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說，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

我一直覺得，大隱隱於小賣部。

每個坐在小賣部櫃台後面的老闆，

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見識著稀奇古怪的故事，

而他們自己身上，

也大都藏著一段耐人尋味的往事。”

——書房書話

小區裡有一家小賣部，品種不算齊全，但閉店時間很晚。

每次我深夜醉酒，或出差晚歸時，總習慣去這裡買一盒牛奶或蘋果味的營養快線，一口氣喝下去，整個人精神得可以登山看日出。

小賣部的老闆是個年過六旬的大爺，總是穿著一件皺皺的襯衫，趿拉著黑色布鞋，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抽著大煙袋，與鱗次櫛比的高層建築格格不入。

大爺用最古老的方式經營著小賣部，支付方式只有現金，收到的錢也不按照面值分格放置，紙幣零錢都塞進一個皺巴巴的塑膠袋裡，隨手扔在櫃台上。付款二維碼橫行的時代，總有身無分文的人，遇到這樣的顧客，大爺會從抽屜裡拿出小本子，嘩嘩寫上幾筆：張三，3月5日，老冰棒，欠账3塊。一個糙老爺子，卻寫得一手好看的瘦金體。這種沒有門牌號，沒有手機號的記账方式很不保險，有人提醒他，這樣很容易被人賴账，大爺吐出一口煙氣，“哼，誰敢！”

嗯，大爺並沒有這個年紀的慈眉善目，反而像一個處在青春叛逆期的莽撞少年，稍有不悅便火氣衝天，像《大宅門》中的白景琦，將手中的煙鍋敲得震天響。

毛頭小子騎著改裝摩托轟隆隆地從小賣部“飛”過，大爺跳腳大罵：年紀輕輕就知道飆車！是不是不要命了！這玩意能養活自己麽！

熊孩子把流浪貓追得四處逃竄，大爺拎著孩子的後衣領教訓：你就會欺負比你小的，這是爺們兒該乾的事麽？！

籃球場上播放廣場舞音樂的音箱，不知被大爺擰過多少次，面對一群叉著腰的大媽，大爺毫不氣短：這幾點了，聲音這麽大，年輕人不要休息不要上班的啊！

就連我也沒有幸免過，深夜去買飲料，大爺擰緊兩條眉毛：一個人這麽晚回家，像啥樣子，外面就這麽好玩麽！能不能讓家裡人省點心！

我委屈巴巴地指了指行李箱：大爺，我在外地工作，剛回來。

大爺低頭不語，在塑膠袋裡找零錢給我。

我拉著箱子要邁出門口時，身後傳來一句：不行就換個工作，常回家看看，別這麽拚。

整改規劃後，小賣部停業。

大爺也不知去向。

和他相熟的小區保安說，大爺回老家了。

大爺年輕時是高校老師，保安無意中見過他的一張舊照片，穿著長長的馬褂，帶著圓形黑框眼鏡，很是儒雅。十年動亂爆發，身為老師的他未能幸免，皮肉之苦不消說，精神上的折磨更非常人能想象。他說，以前身邊圍滿了學生，嘰嘰喳喳，熱鬧得很，被關起來的那幾年，他身邊安靜得可怕，每天隻盼著下下雨，可以聽聽聲音。

動亂結束後，他沒能再回到學校。他開起了小賣部，他說人來人往的，有人氣，讓他有活著的感覺。

某天凌晨從計程車上下來，拖著箱子經過小賣部時，沒有燈火通明，沒有濃烈的煙味，只有一棟黑漆漆的建築。那句“常回家看看，別這麽拚”突然湧上心頭，鼻子一陣酸。

有人說，嘴巴毒的人，心裡一定很苦。我卻覺得，嘴上刻薄的人，心底比誰都柔軟，眼底比誰都通透。

電影《隱秘而偉大》中，男主元流煥為了執行間諜任務，偽裝成智障東九潛伏在一個村子的小賣部中。小賣部的老闆是個燙著一頭亂發的歐巴桑，刻薄、毒舌、摳門。

東九工作稍有問題，她便喋喋不休。

東九淋雨高燒，她會一邊喂粥勸他休息，一邊扣掉他的病假工資。

一個垃圾袋要反覆用，不能浪費。

村裡的姑娘穿了條花裙子，她一路數落著姑娘的衣服。

姑娘反斥她摳門，連盒煙都不賒账給她

她立刻瞪起眼睛：“一根煙都不會給你，煙又不是棒棒糖，會抽死人！”

前來找茬的小流氓，也被她厲聲數落。

這樣一個在小賣部蝸居一輩子、每天算計柴米油鹽的歐巴桑，卻比誰都看得明白。

東九剪了頭髮，恢復身份要去執行任務時，所有人都驚得掉了下巴：天啊，東九，你不是個傻子麽？

只有歐巴桑淡定地拿出西服，熨得平平整整，一點血跡也看不到。那是她從雪地裡把東九撿回家時，東九身上穿著的。從那時起，她就知道，東九是個身份複雜的人，但她任由他裝傻，使喚他乾活，偶爾為他解圍。

這是不是很像媽媽為兒子做的事情？嗯，她確實如待兒子一般待他，離別之際，她在西裝口袋裡裝進一個存折，一個給她二兒子的存折。

一場激烈的槍戰後，關於東九的流言在村子裡傳播開來，有人說他是殺手，有人說他是背叛者，但歐巴桑不信，她相信自己的二兒子還是那個傻乎乎的東九，他一定會再回到小賣部，衝著她傻笑。

古語說，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我一直覺得，大隱隱於小賣部。每個坐在小賣部櫃台後面的老闆，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見識著稀奇古怪的故事，而他們自己身上，也大都藏著一段耐人尋味的往事。

他們就像寺院中的掃地僧，乍看之初，是只會窩在躺椅上打瞌睡的懶散人，其實身後藏著練達的智慧，總能為常人所不為，就像張嘉佳筆下的王鶯鶯。

有人說，程霜是張嘉佳新作《雲邊有個小賣部》中的女主，我卻覺得王鶯鶯才是當之無愧的C位女主。

王鶯鶯是男主劉十三的外婆，在自家院門口開了個小賣部，一開幾十年。她穿著碎花短袖，白頭髮攏成一個髻，胳膊藏進套袖，馬不停蹄忙東忙西。

王鶯鶯的性格和她的名字南轅北轍，一點也不鶯歌燕語，喝起酒來豪氣衝天，嗓門大得像村裡的廣播喇叭，彪悍起來得像個女殺手，她惡狠狠地對自己的親外孫說“你乾不乾活，不乾活殺了你。”劉十三懶洋洋地坐著，很是煽情地和她說：“感覺有人在想我們。”她生猛地懟回去說：“想有什麽用，不給錢就是王八蛋。”

從小到大，王鶯鶯為劉十三交學費，而她的收入，來自鶯鶯小賣部。打他記事起，王鶯鶯就叼著卷煙，開一輛拖拉機縱橫山野，車鬥載著批發來的貨物。

童年時代，劉十三痛恨王鶯鶯的事情數不勝數，最主要的三件：第一，零花錢給得少。第二，麻將打得多。第三，不尊重他的個人夢想。

每次他說“別打麻將了，省下來給我，讓我實現夢想”，便招來王鶯鶯的質疑，你才四年級吧，能有什麽夢想？

劉十三說：“考取清華北大，遠離王鶯鶯，去大城市生活。”

王鶯鶯聽到這兒抄起菜刀，追殺一條街。

凶煞如王鶯鶯，但也沒有比她更愛劉十三。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殘酷，劉十三在外面的世界撞得頭破血流。

王鶯鶯拎著兩壺米酒跑到他住的地方，把他灌醉，拖了回來。

七十歲的老太太，開拖拉機一來一去兩百公里，車鬥綁著喝醉的外孫。王鶯鶯自己也感慨：“路太顛簸，傻外孫跟智障一樣，一直吐。動不動就下車替他擦。艱難，辛苦。”

想在廣闊天地大展拳腳的劉十三，就這樣被王鶯鶯困囿於雲邊鎮的小賣部中。

知乎網友@lqw綺雯

寫過一篇關於奶奶和小賣部的故事，她問過奶奶，為什麽要開小賣部，奶奶說，“這樣子，我的孫女上學就不用到外面買文具、買零食，可以省錢呀。”後來，她發現，小賣部之於奶奶的意義，遠不止這個。

大學畢業，工作了，奶奶已經年老，也不像以前那麽健康，走路都要拄著拐杖了，但仍然要開著小賣部，家裡人都勸說她把小賣部關了，也沒有那麽多小朋友買零食了，不用那麽辛苦。剛開始，我也會勸奶奶說關了吧，我們都長大了，不用買文具了，後來我就不勸了，奶奶喜歡就留著它吧。

去年十月一辭職，回家準備修整後再計劃找新工作，剛好家裡決定讓奶奶去做手術，然後我被奶奶任命為小賣部的正式員工，看家的時候，幫她打理小賣部。

小學的放學鈴聲早已不是以前的“鈴鈴鈴”，從以前的一牆之隔變成了一樓之隔，校園比以前大了很多，也新了很多，小賣部裡的糖已是一毛錢一顆，兩毛錢的玩具早已沒有……

下課前，打開門，打掃衛生，把零食擺放到櫃台，等著小朋友到來。

也是這一段時間的小賣部員工，我有點明白為什麽奶奶不願意把小賣部關了。

小時候，奶奶陪著我長大，但我長大後卻不能陪著奶奶變老，奶奶開著小賣部，每天看著喜氣洋洋的小朋友，是不是都會想起小時候的我，那一個總是嘴饞，總是要玩新玩具的我？也許這早已經成為了奶奶的精神依托。

王鶯鶯也是這樣想的。她年輕過，有過愛情，也有過負氣而逃的女兒。後來，她安定下來，餘生都在守著躁動不安總想逃跑的劉十三，守著那個開窗似乎就能摸到雲朵的小賣部。她想，如果劉十三在外面混不下去了，還有個安穩的小賣部讓他容身。

小賣部，這三個字越來越少見了，已經逐漸被“24小時便利店”代替，擦得一塵不染的收銀台，品類齊全的貨架，導購職業的微笑，但吹著冷颼颼的恆溫冷氣機，總覺得少了什麽。

這些沒有了王鶯鶯們的店面，少了吵吵鬧鬧，少了人情味，也少了歷經歲月沉澱的故事。

你身邊有小賣部麽？

你的小賣部有什麽故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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