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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顧城:我失去了一隻臂膀,就睜開了一隻眼睛

春天讀詩

《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2期“肖像”欄目刊載了胡亮《窺豹錄九則》,選自胡亮新書《窺豹錄:當代詩的九十九張面孔》。今天分享的詩人面孔是顧城,胡亮說他的詩“從本我到超我,從非我到無我”,最終只剩下“藍色的無垠”,一起來讀。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顧城(1956—1993)

文|胡亮

要讀懂顧城,須引來莊子。莊子這樣寫道:“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何謂“混沌”?自然而然也,道也,本也,真也,久也。

顧城六歲寫詩,十歲輟學,十三歲從城市到農村。文化也罷,城市也罷,社會也罷,還沒有完成對這個少年的精雕細刻。顧城脫了虎口,直奔大自然。他就是混沌,他就是中央之帝。

“我願重做一隻昆蟲”。他不厭其煩地寫到黑螞蟻,寫到黃鸝和小松鼠,寫到甲蟲、瓢蟲、小麻雀、知了、野蜂、蟑螂、蟋蟀、公雞、叩頭蟲或粉蝶。沒有因,沒有果,只有奇跡、驚喜和表象。顧城的“火道村”,相當於法布爾(Jean-Henri Fabre)的“荒石園”。面對著哪怕一隻黑螞蟻,他們都可以趴下來看上三個小時。巧啦,法布爾也是十歲輟學。法布爾用一生,寫出卷帙浩繁的《昆蟲記》。而顧城呢,八歲寫出《楊樹》,十二歲寫出《星月的來由》,十五歲寫出《生命幻想曲》。都是昆蟲記,都是自然詩,都是天才的懵懂。

來讀《楊樹》,“我失去了一隻臂膀/就睜開了一隻眼睛”。

後來,顧城稍通人事,又將自然詩寫成了寓言詩:各種昆蟲登台亮相,演出了一幕幕竊喜的童話劇。法布爾,也就成了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比法布爾和顧城更清澈,安徒生呢,據說幾乎沒有上過學。六七歲的顧城,粗通漢語,未通古文,更不懂法語和丹麥語,但天生就是法布爾、安徒生或中央之帝。此一階段約當1974年以前,其間所為,可以稱作本我之詩。

莊子接著寫道:“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何謂“倏忽”?器也,末也,偽也,暫也。也許在莊子看來,文化、城市和社會都是倏忽之物。

1974年,顧城隨父返京,先後乾過木匠、油漆工、翻糖工、商店營業員、記者、文字編輯和美工,人事洶湧,無孔不入,他哪裡還能夠再藏在一個昆蟲世界?可憐的顧城!可憐的單方面的善!現在,“倏忽”已是“肉逼”(這個詞兒借自豐子愷先生)。

來讀《遠和近》,“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當年很多人都鬧看不懂,可是,這有什麽看不懂呢?因為社會性,人與人擴大距離,因為自然性,人與人縮小距離。遠是“倏忽”造成的遠,近是“混沌”帶來的近。

再來讀《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喻體指向自然性,指向“混沌”,本體卻指向社會性,指向“倏忽”。是本體,而不是喻體,已經呼應了當時較為通行的介入立場。

還可參讀《眨眼》《就義》《不要說了,我不會屈服》《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和《案件》。顧城的烈度,批判性,遠遜於今天派同儕。須知,難為他已經盡力了。此一階段約當1974年至1982年,其間所為,可以稱作超我之詩。

莊子接著寫道:“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報答,其實是改造——這個奇怪的邏輯,今天很流行,莊子早就講得很明白。“倏忽”決定改造“混沌”,要讓後者有眼睛有耳朵有嘴有鼻孔。有眼睛有耳朵有嘴有鼻孔,“混沌”還是“混沌”嗎?有了“倏忽”的智,就會有“混沌”的反智。還是回到顧城。顧城已經認識謝燁,又認識李英,她們就是他的七竅,他試著接受——又難以忍受——這逐漸鑿出的七竅。

顧城的像

by李茵豆微信公號【即興畫冊】

顧城好讀《石頭記》,那就這樣打個比方:賈寶玉終將離了賈府,隨了那個癩和尚,隨了那個跛道士。換成時髦的話來說,有文化,就有反文化。

來讀《布林》——此詩共有十八首——那就來讀第十二首《對聯》,“大煙囪是小煙囪不認識的小煙囪/小煙囪是大煙囪不認識的大煙囪/象鼻蟲把自己彈到空中”。顧城後來也曾談到,“布林”好比孫悟空,好比吉訶德,很有趣,很喜歡逃學。

從幾歲到二十幾歲,在腦袋裡,詩人一直餵養著這個“布林”,直到拔出活塞,直到他終於寫出《布林》。這件作品乃是歪打正著的荒誕派,建設變成了破壞,抒情變成了反抒情,敘事變成了反敘事。此一階段約當1982年至1986年,其間所為,可以稱作非我之詩。這個非我,相對於超我,卻接近了本我。

莊子最後寫道:“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混沌”不生亦不死,有七竅,就有視聽食息,就有文化,也就有必死。所謂文化生而自然滅。

顧城不斷地遷就他的七竅,要掙錢,要養家,要出國。1987年,偕謝燁赴歐洲講學。1988年,移居紐西蘭。1990年,助李英移居紐西蘭。謝燁李英各有念頭,在激流島,不可能與詩人共築“絕對女兒國”。到了1993年,終於發生戕妻自縊的大悲劇。其間寫出很多作品,最駭人,當數四個大組詩:《頌歌世界》《水銀》《鬼進城》和《城》。這批作品,可謂無悲無喜無垢無淨。顧城的目的不在詩,而在解決最後的問題。最後的問題,不在“她們”,而在“我”——這才是最後最難堪的障礙物。

老子說“複歸於嬰兒”,已不可能。東坡說“遊於物之外”,亦不可能。顧城來得更痛快,他說:“死了的人都漂亮”。四個大組詩,無非四個大台階,在詩人看來,盡頭就是黑甜、福祿、女兒國和混沌。生,死,殺人,自殺,在顧城,“無可無不可”。

來讀《水銀》,“凶手/愛/把鮮豔的死亡帶來”。再來讀《鬼進城》,“零點/的鬼/走路非常小心/它害怕摔跟頭/變成/了人”。此一階段約當1986年以後,其間所為,可以稱作無我之詩。人而無我,詩而無法,只剩下“藍色的無限”。

從本我到超我,顧城貢獻了華章;從非我到無我,顧城志不在詩,已經深陷於——或者說陶醉於——荒誕主義、神秘主義和虛無主義。而我等凡夫俗子,關心的還是作為詩人——而不是作為哲學家——的顧城,關心的還是童心與至文,那就引來明人李贄《童心說》作結:“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

更多內容見《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2期

原文選自《窺豹錄:當代詩的九十九張面孔》

顧城的詩

遠和近

一會兒看我

一會兒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案件

黑夜

象一群又一群

蒙面人

悄悄走近

然後走開

我失去了夢

口袋裡只剩下最小的分幣

"我被劫了"

我對太陽說

太陽去追趕黑夜

又被另一群黑夜

所追趕

就 義

站住!

是的,我不用走了。

路已到盡頭,

雖然我的頭髮還很烏黑,

生命的白晝還沒開始。

小榆樹陌生地站著;

花白的草多麽可親;

土地呵,我的老祖母,

我將永遠在這裡聽你的歌謠,

再不會頑皮,不會……

同伴們也許會來尋找,

她們找不到,我藏得很好,

對於那郊野上

積木般搭起的一切,

我都偷偷地感到驚奇。

風,別躲開,

這是節日,一個開始;

我畢竟生活了,快樂的,

又悄悄收下了

這無邊無際的禮物……

-布林-(節選)

發現

所有到過雪山的人中

只有布林發現了公路

雖然只有幾米長

雖然長庚星在這兒

碰壞了牙齒

這一切,並不妨礙

英國人,去死

躺在路中間微笑

一個耳朵裡長出蘭樹枝和

新鮮的樹葉

並且面色紅潤

這是什麽意思?

布林皺起了眉頭

終於想起

九歲半時,曾在這裡

避暑,種下一盒火柴

它們發芽了,結出了

火柴頭一樣大小的漿果

英國人太饞

把它吃了

這可真是個發現

也許,還算空前——

火柴的果子有毒!

布林開始往山下走

走到牛糞堆成的喇嘛寺前

站住,準備讓人用腰刀

來搶劫這個秘密

但沒有成功,他只好

拚命地歎氣

用細銅纜拴住襪子

一直溜進深深的沼澤

在那裡

拖鞋們興奮得大叫

變成了一群青蛙

布林遇見了強盜

布林遇見了強盜

真正的強盜!

他是河溪裡,大角怪的

子孫,一手拿著鬍子

一手拿著刀

他和布林

在褐煤的裂縫中間

砍來砍去,生生砍壞了

八個小時和一塊手錶

後來,布林累了

就宣布:現在劇場休息

強盜,就抓住了

玻璃絲公主

要她一起逃跑

唉,倒霉

玻璃絲非編個公主

還不如編個大口瓶套

逃跑?

那個工作可得有

技巧,最主要

得有人追,還不能笑

不笑就不笑

強盜和公主

遊過了洗臉的白瓷水池

在穿衣鏡前設法登高

拚命逃跑,不笑

可追的人呢?在哪?

布林說他累了

沒辦法,劇場休息

他用一毛五分錢

排隊,在買冰淇淋

-水銀-(節選)

風的樣子

風的樣子

使他想起葉子

滿地咬嘴唇

滿地濕沾沾的

上海

滿地是

雨水的響動

他一直向後走

金鈴鈴 金鈴鈴

聽 豆鼓蟲翻跟頭

早晨 婚姻

相互咬嘴唇

雪白雪白

向後吹著

一抬身

就見到剛結婚的妻子

兼毫

風裡的日子

都長頭髮

都下雨

都把前門擠著

辦喜事

變狗 變豬 變雞

變來變去

最長的姐妹 是鞭子

剛剛戀愛

十五十二

十四十七

我把刀給你們

我把刀給你們

你們這些殺害我的人

像花藏好它的刺

因為

我愛過

芳香的時間

矮人 矮人

一隊隊轉彎的隊伍

侏儒的心

因為我在河岸上勞動

白楊樹一直響到盡頭

再刻一些花紋

再刻一些花紋

一直等

凶手

把鮮豔的死亡帶來

-城-(節選)

中華門

是早晨都有的冰雪

一共四個

她總是靠邊騎車

小孩跟著攘一大塊土

路就成了

認識的人說

到我家去

她還畫畫嗎

乖極了 不管是誰

在累的時候

不是這樣

要研墨 要慢一點

吃東西 慢慢磨墨

她說

看著自己的座位

她挺好

天壇

她在大路口向這看哪

均勻極了

她遠離我

像是離開一棵早晨的樹木

-鬼進城-(節選)

零點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頭

變成

了人

(星期一)

鬼是些好人

他們睡覺 醒了

就看布告 游泳

那麽高的在水邊站著

在地下遊出一片金子

翻魚 翻跟鬥 吹哭過的酒瓶子

他們喜歡看上邊的東西

一把抓住金黃的

樹葉

鬼有時也會讀:

“畢竟他們原來認識”

然後把手放在文件下邊

“這棵水邊的老玫瑰”

他們齊聲 吐出一片大煙霧

傍晚的人說

“該回家了”

他們一路燈影朦朦

鬼不說話 一路吹風

站上寫 吃草 臉發青

一陣風吹得霧氣翻滾

-頌歌世界-(節選)

睡前

你抓不住葉子

抓不住它的聲響

事情變得有些快了

甜果子在樹枝間撞來撞去

蝴蝶

粉紅色的草地

她在中間

臉在那邊

向這邊

一個春天的三種圖案

喪歌

敲著小鑼迎接墳墓

吹著口笛迎接墳墓

墳墓來了

墳墓的小隊伍

戴花的

一小隊墳墓

血緣

她一跳

就吐出刺來

吐出那根骨頭鏈條

上邊掛著小叉子

和我日後的結婚手帕

所有人都在木板上放咖啡

護士抱著男孩

封頁

每個人都有自己微小的命運

如同黃昏的臉

如同草菊的光在暗影中晃動

頌歌世界

她老在門口看張大嘴的陽光

一條明亮的大舌頭

在地上拖著

早晨的死亡

甲蟲從樹枝突然跌落

一條明亮的大舌頭

鮮豔的車輛在空中變甜,一級級頌歌世界

一條明亮的大舌頭

早晨的頌歌世界

本期微信編輯:古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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