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博爾赫斯的迷宮:《小徑分岔的花園》

?《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2016

戴冰的博爾赫斯閱讀隨筆+小說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博爾赫斯的迷宮

《小徑分岔的花園》

博爾赫斯曾說是哲學和宗教啟發了他的文學活動,“我想嘗試一下哲學和宗教的文學可能性”。但若仔細檢查就會發現,對於宗教,博爾赫斯關心它的美學價值和其中的哲學價值甚於關心它的神學價值,哲學才是他真正關心的問題。

而時間,或者說時間的性質問題,在博爾赫斯看來,正是哲學的核心問題。為此博爾赫斯在多篇文章中反覆引用了他信奉的這句柏格森的話:時間問題是一切形而上問題的關鍵,解決了時間問題,別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時間》一文中,博爾赫斯承認他像聖奧古斯丁一樣渴望知道什麽是時間,而且像聖奧古斯丁一樣,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就無法生活。由此我們也許可以稍許修改一下博爾赫斯的話:是時間問題啟發了博爾赫斯的文學活動,促使博爾赫斯寫下了那些真正博爾赫斯式的篇章。

在嘗試時間的文學可能性的過程中,博爾赫斯寫下的作品可謂卷帙浩繁,但我們不難發現,所有這類作品所反覆表現的,事實上只是博爾赫斯及其先驅者們可以設想的有關時間的寥寥幾種形態和性質。

《圓形廢墟》表面上看是一篇有關本體論的作品,而實際上它想要證明創造可以沒有太空,但不能沒有時間,還想證明一切事物(包括時間)的屬性之一,就是“永恆地回復到永恆回復中去”(一個事物就是它自身的原因和結果)。

《環形廢墟》繪本

作者新浪微博:@槲寄生與萬靈藥

《秘密奇跡》試圖證明當太空被剝奪之後,時間仍然延綿。

《接近阿爾莫塔辛》同樣試圖證實時間的圓形性質——時間順著一個巨大的弧形向前飛奔,奔向它的源頭和起點。

《另一種死亡》設想了一種可以從頭再來的折疊的時間。

《阿萊夫》設想了一個同時存在著全部時間的太空,“永恆是集結了所有時間回響的瞬間”。

《門檻旁邊的人》則試圖描繪線性時間裡過去、現在和將來三種形態同時存在的可能性。

《小徑分岔的花園》想要證明時間實際上就是太空,太空也就是時間,“在芝諾的定律裡,太空問題就是時間問題”,它同時還試圖說明存在著這樣一種時間的形態:一張分離、匯合、平行的種種時間織成的、急劇擴張的網,這張各種時間互相接近、分岔相交或長期不相乾的網,它包含著全部的可能性,“時間總是不間斷地分岔為無數個未來”。

還有《博聞強記的富內斯》,我猜想在這篇作品裡,博爾赫斯是想記錄一種過程——一種把通過太空來體現的時間強行擠壓到沒有太空的思維中去的過程……

時間是直線前行的,時間是圓形的,時間是從過去流向未來抑或從未來流向過去的;線性時間中過去、現在和將來可以同時並存,線性時間的三種形態中實際上只存在著過去和將來,並沒有想象中的現在或者說現在只存在於想象中;時間像燒紅的鐵條那樣可以從任何一段開始彎曲;永恆是時間的流動形式……

對照博爾赫斯直接論述時間的文章,比如《時間》,比如《時間的新反駁》《循環時間》等,我們就會不無驚詫地意識到,在如此林林總總的時間概念中,在人類探索時間之謎的歷史長河中,作為博爾赫斯神話之一的“哲學家博爾赫斯”似乎並沒有貢獻出更多更新鮮的時間理論——當然,給一個作家戴上哲學的桂冠未必就是對他的讚譽。何況博爾赫斯本人也早已說過,他不是哲學家,他只是把哲學問題當成素材進行創作的作家。

作為博爾赫斯神話之一的“哲學家博爾赫斯”似乎並沒有貢獻出更多更新鮮的時間理論——當然,給一個作家戴上哲學的桂冠未必就是對他的讚譽。

——戴冰

—Reading and Rereading—

那麽,作為作家的博爾赫斯又如何呢?

在真正博爾赫斯式的作品裡,博爾赫斯式的風格或者說特點是顯而易見的,是很容易總結甚至模仿的:對瑣屑事物不厭其煩的排列,中國盒子式的故事套故事的結構,以及對精確的數據和在虛構的故事中插入真實人名的喜好……

我們不能模仿的是他在微小的篇幅裡極度濃縮意義的智慧。

無論是能夠模仿的部分還是不能夠模仿的部分,也許都源於作者獨有的某種神秘才能。事情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所有人都應該立即閉嘴,因為才能是只有同樣神秘的上帝才能談論的事情。但假若這一切並非源於天授,也並非如作者自謂的那樣,僅僅是一種“喜好”,而是一種深思熟慮後的自覺行為呢?

對瑣屑事物不厭其煩的排列也許是想終止情節的流動,從而終止時間的流動;在虛構作品裡插入精確的數據以及真實的人名,也許是想使虛幻的事物不至於顯得太虛幻,或者可以顯得更虛幻;在微小的篇幅裡極度濃縮意義也許是企圖製造一個由文字和紙張構成的象徵意義上的阿萊夫,就像博爾赫斯本人已經在《阿萊夫》中做過的那樣,將整個宇宙和宇宙的意義都濃縮在一個直徑不到三厘米的小圓球裡,而且,小圓球“還不是按比例縮小的”。

但在博爾赫斯所有這些著名的標簽中,中國盒子式故事套故事的方式也許是其中最著名的標簽,事實上也是最重要的標簽。它很可能包含著一些結論式的資訊,跟這一點相比,其余的都無關緊要,甚至可以置之不理。

試以《小徑分岔的花園》為例,因為這不僅是博爾赫斯最著名的作品,據說還集中體現了他試圖解決時間問題的全部努力。

《小徑分叉的花園》,1941

El Jardi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小說的核心部分一共套在五個盒子裡:

第一個盒子是一部由利德爾·哈特寫的《歐洲戰爭史》;第二個盒子是德國間諜、青島大學前英語教師余準博士一篇沒有開頭的證詞;第三個盒子是著名漢學家艾伯特;第四個盒子是余準博士的祖先崔朋;第五個盒子是崔朋的小徑分岔的花園。

這一切之後才是博爾赫斯真正想要呈現給讀者的禮物,關於時間的一種觀念。對於這種觀念,卡爾維諾是這樣總結的:一個同時存在著多個宇宙和無限性的觀念,在這個無限中所有可能性都在所有可能性的綜合中實現。卡爾維諾接著還說:這一同時有多個宇宙的無限性的觀念,不是故事的離題,而是必不可少的條件……他(余準)知道這事只會發生在其中一個宇宙,而不是其他宇宙,或毋寧說通過此時此刻的這次犯罪,他和他的受害者就可以在其他的宇宙裡把彼此認作朋友和兄弟。

余準的教師資格證書

By Mark Addison Smith

卡爾維諾自然是偉大的,但不見得一貫正確。的確,博爾赫斯在作品中曾說過這樣的話:在某一個可能的過去,您是我的敵人,而在另一個過去的時期,您又是我的朋友。但這段話事實上只是艾伯特或者博爾赫斯在進一步說明那種時間觀念時的一個比方,並非余準殺死艾伯特的目的。接下來我們還會發現,殺死艾伯特的人其實不是余準,而殺死艾伯特的目的也不是想在另一個宇宙裡跟他成為朋友和兄弟。殺死艾伯特的人實際上是博爾赫斯,殺死艾伯特的目的實際上是希望終止對那種不可企及的時間形態無限譫妄的渴求和想象。

第一個問題,是什麽促使博爾赫斯如此急迫而執著地想要討論有關時間的問題?我要說,是對存在的困惑。是存在的困惑促使博爾赫斯如此長久而癡迷地迷陷於時間的迷宮。因為他驚駭地發現,我們也許只是時間一個微不足道的可悲的體現物,是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無數瞬間的集合:“時間是組成我的物質,時間是一條載我飛逝的大河,而我就是這條河;它是一隻毀滅的老虎,而我就是這老虎;它是一團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這火焰。”

第二個問題,是什麽促使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裡近乎瘋狂地想要設定一個同時並存著全部時間和無限可能性的花園?我要說,是對永恆存在的渴求,因為一個“同時並存著多個宇宙和無限可能性”的時間形態能使博爾赫斯在某個時間系列裡死去卻可能在另一個時間系列裡復活或者說繼續存在。“在某一個可能的時期,您是我的朋友,而在另一個可能的時期,您是我的敵人。”無論是成為朋友或是敵人,其成立的前提就是雙方都必須首先已經存在或者還能繼續存在。

第三個問題,是什麽促使博爾赫斯最終又終止了對這一可能性的繼續設想?

如果我們沒有忘記博爾赫斯太空即時間的論斷,承認小徑分岔的花園即另一個阿萊夫,承認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也是一座象徵的迷宮、一個由語言和紙張構成的象徵的阿萊夫的話,那麽博爾赫斯在構建這座象徵的迷宮或者阿萊夫的過程中,就不得不悲哀地意識到(我們也不得不意識到),要想最終到達那個有多個時間系列並存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永恆中的永生),我們仍然不得不穿過線性時間冷漠的甬道:

我們不得不先打開第一個盒子,才能打開第二個盒子,然後打開第三個盒子、第四個……我們不得不先跟著余準悄悄起身,對著鏡子說再見,下了樓,來到火車站,買一張去阿什格羅夫村的車票,上了火車,在火車上依次看到幾個農民、一個服喪的女人、一個專心致志在看塔西佗《編年史》的青年,以及一個顯得很高興計程車兵;不得不先在阿什格羅夫村下車,然後才能看到阿什格羅夫村車站的燈光,最後到達艾伯特的花園,聽到他曾祖的姓名以及那本無限的書或者那座小徑分岔的花園……

塔西佗的書,1537

換句話說,博爾赫斯在以小說的方式構建他的阿萊夫時,其過程本身已經回答了他對時間問題的追問:無論我們怎樣向往,怎樣渴求,我們都不得不順著線性的時間之河才能通向無限的時間之海,但我們一旦漂泊在線性的時間之河上,我們的命運就只能是事前注定的——在到達那座小徑分岔的花園之前,我們注定要被死亡追上(存在注定會被消解),就像馬登之於余準,余準之於艾伯特一樣。這就是說,我們永遠不可能到達無限,我們只能無限地表達我們對無限的向往。

為什麽博爾赫斯要指使余準殺死艾伯特?因為必須終止對不可企及的事物的熱望,否則人就必然墮入瘋狂,而失去意志同樣意味著失去存在。

為什麽余準或博爾赫斯會感到無限的悔恨?因為共時的形態如果只是虛妄,那麽殺死艾伯特就是一樁真正的、無可挽回也不能饒恕的罪孽,而他本人的存在也將在由此而導致的懲罰中被消滅——但這一切只有事過境遷之後才被揭示,所以悔恨還因為我們實際上無法悔恨。

為什麽余準或博爾赫斯會感到無限的厭倦?因為無論探求的結果如何,探求本身即我們的宿命,是我們體現時間的一種方式,也是時間消耗和吞噬我們的一種方式。

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再次修改博爾赫斯的話:是對存在的困惑,對永恆存在的渴望,以及存在注定被消解的命運促使博爾赫斯寫下了那些浩繁的篇章。

最後,我還想說,我們也許可以模仿博爾赫斯的某些創作方式,但我們模仿不了一個線性時間的體現者、一個因喪失視力而漸漸沉入幽暗的老人對存在的無限悲憫和他內心的悲涼。

是對存在的困惑,對永恆存在的渴望,以及存在注定被消解的命運促使博爾赫斯寫下了那些浩繁的篇章。

——戴冰

—Reading and Rereading—

《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2016

戴冰的博爾赫斯閱讀隨筆+小說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作者簡介:

戴冰,一九六八年生於貴州貴陽,中國作協會員,貴州省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學員,《文匯報》專欄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我們遠離奇跡》《心域鉤沉》《驚虹》等多部作品。曾獲各類省市文學獎。現居貴陽。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