,就像挑戰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福田:是啊,這一點完全可以想象。柳田的文章有著強烈的個性,其論點常常並未明確提示,而是若有若無的隱藏在行文之中,就連日本人也難以充滿自信地說自己能完全讀懂,或是正確理解。正因如此,我在中文版柳田文集的序文中也提到過,柳田的著述雖然在日本文化研究領域有著極高的價值,但很少被翻譯為外國文字。英語版也除了《遠野物語》外寥寥無幾。在海外進行系統翻譯,呈現柳田國男學問整體樣貌的出版項目,本文集可以說是首次。因此,這次的翻譯介紹工作有著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各位譯者付出了難以想象的辛勞,但希望大家一定要堅持到底,把後面第二輯、第三輯的工作做好!

與中國的關聯

王:中日兩國友好交往的歷史源遠流長,柳田提到的日本的民俗事象中,有一些與中國的情況十分類似。柳田對中國及中國文化的認識、態度、評價,也是中國的讀者們關心的問題,能否請您簡單談談這方面的情況?

福田:柳田國男曾經將自己的學問稱為“新國學”,強調其與起源於日本江戶時代的國學有著承接的關係。尤其是進入學問確立期後,正如“一國民俗學”這一表述所顯示的,有著將學問領域限定在日本“內地”的傾向。雖然他對於中國有著很高的學養和豐富的知識,但並沒有積極論述,而是致力於排除包括漢字在內的中國影響。

在古代日本,漢字、漢語是統治階層使用的,比如法令中就較多使用漢字,各地的表述也相同。而柳田重視各地以自己獨特的語言表述當地生活的傳統,以“民俗詞匯”作為比較研究的線索。所謂“民俗詞匯”,當然是不同於漢語表述的日語表述。以日語的使用範圍為比較研究的範圍,必然采取“一國民俗學”的形式。

柳田之前對於日本文化的說明,一般的立場是文化是外來,並且下沉的,即中國傳到日本的內容成為日本統治階層的文化,然後逐步向下擴展滲透,最終成為民眾的文化。柳田對此持批評態度,嘗試內在把握人們的生活文化。因此,有意識地排除了中國起源或者經由中國傳到日本的側面。

但是在晚年,柳田也嘗試在廣大的東亞社會整體之中定位日本文化,這一努力可以在《海上之路》中看到。日本人的祖先最早居住於中國大陸的南部,受到“寶貝”魅力的吸引,渡海北上,來到衝繩定居,然後以衝繩為根據地,沿著島嶼鏈繼續北上,逐步分布於整個日本列島。這是將包含中國在內的東亞社會整體納入視野的宏大的假說。但遺憾的是,在繼續深化完善之前,柳田就辭世了。

柳田在學習中國文化方面下過苦功,對中國的古代典籍有深入的理解和把握,在文章裡也經常引經據典,充分顯示出他學識的淵博。其中的一些內容,甚至因為今天的日本人缺乏相應的素養而難於理解。所以,柳田絕非排除或是無視中國文化本身,而是對輕易採用中國傳來及文化下沉之類說法持批判態度。柳田曾經展望過各國創立各自的民俗學之後,一起建立世界民俗學的藍圖。我認為,在世界民俗學之中,中國及日本的生活文化一定能夠得到統一的把握。這是我們需要面對的重大課題。

柳田國男全集

王:謝謝您簡明扼要的介紹!從柳田邁向民俗學算起,已經經歷了一百多年。最後想請您對柳田學問在現代社會的意義,分別就日本社會和中國社會談談您的認識或看法。

福田:正像我多次提到的,柳田希望建立的是真正對社會有用的學問。對於現代社會為之苦惱、掙扎、感到疑問的問題,他希望從歷史維度加以把握,得出解答。不是以制度或是政策上的具體提案為形式,而是揭示其歷史,作為解決問題的前提。他希望人們能夠在對歷史的了解之上,去思考實際的應對之策。然而,以真正有用於社會這一姿態把握問題,深入研究的態度,在日本學界日漸弱化。因此在今天,學習柳田的社會使命感,有著重大意義。

此外,柳田通過大量著作揭示出的民眾日常生活的歷史,在我們思考當下之時,是不可或缺的知識。在思考日本社會、日本文化迄今的發展變化時,閱讀柳田的著作,是必經之路。雖然日本社會已經與柳田生活的時代大不一樣了,但作為其基礎的社會及人際關係、人們的意識或觀念,都在變化之中依然存續,在來自海外的視線中,成為所謂日本特色。而要想了解其形成及存續的歷史,柳田的著作也是最重要的參考書。世界各地有志於日本研究的人們,能夠通過閱讀柳田,加深對日本的理解。

柳田還是日本民俗學的開拓者。就這一點而言,閱讀柳田的著作,也可以了解柳田民俗學的方法,以及對之繼承並發展的日本民俗學的方法。建議中國民俗學不妨從研究方法的角度審視柳田的著作,對之進行批評和討論,吸收其中可資利用之處。

中國社會因為經濟的高速增長而發生巨變,這一點與日本曾經的狀況酷似,有些方面甚至超過了日本。而在全球化、信息社會等方面,又與日本處於共時發展之中。相信柳田關注現代社會中人們的生活、感情、心性的視線,對於中國社會自身的研究,也有著很大的參考價值。

王:非常感謝您抽出寶貴的時間,為中國讀者答疑解惑!譯者和出版社也將全力投入第二輯、第三輯的翻譯出版工作中去,也希望您能一如既往地給予關心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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